第十章 一盆雙蠆
捧著那張皺巴巴的紙片,納九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紙片上歪七扭八的幾行字和那個鮮紅的手印,愣怔了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這就算是…….死局了啊……”
一臉輕松地關(guān)上了大門,相有豹倒是滿不在乎地取過了一根芰草,一邊仔細(xì)地將那些被重新放進(jìn)旱池子里的斗蝎分離開來,一邊懶洋洋地朝著納九爺笑道:“師叔,您是真沒看出來?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這德貝勒就是條旱螞蝗,成心就趴在您身上吸血呢!等把您身上的血都吸干了,他還得把您扒皮拆骨的吃干嚼凈,這才肯罷休!”
不知何時,納蘭的房門也靜靜地敞開了。站在房間門口的納蘭擺弄著垂到了腰間的那根大辮子,輕聲附和著相有豹的話頭:“這三年,德貝勒少說從咱們手上搶走了十五六頭好斗蝎!只要是咱們說個不給,那就立馬拿著還錢的由頭來訛咱們……今年是看著我們真拿不出來好斗蝎了,這才逼著咱們?nèi)靸?nèi)還錢!叫我說,是個癤子早晚都得出膿!天天叫德貝勒這么生搶硬訛的逼著過日子,倒還不如……”
不等納蘭說完,納九爺已經(jīng)重重地跌坐在了椅子上,唉聲嘆氣地說道:“我的個親閨女!你當(dāng)你爹就是個傻子?可真要是叫德貝勒弄走了咱們這四合院,你爹倒是能跟城門洞里當(dāng)?shù)古P,可你呢?你咋辦?”
猛地將烏油油的大辮子朝后一甩,納蘭倔強(qiáng)地低聲叫道:“我不怕!不就是城外野地里打個席棚子、掏個地窩子住么?往年秋天去野地里抓蝎子,我也住過席棚子、地窩子!”
重重一拍椅子的扶手,納九爺顯然是連氣帶急,說話的聲音都哆嗦起來:“你這死丫頭,怎么就這么不懂事?!”
搶在納九爺動了真怒之前,相有豹飛快地朝著兀自憤憤不平的納蘭擺了擺手,轉(zhuǎn)臉朝著納九爺露出了個討好的笑臉:“師叔,您可千萬別生氣!咱們有了練七殺蝎的方子,還有點金石這樣的好玩意助陣,咱還怕在秋蟲會上得不了頭彩?到時候別說是那德貝勒說的五百大洋,只怕咱們還能把這四合院好好翻修一下,順帶著還能給師妹攢倆嫁妝錢不是?”
輕輕地啐了一口,納蘭飛紅了面孔嗔道:“還是當(dāng)師哥的,說話怎么一點正經(jīng)都沒有?!”
俏皮地朝著旱池子邊沿上擱著的茶壺努了努嘴,相有豹捉挾地朝著納蘭笑道:“還是師妹伶俐,就這么一壺茶,生生的喝得德貝勒提著褲子跟咱立了字據(jù)!”
臉上紅霞更盛,納蘭很有些尷尬地幾步?jīng)_到了相有豹跟前,撅著嘴巴伸出了纖秀的巴掌:“拿來!”
微一愣怔,相有豹立時明白過來:“師妹稍等,我這就回房里把配點金石的方子寫下來!”
嬌俏地輕哼一聲,納蘭毫不客氣地朝著相有豹翻了個白眼:“你說一遍就成!”
訝然地瞪大了眼睛,相有豹情不自禁地低聲叫道:“還真是看不出來,師妹還有過耳不忘的本事?!那行,這藥方子一共就六味藥,尋常藥店都能找著……”
就像是數(shù)來寶一般,相有豹痛快地將配點金石的方子背誦了一遍。也許是想要考校一下納蘭的記憶能力,相有豹在背誦藥方時刻意加快了語速,甚至還在其中插科打諢、顛三倒四地背誦了些無關(guān)的詞句。但偷眼看看凝神記憶的納蘭,卻像是絲毫不受干擾一般,嘴唇微微動彈著復(fù)述著正確的藥方。
尷尬地?fù)狭藫项^,相有豹伸手從懷中摸出了兩塊大洋,朝著顯然已經(jīng)記清楚了藥方的納蘭遞了過去:“那就勞煩師妹走一趟。要是順道的話……晚上咱們吃點好的?聽說全聚德的烤鴨子很是不錯……”
白了相有豹一眼,納蘭劈手奪過了相有豹遞來的兩塊大洋:“還美得你了!昨兒剩下的那大肘子,你就打算糟蹋了?!”
目送著納蘭走出了院門,相有豹轉(zhuǎn)頭看了看依舊愣怔著坐在椅子上的納九爺:“我說師叔,不就是個秋蟲會的局么?能有多大場面,看把您給急得……”
如夢初醒一般,納九爺雙目失神地看向了相有豹:“不就是個秋蟲會?能有多大場面?嘿嘿……當(dāng)年你師娘得那場病,就是因為一場秋蟲會生生給急出來的,最后連命都給搭進(jìn)去了!”
抬手抓了個小木凳,相有豹一屁股坐到了納九爺?shù)母埃骸暗故锹爭煾嫡f起過,四九城里的秋蟲會都是在八月十五之前三天開始,品蟈蟈、斗蛐蛐、蝎子和其他各種蟲豸,到第三天每一種蟲豸都能選出個蟲王?”
慘笑一聲,納九爺微微點了點頭,但卻又飛快地?fù)u了搖頭:“四九城里,無局不賭!這話……你師傅跟你說過?”
看著相有豹微微搖頭,納九爺慘笑著繼續(xù)說道:“在這四九城里,有這么一幫子人,手底下養(yǎng)著不少青皮混混。只要是有打擂臺的場面出來,這幫子人怎么都能攢出來個局、開出盤口下注賭輸贏!戲園子里的角兒爭場面唱對臺戲、手藝匠戶人家支攤子造物件,就連每年大廚祭灶王時當(dāng)街亮手藝,這幫子人都會攢個局!”
頗有靈性地點了點頭,相有豹應(yīng)聲說道:“是不是這幫子人為了攢局的輸贏,逼著打擂臺的人輸?”
重重地點了點頭,納九爺悶聲說道:“就憑當(dāng)年我在火正門里練出來的手藝,伺候幾只好斗蝎也還不難,可架不住這幫人明里暗里的給我使絆子!三年下來……哪次都是到了節(jié)骨眼上,不是我的斗蝎罐子外面叫人抹了砒霜、樟腦,就是門框子上插著一把小攮子、釘著一只死耗子!誰不想贏…….可我又怎么敢贏了呢?”
沉吟著點了點頭,相有豹轉(zhuǎn)悠著眼珠子咕噥道:“原來還有這么一出?這也難怪師叔你三年都還不上欠德貝勒的錢了……”
沒精打采地點了點頭,納九爺順手將攥在手里的那張字據(jù)扔到了地上:“這要只是對付攢局那幫人,倒也還簡單了!大不了禿子跟著月亮走,人家吃肉咱喝湯!可當(dāng)年你師傅拍屁股一走,這剩下的掛落全都落你師叔我頭上了!旁的且不論,就四九城里這些個伺候斗蝎的玩家,每年秋蟲會上都是飚著勁的跟你師叔送去的斗蝎較勁!哪怕我這斗蝎是鐵打的羅漢,那也架不住小鬼成群啊……”
寬慰地拍了拍納九爺?shù)南ヮ^,相有豹指了指旱池子里四處爬行著的斗蝎,信心滿滿地說道:“可今年不同往日了!既然師叔您這兒有了伺候七殺蝎的方子,等師妹把配點金石的藥材買回來,今年的秋蟲會,咱們還非要得個蟲王不可!”
下意識地從胸口拽出那個裝著點金石的小口袋,納九爺小心翼翼地將足有手指頭大小的點金石倒在了自己的掌心,對著太陽光細(xì)細(xì)地端詳起來。
明亮的陽光下,半透明的點金石折射出的金黃色光芒,溫和地投射在納九爺?shù)哪橗嬌稀R苍S是被點金石那略帶著幾分瑰麗的光芒所迷惑,納九爺情不自禁地低聲念叨起有關(guān)點金石的記錄來:“……天降奇石,可遇而不可求也!性烈、味辛,蟲豸觸之即死!唯以臣、佐之藥調(diào)和,飼以蟲豸,竟可使蟲豸性猛如虎,久戰(zhàn)而力不竭!巧奪天地造化……”
輕手輕腳地站起了身子,相有豹也不打攪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納九爺,只是依靠在旱池子旁,盯著那些正在四處游走的斗蝎。
剩下的十六只斗蝎,經(jīng)過了納九爺?shù)木恼樟希恳恢欢硷@得異常的強(qiáng)壯。甚至連鉗子上細(xì)微的鰲刺也清晰可變,看上去頗有幾分駭人的感覺。
而在這十六只斗蝎當(dāng)中,有兩只爬行得異常迅速的斗蝎,立刻引起了相有豹的注意。
其中一只色作青紫的斗蝎,在體型上到并算不上出類拔萃,但爬行的速度卻是其他斗蝎的一倍以上。在爬行的過程中,一旦快要撞上其他的斗蝎,這只色作青紫的斗蝎立刻便會蜷曲起了尾巴,藏到離自己最近的土坷垃或是碎石旁,收起兩只很有些狹長的鉗子護(hù)住了頭部,活脫脫就是一個蓄勢待發(fā)的刺客摸樣。
而另一只純黑色的斗蝎則截然不同,形體幾乎比其他的斗蝎大了整整一圈。在爬行過程中,強(qiáng)壯有力的肢足不時將細(xì)小的石塊踩踏的四處滾動。在遇見了其他斗蝎時,還不等其他的斗蝎張開鉗子,這只純黑色的斗蝎已經(jīng)橫過了碩大的鉗子,像是一頭發(fā)怒的公牛一般撞了過去,輕易便將其他的斗蝎撞得人仰馬翻。
嘬著牙花子,相有豹猶豫了好半天,方才回頭朝著兀自盯著那塊點金石、連眼睛都不眨巴一下的納九爺說道:“師叔,只怕咱們這回是撞著大運(yùn)了?一盆雙蠆,這可是火正門里老輩子傳說下來,可從來也沒人能見著過的事情!”
大張著嘴巴,納九爺老半天才仰天打了個哈哈:“我的個親師侄,你就別拿你苦命的師叔打哈哈了!一盆雙蠆……師叔手頭那張異獸圖殘片上倒是有幾句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尾巴,說是紂王蠆盆里害死好幾百宮女、內(nèi)侍之后,陰氣沖天、冤魂不散,這才出過那玩意呢!一盆雙蠆……你師叔這輩子哪兒造過這么大孽啊?”
一把將納九爺從椅子上拉了起來,相有豹不由分說地將納九爺按在了旱池子旁,指點著那兩只與眾不同的斗蝎說道:“師叔您自己瞧瞧?我聽師傅說過,這七殺蝎里面又分兩種,一種是后發(fā)制人、一擊必殺,還有一種是橫沖直撞,以勢壓人!您仔細(xì)瞅瞅?”
盯著相有豹指出的那兩只斗蝎看了半天,納九爺很有些難以置信地咕噥道:“還真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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