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四章
雖然她今年只有十一歲,但六七歲的記憶對她來說已經變得長遠模糊,只能記住一些特別的事情,比如第一次見到林延程。</br> 而此刻,岑曦看到他似曾相似的眼神,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酸意。</br> 兩個人都有些沉默,片刻過后,還是岑曦打破了這份岑寂。</br> 她吸吸鼻子,輕握住他的手腕,晃了晃,清脆的說:“我們去石板那邊玩吧,今天風挺大的,風車應該能轉。”</br> 就像以前一樣,每天放學回來,花一點時間寫完作業(yè),趁著夕陽還在,兩個人尋找好玩的東西一起消遣。</br> 或是小路間邊散步邊找蠶豆葉中的小耳朵,或是在院子里彈玻璃彈珠,或是疊硬紙板打卡片。</br> 小孩子的時間觀念沒有那么重,即使只剩下一分鐘,他也會竭盡所能的玩樂,直到被大人催著回家。</br> 而岑曦總是能變出各種花樣去玩耍,林延程通常都會順著她來,今天也沒有列外。</br> 岑曦家門前堆著高高的石板,一條條長方形的鋼筋混凝土筑成的石板被疊放在一起,形成寬闊的面積,而高度比他們的身高都還要高。</br> 這是岑兵買來的,他打算蓋第三層房,而這些石板就是常說的天花板,只是蓋房是個大工程,買了兩三年擱在那也還沒有開始動工。</br> 他們輕巧熟練的爬上石板,背對著房子坐,面朝著一片田野,青黃色的麥穗隨著風搖曳飄蕩,似海浪一般。</br> 夕陽西沉,天邊只剩幾縷霞光,天空漸漸被覆蓋上一層單薄的灰紗。</br> 林延程手指撥動著風車葉,那雙哭紅的雙眼被涼風吹得發(fā)澀,但他的神色很溫寧。</br> 記憶里他總是這副樣子,謙和有禮,溫和恭敬,那張干凈的臉龐像被月光親吻過一樣,溫柔又溫暖。</br> 岑曦幾乎沒見過他發(fā)脾氣,或者和長輩頂嘴慪氣,附近的鄰居都夸他太懂事,蔣心蓮也總是說你看看人家延程。他就是口中別人家的孩子。</br> 不過岑曦一點都不嫉妒,她很喜歡這樣的林延程,因為不管她做什么他都會愿意陪著她,他也從來不會用那種兇巴巴的語氣和她說話。</br> 岑曦也不覺得他柔軟的沒有性格,反而,他比她有主見的多,她闖下的爛攤子都是他收拾的。</br> 所以這樣好的林延程,岑曦希望他能開心一點,可現(xiàn)在她自己都開心不起來,更別提他了。</br> 這幾天岑曦和他相處的時間不是很多,林延程要守靈,送葬,而她要照常早起上學寫作業(yè),放學回來只敢和他稍微講幾句。今天林婉入葬了她才敢像現(xiàn)在這樣把他拉出來說說話。</br> 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一時之間不知如何開口。</br> 在她思考的時候,林延程把風車插入了兩條石板之間的縫隙,正好固定住風車桿子。</br> 迎著風,風車輕巧的轉動著。</br> 林延程凝視著前方的麥浪,突然開口說:“曦曦,媽媽真的走了。”</br> 賓客散場,遺物燒毀,骨灰入土,回家的話,家里已經沒有這個人了。</br> 岑曦腦海里劃過關于林婉的種種,眼眶一下子也紅了。</br> 她低下頭,把心中的疑問道出:“她們說阿姨生病了,可是為什么阿姨不去看病?而且我都沒有看出來阿姨生病了,前兩天早上她還給我吃了個親手做的紅糖饅頭。”</br> “她是生病了……”林延程頓了頓說,“看不好了。”</br> 岑曦回憶過去的點點滴滴,她還是沒覺得林婉生病了。林婉會做一些手工糕點,會看書畫畫,也會和他們一起做手工,這樣子怎么會生病了呢?</br> 岑曦搖搖頭,“我不信。”</br> 林延程低低道:“它不是身體上的疾病,是心理上的。曦曦,你有聽過抑郁癥嗎?”</br> 岑曦又搖了搖頭。</br> 林延程說:“其實一開始我也不太懂。”</br> 他記得第一次看到林婉去醫(yī)院是他上一年級的時候,她回來后開始每天吃藥,他問她怎么了,林婉說生了一點小病。</br> 后來有一次他陪林婉去看病,醫(yī)院坐落在城里的市中心,但不像其他醫(yī)院寫著xx醫(yī)院,它的名字是南城精神衛(wèi)生中心。</br> 林婉在里頭看病時他在外面走廊等,他看到形形色色的人,他們看起來就和外面的人沒什么兩樣,但手上都提著一些藥品袋子。</br> 醫(yī)院大廳有一些關于精神類疾病的報刊雜志,他等的無聊就拿起來看了。上面很多字還是生僻字,他看不懂。</br> 他卷了一張宣傳知識單回家,一字一字的在字典上查找翻譯。</br> 就這樣,他才對抑郁癥有了一點點的概念,對媽媽生的病有了一些些了解。</br> 林婉生病的事情沒有瞞太久,其實周遭的大人都知道他們家的情況,但他知道,那些大人肯定不懂什么叫抑郁癥,在他們眼里林婉應該是精神上出現(xiàn)了問題,類似于大家所說的精神病,這種精神病并不是醫(yī)學上的統(tǒng)稱,而是一種帶有侮辱和諷刺意味的形容詞。</br> 如果岑曦仔細想的話,應該能想起,曾經在某天的晚餐桌上,蔣心蓮岑兵也討論過林婉的病,可能當時的她年紀太小,聽不懂,也不想聽。</br> 她從來都不喜歡聽大人們講啰里八嗦的瑣事。</br> 于是,只有她一個人不知道林婉生病了。</br> 他話說一半,岑曦問道:“那什么是抑郁癥?”</br> 林延程簡單籠統(tǒng)的回答道:“抑郁就是心情低落,思維遲緩,沒有什么特別感興趣的事情,甚至會變得討厭這個世界,最后……可能會像媽媽一樣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br> 岑曦被震在那里,隔了很久,紅著眼眶問:“阿姨怎么會得這樣的病……”</br> 林延程垂了垂眼眸,“可能媽媽心事太多了。”</br> “程程,你以前怎么沒和我說?”</br> “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說……”</br> 他并不覺得林婉生了這個病很難以啟齒,他只是連自己都無能為力,他幫不了母親什么,他也一知半解著。</br> 況且這幾年他能察覺到,林婉是想努力好起來的,她努力的做一些愜意的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和心情,她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著,會笑會哭,如果不是這次她毅然決然的走了,也許連周圍人的都要以為她好了吧。</br> 而岑曦耳邊突然回蕩起剛剛林延程的那句:“媽媽真的走了。”</br> 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就掉在牛仔褲上,成了一灘灘深色的圓點,再也抑制不住的哭了起來。</br> 那種空洞的感覺侵襲了她。</br> 當她踏入林家院里,發(fā)現(xiàn)棺槨沒了的時候,當她上了二樓看見空蕩蕩的房間的時候,當她坐在這里回想林婉對她的好的時候,那種空洞的感覺非常強烈。</br> 他們真的失去了林婉。</br> 岑曦抽抽搭搭的說:“以后再也沒有人做糕點給我吃了,也沒有人教我畫畫下棋了……程程,我一點都不希望阿姨走,我想每天每天都看到她,我可以陪她說話的,如果早知道……我一定會陪她多說話的……”</br> 林延程有些哽咽,輕輕叫她的名字,她卻越哭越兇。</br> 岑曦小時候還是很容易哭的,弄疼了會哭,和父母置氣會哭,可后來漸漸長大了,人總是學著隱藏那些低落的情緒,她有過紅了眼睛,可卻很少會像現(xiàn)在這樣哭。</br> 林延程解下圍在腰間的白色孝服圍兜,把干凈的一面翻出來,折成方塊遞給她。</br> “擦一擦。”他輕聲說:“別哭了,曦曦。”</br> 岑曦接過,把臉埋在圍兜里,嗚咽著。</br> 很久很久,她才平息了下來,滿臉淚痕的看著他。</br> 天已經黑了,彎月靜悄悄的掛在上頭,星辰閃爍著,薄霧似的云紗輕輕飄過月亮,眼前的麥浪,梧桐樹,都成了月下剪影。</br> 林延程緩慢的說:“我想媽媽只是堅持不下去了,她想解脫自己。”</br> 他想,到這種程度的話,算是解脫吧。</br> “那……阿姨在天上會開心嗎?”她淚眼婆娑的問。</br> “應該會吧。”</br> “那你呢?你怎么辦?”她鼻頭一酸,眼淚又溢了出來。</br> 林延程一愣,心頭也有些酸澀。</br> 雖然他不愿意失去她,但他希望她能真的變得開心。</br> 可他現(xiàn)在變成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即使有爺爺在,可是爺爺和父母總是不同的。</br> 岑曦淚汪汪的看著他,“程程……”</br> 她不希望林婉離開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愿林延程變成沒有父母的小孩,他的爸爸已經不再見他了,如今林婉又走了,會很孤獨吧?</br> 她幾乎能想象那種孤立無援的感覺。</br> 岑曦二年級的時候家里發(fā)生過一件大事,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母吵架。</br> 周末中午她在家里看電視,媽媽突然提前回來了,還沒等她弄明白,后腳爸爸也回來了。她想著應該和她沒多大關系,就又跑進房間看電視去了。</br> 沒過一會,廚房傳來乒乒乓乓碗碟被砸碎的聲音,她聽得膽戰(zhàn)心驚,好奇的走到房門口,扒著聽動靜。</br> “婊|子!你這個婊|子!你就是想害死我!”門外岑兵怒氣沖沖的喊著。</br> 這種侮辱性的詞語岑曦聽的懂,岑兵經常用這兩個字形容奶奶。</br> 她想,難道是奶奶又惹爸爸生氣了?</br> 可是那頭傳來蔣心蓮的泣不成聲。</br> 岑曦推開門,看到蔣心蓮坐在長凳上,哭的連話都說不成,一臉的倔強和委屈。</br> 周圍的鄰居聽到動靜聞聲而來,紛紛勸阻。</br> 那天,說來也巧,林延程陪著林婉去醫(yī)院了,他們不在。</br> 鄰居問道:“這好好地吵什么?”</br> 岑兵火冒三丈,說道:“明知道我今天發(fā)燒,她早上還讓我去做工!我今天爬架子差點從上面摔下來摔死!她不就是想害死我嗎!婊|子!”</br> 蔣心蓮悶聲不語,眼淚嘩啦啦的往下流。</br> 岑兵手一揚,“離婚!我要這個婊|子離婚!孩子我不要了,你帶著養(yǎng)!馬上就離婚!”</br> 蔣心蓮這才發(fā)話,“離婚就離婚!你以為我跟了你以后過過好日子嗎!”</br> 站在門口的岑曦一怔,望著這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爸爸,她一下子哭了起來。</br> 她哭的沒有聲音,默默退回房里。</br> 她發(fā)現(xiàn),其實爸爸可能也沒有多愛她。</br> 她好像理解了一點林延程。</br> 原來,被拋棄是這種感覺啊。</br> 所以岑曦能想象,假如她當初真的被爸爸拋棄了,現(xiàn)在媽媽又走了的話,她一定會覺得非常孤獨,不知所措。</br> 她不想林延程陷入這種情緒,可偏偏她什么都幫不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