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山
“七弟的意思,要去冀州?”議事堂上,張信聽完邵稹的話,眉毛鎖起,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
“正是。”邵稹向張信道,神色懇切,“小弟姨父與姨母年事已高,表妹離家許久,不忍恐長輩積慮傷心,特請離山,護送表妹回冀州老家。”
張信頷首,少頃,感嘆道:“不想有這般隱情。我等竟巧遇賊人,救出了老七的表妹。”他緩緩捋須,目光掃過立在邵稹后面的寧兒,微笑道,“這位小娘子,是冀州人?”
寧兒見著匪首盯著自己,心不禁一緊。
“正是,妾……嗯,妾家住冀州。”寧兒低頭看著腳尖,小聲道。
來議事堂之前,邵稹跟她約法三章。首先,他們是表兄妹;其次,無論他說什么都不要露出驚詫之色,更不許反駁;再次,無論發(fā)生什么都跟在他身后。
邵稹說,只要她照辦,就能帶她下山,逃離賊窩。
他在眾人面前編了一個曲折的故事。
寧兒是邵稹的表妹,本隨著父母住在冀州。一年前,她上元節(jié)隨父母去觀燈,被人販子拐走,賣到了劍南來。寧兒思鄉(xiāng)心切,幾番當年他們親戚尋訪未果,邵稹的姨母因此大病一場。邵稹雖與表妹多年不見,得了消息也心急如焚。奈何身在他鄉(xiāng),又諸事羈絆,幫不上許多忙。不料,一年之后,他竟在這劍南山野里與表妹重逢。
“這……這不是訛人么?”當初聽了邵稹說出來,寧兒猶疑地說。
邵稹不答,淡淡瞥她一眼:“你還想下山么?”
寧兒識趣地閉嘴。
這故事其實編得挺圓,寧兒本來就打算逃,裙子底下還藏了私貨。神奇的是,邵稹居然記得寧兒的母親是冀州人,讓寧兒說話帶些冀州口音……
“兄長,”張信身后的王四道,“老七一心救護表妹,情深義重,兄長成全他吧。”
下首的耿二吳三等人相覷,耿二大聲道,“老四說得對,兄長,老七心意如此,就讓他去吧!”
“該是如此。”張信笑笑,看向邵稹,溫言道,“我等兄弟,占山為生,全憑‘恩義’二字。如今你欲救表妹于落難,做兄長的豈有不允之理。”
邵稹正色,向他一揖:“多謝兄長成全。”
張信一擺手,道,“你我兄弟,什么成全不成全。此事既定,老七將山上的事交代交代,趁這兩日天晴,趕路去吧!”
邵稹微笑,再行禮拜謝。
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寧兒跟著邵稹從議事堂回來,走路都覺得輕飄飄的。
她聽從邵稹的吩咐一直待在屋子里,從木板縫里看到邵稹在屋外同來來往往的人說話。陽光不錯,他背對著這邊,身形與從前記憶里的模樣相比,已經(jīng)高大了許多,卻一樣的挺拔。
寧兒想起小時候,自己也是這樣躲在小樓窗欞后面偷看邵司馬帶著他的孫子來家里。邵司馬是個奇怪的人,他與父親在院子里飲酒下棋,卻讓孫子在一旁又是練拳又是劈刀,還時不時地突然大叱一聲糾正他的姿勢,或者干脆起身一手拍下去。
寧兒常常被邵司馬的聲音嚇到,看到孫子挨他責打,還常常揪心,覺得邵司馬是個可怕的人。父親聽了卻哈哈大笑,說嚴將嚴兵,好身手都是拳腳里出來的。
邵稹現(xiàn)在的身手練成什么樣,寧兒不知道。不過,方才在堂上看他沉著地編故事應(yīng)對一眾兇神惡煞的山賊,寧兒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還是母親聰明,多虧了那契書呢!她心里慶幸地想。
邵稹推門進來,一眼看到寧兒坐在榻旁,手里縫縫補補。
“誰的衣服?”他將手里提的包袱扔在榻上,覺得寧兒手里的衣服怎么看怎么眼熟。
“你的。”寧兒說著,咬斷線頭,將手里的衣服拿起來給他看,笑瞇瞇地說“補好了,你……”
話沒說完,衣服忽的一下被奪過去。
邵稹將這件赭色袍子展開細看,臉沉了下來。
“你都縫起來了?”他將衣服上下抓抓掏掏,橫眉看向?qū)巸海靶溥叺目谧樱€有腰上的口子,你都縫起來了?”
“是呀。”寧兒望著他,“你這衣服的邊邊角角到處都開了線,破成這樣也不補一補。”
邵稹只覺額頭青筋隱隱跳動。
“你母親沒教過你,不可擅自動別人的物件么?”他冷冷道。
“教過,”寧兒睜著一雙瑩潤的眼睛望著他,“可你是我表兄,母親說要待親戚如待家人。”
邵稹:“……”
寧兒:“這是你說的。”
邵稹無語,煩躁地撓撓頭。
寧兒看著他的臉色,直覺自己惹他不高興了,但又想不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對。“你……”她猶豫了一下,“你不高興我縫你的破衣服?”
“那不是破。”邵稹冷冷道。
寧兒一愣:“不是破?那是什么?”
“不用你管。”邵稹沒好氣地把袍子團成一團收起來,扔到衣箱里,“以后別碰我的東西。”
寧兒咬咬唇,兀自不出聲。
邵稹也不理她,徑自坐下,將方才扔在榻上的包袱打開。
寧兒瞥去,只見白澄澄黃燦燦,都是些金銀之物。
寧兒愣住。
“看什么,想要?”邵稹眼也不抬,慢悠悠道。
寧兒連忙搖頭。
邵稹勾勾嘴角,把那些金銀翻翻揀揀,沒多久,重新扎好包袱。
“何時啟程?”過了會,寧兒問。
“明日。”邵稹道。
“哦。”寧兒聽到這話,眉間重新一展。
邵稹看她心花怒放的樣子,覺得今日過得有些累。他在榻上和衣躺下,解下長刀抱在懷里,閉上眼睛。
天蒙蒙亮,寨門已經(jīng)大開。
山口處,張信引著眾賊首置酒送行,對邵稹道:“老七,此番別過,不知何時再見。”
邵稹微笑:“待小弟將表妹送回冀州,安頓好伯父一家,定當歸山。”
張信頷首:“一言為定。”說罷,讓手下取來酒水,一人一碗,仰頭飲下。
一輛馬車已經(jīng)停在路旁,眾人紛紛與邵稹別過,王四看著寧兒低頭上了車,用手肘碰碰邵稹。
“老七,”他意味深長,“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邵稹看看他:“嗯。”
王四摸著下巴:“也該娶婦了。如何?我看你這表妹生得不錯,這兩日你們同房,可曾……嗯?”他咧嘴笑著,朝馬車那邊使著眼色。
“胡說什么!”邵稹明白過來,笑罵,“那是我表妹,老家許了人的。我昨日往屋里搬草席隔壁障,你沒看見?”
“是么?”王四一臉遺憾,說罷搖頭,“可惜了,若你表妹能從了你,這趟冀州不回也罷。”
邵稹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保重。”說罷,放下酒碗,朝馬車走去。
荒山夜道,行車有些辛苦,彎多而崎嶇。邵稹駕車卻很是在行,拉著韁繩拿著鞭子,馬車走得倒也順暢。
寧兒望著車窗外蔥郁的樹木,懷里抱著行囊,只覺得這幾日像做夢一樣。
車里,邵稹的大包袱放在一角,圓滾滾的。寧兒知道,里面除了他的衣服,還有昨天帶回來的那些金銀。
“你不怕我偷了你的金銀么?”上車的時候,寧兒忽而問邵稹。
邵稹不以為意:“這包袱十斤七兩,下車的時候我會再稱。”
寧兒:“……”
正胡思亂想,馬車忽而慢下來,寧兒聽到前方傳來好些人的說話聲。
馬車停下,邵稹拉住韁繩,冷冷地看著前面攔路的人。
“老七。”吳三笑著,露出一口黃牙,拱拱手,“兄弟在此等候多時了。”
“三兄,這是何意?”邵稹坐在車上,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周圍,人不多,不過三五個。
“無他,”吳三扛著一柄大刀,慢悠悠地走上前來,“我吳三尋思,老七你這一去也不知何時再見,特地來送一程。”
“哦?”邵稹笑笑,“多謝三兄,方才送行之時我見三兄不在,還以為三兄不來了呢。”
“……稹郎,出什么事了?”這時,隔著車幃,寧兒的聲音傳來。
邵稹低聲道:“無事,待在車上別出來。”
“喲,小美人害怕了。”吳三笑得猥瑣,“稹郎?哼,什么表妹,那日聽她這么喚你我就覺得不對!如何?這兩日可過得舒服?”
周圍人一陣哄笑。
寧兒在車里又羞又怕,邵稹看著他們,面無表情:“三兄欲如何?”
“就是想來討些說法。”吳三將大刀握在手里,吹吹刀刃,“老七,你上山最遲,昨日兄長分你的金銀卻不少,可有兄弟不服呢。今日你下了山便不是山寨中人,這里規(guī)矩你知道,過路可要付錢。”
“原來如此。”邵稹冷笑,“我要是不給呢?”說罷,只見他身形一躍,“鏘”地拔刀出鞘。
自從上山落草,邵稹雖每日將刀佩在身上,卻像個擺設(shè),而今日亮刀竟是頭一回。眾賊但見那利刃寒光如雪,凡打殺來去之人,一看就知道是上乘的寶刀。
吳三看得眼紅,一咽唾沫,大喝:“上!”說罷,與眾賊一涌而起,揮刀劈去。
邵稹沉著提氣,橫刀迎敵,左劈右刺。
寧兒聽得外面刀兵鏘鏘,慘叫起伏,分不清是誰的聲音。她渾身的血液都凝結(jié)了,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出去看,急得滿眼淚水。
突然,馬車被撞了一下。
寧兒尖叫起來。
未幾,只聽外面一聲慘呼,然后,突然安靜了。
寧兒睜著眼睛,只覺呼吸都沒有了。
“寧兒。”外面?zhèn)鱽砩垧〈瓪獾穆曇簦盁o事么?”
寧兒聽到他的聲音,想聽到天籟一樣,淚水奪眶而出。“無……無事。”她急忙道,“稹郎,你……”
“我無事。”邵稹道,“待在里面,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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