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拂曉時分的月亮
第十二章拂曉時分的月亮
{什么是能夠去愛呢?
就是擁有自我的完整性,擁有其“力量”,不是為了取樂,或者出于過分的自戀,而正好相反,是為了有能力做出饋贈,沒有匱乏與保留,也沒有懈怠,甚至缺陷。
}
傅云深剛回到家,姜淑寧就找來了,她還穿著正裝,應該是從公司直接過來的。
他看了眼泡茶的李嫂,小報告打的倒是快。
也是,整個傅宅幫傭的人,全是姜淑寧的眼線。
“你這幾天去哪里了?”
姜淑寧喝了一口茶,問道。
他扯了扯嘴角,說:“您不是知道嗎,何必明知故問。”
姜淑寧臉色微變,但她忍住沒有發(fā)作,溫聲問:“身體還好嗎?”
傅云深神色也緩和了些,點頭:“嗯。”
姜淑寧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沓資料,放在他眼前:“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聽哪個?”
他皺了皺眉,說:“媽,別賣關子。”
姜淑寧將兩份資料一左一右分開,先將左邊那份推到兒子面前:“好消息是,凌天這季度的業(yè)績上升了五個百分點,老爺子很高興。”
傅云深在凌天集團分管業(yè)務,在日化行業(yè)整體都低迷的時期,他竟然能將業(yè)績提升,傅家老爺子自然是贊不絕口。
姜淑寧眉眼間也滿是高興:“兒子啊,我就說,你還是得在公司坐鎮(zhèn),這不,效果顯著!”
傅云深卻沒有表現出欣喜,他視線投放在右邊那份文件上,“這就是壞消息?”
提到這個,姜淑寧臉上的笑容立即褪去,她將資料調換個方向,打開文件正對著傅云深。
她指著文件上的一張照片說:“這個女人叫顧阮阮,是凌天大股東之一阮榮升的外孫女,十分受寵。
而現在,這個女人,在追傅西洲那個野種!”
提及傅西洲這三個字,她幾乎是咬牙切齒的。
短短幾句話,傅云深瞬間就明白了母親話中的意思。
他垂首看著那張照片,應該是姜淑寧找人偷拍的,照片里的女孩正側頭微笑,非常年輕的一張面孔,不是特別漂亮,但笑起來很溫暖。
他猜想,這個女孩,最多二十歲。
“他們要結婚了?”
他抬眸問道。
姜淑寧說:“還沒有,但阮家小丫頭對傅西洲特別上心,他肯定會不顧一切抓住這個機會的!”
他喝了一口茶,又往那張照片上掃了一眼。
“不能讓他們結婚,如果那野種有阮榮升做后臺,他就會如虎添翼。”
姜淑寧哼道:“他想抓住機會,我就不顧一切地毀掉他的機會!”
在姜淑寧盤算著如何掐掉這樁還未成事實只有一點風吹草動的姻緣時,傅云深盯著那個女孩的照片,腦海里忽然冒出來的念頭,卻是跟姜淑寧想的完全不在一個點上:這么年輕的女孩,她是要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商業(yè)聯(lián)姻上嗎?毣趣閱
“兒子,你別擔心,我自有辦法對付他。
我是不會讓他得逞的,凌天是屬于你的,他想也別想!”
姜淑寧臉色陰沉地說。
傅云深抹了抹臉,說:“媽,回頭再說吧,我有點累了。”
姜淑寧忙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要叫醫(yī)生來嗎?”
傅云深搖頭:“不用了,睡會就好了。”
姜淑寧想說,明明剛受傷痊愈,還車馬勞頓跑去北方。
但話到嘴邊,她又忍住了。
自己與兒子最近的關系還算融洽,不能提及那個女人,否則又要鬧翻了。
反正他答應過她,不會跟那個女人在一起。
至于偶爾的走神,她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好了。
她算是明白了,自己這個兒子,你跟他強硬,他會比你更強硬。
但只要你示弱一點,他也會顧念母子親情。
最后她說:“那好好休息,晚點兒叫你吃飯。”
他仰頭靠在沙發(fā)上,閉上眼,滿臉疲憊。
昨天與今天,完全迥異的兩個世界。
一個是簡單、純粹、樸實、溫暖的人間煙火,有歡笑、關懷、掛念,有日落星光月色,而一個卻是現實、冰冷、算計、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包裹其中的那一些親情,也因為母親的專制與逼迫,變得負重。
他想起昨晚,在哈爾濱的酒店里,他對她說的那番話。
“朱舊,雖然我們認識了這么多年,可其實你并不了解全部的我。
你看到的我,只是一個側面,我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在另一個你不曾接觸的世界里,人人都說我冷酷、心狠手辣,我并不是一個好人。”
他表達得很清楚了,他這樣一個人,不值得她這樣死心塌地。
誰知道她卻不以為然,她說:“什么是好人?
什么是壞人?
每個人都有很多面,在親人、朋友、同事面前,在陌生人面前,每一面,其實都是不同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純粹的好人,反之亦然。
就好比,小女孩蒙蒙的父親,他舉刀行兇,你就說他是個壞人嗎?
也許對我來講確實是的,可對蒙蒙來說,那是出于愛。
每個人心中,因為立場與所處的位置,有熱,也有冷,有愛,也有怨與恨。
這才是真實的人性。”
“云深,既然你都說了,那是我不曾參與也不了解的世界,那我就不用去管那么多。
我只知道,在我所見的世界里,在我心中,你是那個好人,值得我去愛。
這就夠了。”
“我難過的是,你始終這么固執(zhí)。”
她無力的嘆息聲仿佛還響在耳畔。
不能想,想起就難過。
他睜開眼,又拿起茶幾上母親留下來的資料。
對,這才是他的世界。
不喜歡,卻必須面對的世界。
立秋的那天,朱舊接到一通電話,等到了這么久,當心愿終于如愿以償時,她甚至有點不敢相信,一連問了三遍“真的嗎”。
得到肯定的答復,她的眼淚“唰”地就跑了出來。
然后,從住院部大廳到三樓病房,一路有人看見這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一邊快跑一邊流淚,然而臉上卻是帶著笑的。
“奶奶……”她哽咽著抱著奶奶時,老太太嚇了一大跳,不停問她發(fā)生了什么。
“奶奶,奶奶,奶奶,你可以做手術了!找到合適的肝源了!”
“這是好事啊,你哭什么。”
奶奶幫她擦拭眼淚。
“我高興啊!”
她又笑又哭的,眼淚糊了一臉。
她真的沒有想到,當初自己與季司朗的舉手之勞,竟然會得到這么厚重的回報。
她給那位老先生打電話,提出當面道謝,可老先生拒絕了,他說:“朱醫(yī)生,你不用謝我,我這一生,從來不欠人,欠債還錢,我欠了你一條命,那么便只能想方設法還你一命,祝愿你奶奶早日康復。”
朱舊總算明白了,為什么當初在醫(yī)院那位老先生會詳細問起自己在哪個醫(yī)院,以及奶奶的情況,原來那時候他就存了幫奶奶尋找肝源的念頭。
她除了再三道謝,實在不知說什么好了。
人生的際遇,有時候真的很奇妙。
奶奶的手術安排在十天后。
老太太雖然身體每況愈下,但好在全面檢查時各項生命體征都符合做移植手術。
手術前,李主任找朱舊談話。
“朱舊,你真的一定要親自主刀嗎?”
李主任隱約擔憂,畢竟患者是她最親的人,所謂關心則亂,手術中但凡出現一點點意外,只怕她慌亂難以應對。
朱舊心意堅定:“沒有哪個醫(yī)生比我更了解我奶奶的身體狀況。”
手術前一天,奶奶讓朱舊在病房里陪她說了很久的話。
朱舊見天色已晚,便讓奶奶躺下休息。
“您現在啊,要好好休息,等手術康復后,我陪您說一天一夜,好不好?”
奶奶卻拉著她的手不舍得放開,嘆息著說:“丫頭啊,也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
她正色道:“您瞎說什么呢!”
話雖如此,可她自己心里也清楚,這種移植術存在的風險,尤其是奶奶年紀大了。
但她別無選擇,如果不做這個手術,奶奶會熬不過這個冬天。
這一天,如往常無數個日子一樣,她起床,洗漱好,換好衣服出門,去巷子口的那家早餐店吃豆?jié){油條,然后搭乘公交車去醫(yī)院。
她換好工作服,開始一天的工作,日程本上寫著:十點,肝臟移植術。
這一天跟以往無數個工作日一樣,沒什么不同,這樣的手術也是她曾做過的。
可正如李主任所說的那樣,這將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臺手術,她緊張、忐忑、擔憂,最后漸漸冷靜下來,告訴自己,沒什么,不要怕,上了手術臺,她不是你的奶奶,她只是你的患者,同千千萬等待被治愈的生命一樣。
九點五十分,奶奶被推進手術室。
朱舊在手術室門口見到姑姑朱蕓與傅云深。
朱蕓緊緊地抓住她的手:“朱舊,你學了這么多年醫(yī),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活你奶奶啊!”
她神情擔憂,語調里也滿是焦急。
這么多年了,此時此刻,姑姑才真正地放下過去的那些心結,表現出一個女兒在面對母親重病垂危時該有的心態(tài)。
朱舊用力回握姑姑的手,點點頭。
她看向傅云深,他走近她身邊,什么都沒有說,只是伸手按在她肩膀上,輕輕地拍了拍。
加油,朱舊。
別害怕,朱舊。
她對他笑笑,轉身走進手術室。
手術室的門關上,燈光亮起。
這一臺手術,得好幾個小時。
朱蕓站在門口,走來走去,掩不住的焦慮。
而傅云深,看了眼手表,便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十二點的時候,周知知提著飯盒到來。
“謝謝,可是我不餓。”
他說。
周知知說:“吃點吧,這不是醫(yī)院食堂的飯菜,我去外面餐廳買的。”
他還是搖頭。
“手術還需要很長時間,你不吃飯怎么行。”
她打開餐盒,“你看,有你喜歡吃的土豆牛腩。”
“知知,”他無奈地看著她,“你別管我,好嗎?”
她還想說什么,手術室的門忽然被打開,傅云深的目光“唰”地投射過去,他站起身來。
結束了嗎?
這么快?
他想著,看向從手術室走出來的人,是手術護士,她戴著口罩,看不清楚表情,但頭微垂,整個人沒有一點手術成功的喜悅氣,接著,又走出來一個人,一樣的神態(tài)。
傅云深心里一個咯噔,向前兩步,還沒開口,剛上廁所回來的朱蕓已經跑到那兩個人面前,抓住他們就問:“結束了嗎?
手術成功嗎?
我媽怎么樣了?”
護士抬起頭,看著朱蕓,良久,才嘆了口氣,艱難地低聲說:“病人,手術中……死亡……朱醫(yī)生她……”
“什么……”
什么?
傅云深一懵,但很快,他反應過來,抬腳就往手術室去。
“云深……”周知知喊道,跟了進去。
手術室里。
“朱醫(yī)生,你別這樣,求求你,別這樣,好嗎?
病人已經死亡,你別這樣……”
傅云深剛進門,就聽到一個女聲哀求地說道。
“你胡說什么……胡說什么……”微喘著氣、顫抖的聲音,混淆著尖銳的儀器尖叫聲,“再來!電壓再調高一點……”
“朱醫(yī)生,你別這樣……”那聲音已帶了哽咽。
傅云深快步走過去,當他看見手術臺的情景時,心里一震。
朱舊仿佛魔怔了般,手里的除顫器一下又一下地對著病人的心臟,試圖讓早已停止心跳的心臟再次跳動起來,因手術而打開的腹腔沒有縫合,有大片的鮮血不斷涌出來,她又慌亂地伸手去捂,手指上沾滿了鮮紅的血液……她就這樣反復地做著動……
“朱醫(yī)生,你別這樣啊,求你了!”
助手見她這個樣子,心里涌起害怕,忍不住流下淚來,她試圖拉開她,卻被朱舊惡狠狠地推開。
傅云深走上前,單手緊緊地扣住朱舊的手臂,他用力很重,試圖讓她清醒一點。
她如同甩開助手那樣重重地推他,他身體踉蹌著后退兩步,但沒有放開握住她手臂的手,硬是將她連帶著拉離了幾步。
“朱舊!”
他大聲吼道。
她像是才感覺到身邊是他,抬頭望向他,她眼神中的慌亂、無措與恐懼令他心里一痛。
他將手中的拐杖扔掉,雙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肩膀,很輕很輕地對她說:“朱舊,奶奶是個愛體面的人,你讓她走得好看一點,好嗎?”
朱舊呆呆地看著他,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一樣。
傅云深對那個手術助理說:“麻煩你了。”
助理點點頭,立即走到手術臺邊,準備縫合病人的身體。
朱舊的視線緩緩地、緩緩地轉移到手術臺上,然后,她掙開他,走到手術臺邊,抓住助理的手,她說:“我來。”
然而她剛拿起工具,就掉落了下來,她的手在劇烈地發(fā)抖,根本就握不住東西。
最后還是助理來處理的。
她坐在地上,抱著頭,整個人都在發(fā)抖。
傅云深站在她身邊,除了陪著她,什么都不能做。
助理處理好一切,將白布蓋在奶奶身上,然后叫朱舊,可她卻置若罔聞,始終保持著那個姿勢。
她拒絕面對奶奶離去的事實。
傅云深讓助理把老人推去太平間。
很快,門外響起朱蕓的哭聲。
過了一會,她沖進來,跑到朱舊身邊一邊哭一邊抓著她大聲質問:“你不是很厲害的醫(yī)生嗎,為什么連你奶奶都救不活?
啊?”
朱舊沒有理她,甚至連頭都沒有抬。
朱蕓更加歇斯底里,想拉扯著她站起來,傅云深伸手去攔,卻被她推開。
一直站在不遠處看著的周知知急忙走過去扶住傅云深,他回頭看她一眼,才發(fā)現她也在這里。
“知知,請你幫忙,把她先拉出去。”
他指了指朱蕓。
手術室又安靜了下來。
朱舊依舊保持那個姿勢,雙手環(huán)繞著的身體還在發(fā)抖。
她戴著手套的手指上,血跡模糊,衣服上也擦了一大片血。
他在她身邊坐下來,伸手按在她肩膀上,輕聲說:“朱舊,難過就哭吧。”
可是她沒有哭,一滴眼淚也沒有落,她只是渾身忍不住地顫抖,感覺好冷好冷。
他沒有再說話,沉默地坐在她身邊。
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她顫抖的身體終于漸漸平復下來,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仿佛陷入了沉睡。
最后還是李主任到手術室將朱舊拉出去,因為下一堂手術時間快要到了。
她被拉出手術室時,忽然掙脫了李主任的手,飛快地往前跑。
“朱舊……”傅云深急喊,她也不回頭,身影很快消失在樓道間。
他想快步追過去,卻被李主任拉住:“別急,她肯定是去了太平間。
剛剛見你就坐在地板上,坐很久了吧,天氣涼了,你怎么這么不注意?”
“沒事。”
他沒心思跟李主任說話,掙脫他的手就走。
李主任皺眉,看著他急切的腳步,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果然在太平間里。
冰冷的空間里,慘白的燈光下,她站在奶奶的身邊,呆呆地看著蒙上白布的人,她甚至不敢掀開白布看一眼下面的面孔。
她終于哭了,眼淚糊了一臉,卻沒有發(fā)出聲音,無聲而悲慟。
他走上前,輕輕攬過她的身子,將她的頭按在懷里,隔著毛衣,他都很快感覺到胸前一片濕潤。
她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他,肩膀聳動得非常厲害。
她哭了很久很久,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的眼淚有這么多。
她從他懷里抬起頭來,哽咽著說:“這里很冷,你別待久了。”
她的眼睛紅腫著,說話時眼淚還在源源不斷地流,她仿佛不知道一般,也根本就不受她控制。
他伸手幫她擦去眼淚,“我不要緊。”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陪陪奶奶。”
他點點頭。
但很快,他又回來了,手中拿著她的外套,給她套在無菌服上,然后離開。
他出了太平間,并沒有走遠,而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安靜地等待。
離他不遠處,周知知靜靜站在那里,手中還提著飯盒,目光落在他微微垂首的臉上,神色哀傷。
她站了許久,最后,她將手中的飯盒丟到垃圾桶里,轉身離開。
黃昏時分,朱舊走出太平間,看到傅云深,愣住了。
她在他身邊坐下,輕輕地開口,聲音已經平靜了許多,但語氣里是壓抑不住的痛:“云深,我救了那么多的人,那么、那么多的人,可我卻救不了我最親的人。”
他想說,朱舊,這不是你的錯,別自責。
可他最后什么都說不出來,任何安慰的話,都顯得蒼白。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那樣悲傷、難過、痛苦、自責,無能為力。
他伸出手,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
奶奶的葬禮在三天后。
老人一生簡樸,朱舊遵從她的心意,葬禮一切從簡,但來殯儀館送別她的人還是很多,梧桐巷的鄰居們幾乎全都來了,還有她住院期間認識的病友,有的身體不太好,還是堅持讓家人護送著過來,只為送老太太最后一程。
葬禮結束后,朱舊帶著奶奶的骨灰盒,獨自坐車去了很遠的郊外,那里有一座山,夏日里草木蔥蘢,兒時奶奶帶她在山上挖過藥草。
山下還有一個小水庫,因為很少有人去,所以水清澈透底,能看見水中游來游去的魚。
她爬到山頂,迎著夕陽暮色,將奶奶的骨灰灑在秋天的晚風中。
這是奶奶的遺愿。
她從北方的村莊來,一生侍弄藥草,愛大山大水、天地自然,性情豁達,不愿意困于小小的骨灰盒里。
“奶奶,這是什么藥草啊?”
“丫頭,這啊,叫金銀花,又名忍冬。
是清熱解毒的良藥。”
“那這個呢?”
“這是紫蘇葉,解表散寒,行氣和胃,可用于治療風寒感冒。”
“這個呢?”
“這個是薄荷,又叫銀丹草。
可用于治感冒、頭痛、咽喉腫痛等,可以做薄荷茶,也可以入酒。”
“薄荷,薄荷,它的名字真好聽,味道也清清涼的,真好聞。
奶奶,我以后小名叫薄荷,好不好呀?”
“哈哈,你這丫頭!薄荷的英文翻譯讀作Mint,M、I、N、T,Mint!你不是說長大了后要去國外念書嗎,就用這個做英文名,怎么樣?”
“哇!奶奶,你真棒,你還會英語呢!”
……
她張開手指,將最后一點骨灰撒向風中,看著風將它們輕輕地卷走,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她張開的手指久久沒有收回,一個挽留不舍的姿勢。
她抬頭看向天邊,夕陽漸隱,很快,暮色就會降臨,今日天氣晴朗,夜空中一定會有星星。
奶奶,你告訴過我的,離去的人,并不會消失,而是會變成天上的星辰,亙古不變地陪伴守護著愛的人。
我抬頭望,夜空中離我最近的那顆星星,一定是你,對嗎?
奶奶,如果真有下輩子,我們還做親人,好不好?
如果真有下輩子,我希望您身體健健康康,不再受病痛之苦,活到壽終正寢,在睡夢中安詳地離開。
她坐在山上,等待天黑,等待夜空中一顆一顆星辰亮起。
她就那樣在山頂坐了一整夜。
她回到家時,發(fā)現姑姑朱蕓在院子里等她。
朱蕓問她:“你一大早去哪里了?
我等你好久了。”
她很急切的樣子。
她看了眼姑姑,見她眼睛也微微紅腫,黑眼圈濃重,便柔聲問:“姑姑,什么事啊?”
朱蕓在院子里走了兩步,說:“這個院子嘛,老太太臨走前也沒有一句話……”
朱舊震驚地看著朱蕓,心里涌起一陣陣冷意,奶奶尸骨未寒,她竟然就動了這份心思,真是……
朱蕓撇撇嘴,那心思也毫不隱瞞:“朱舊,你看,你表弟念高中了,以后還要上大學,我們家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
這院子遲早要拆,那可是一大筆錢,我也不貪心,我只要一半。
按道理來講,也有我的一半。”
朱舊覺得太陽穴突突跳得厲害,她咬了咬唇,極力隱忍著怒意,疲憊地說:“姑姑,我現在很累,這件事情,以后再說吧。”
她說完就要走進屋子,朱蕓卻一把拽住她:“遲早要說的事情,為什么要等以后?
朱舊,還是說,你想要獨吞!”
她深深呼吸,大力掙脫朱蕓,她掙,她不肯放,拉扯間,她好不容易甩掉她的手,身體被慣性帶著往后退了幾步,她忽然覺得頭暈目眩,整個人就往地上倒了下去……
再醒過來,她發(fā)現自己身在醫(yī)院里,傅云深坐在病床邊。
他問:“感覺好點了嗎?”
她看著他,怔怔的,神色里幾分恍惚,過了一會兒,才答:“頭痛,全身都痛。”
說話時才發(fā)現自己嗓子也沙啞得厲害,很疼。
他給她倒了一杯溫水,扶起她喝了點。
“是病毒性傷風感冒,你怎么搞的?”
她身體向來都很好,很少生病。
她沒做聲,在山頂坐了一夜,吹了一夜的風,不生病才怪。
“你怎么在這里?”
她看向窗外,外面是濃黑的夜,自己竟然昏睡了一整天。
“你姑姑打電話給我的。”
他之前囑咐過朱蕓,讓她照顧點朱舊,有什么事情就給他電話。
哦,對,朱蕓現在可是他公司旗下的員工。
“我有點累,還想睡。
你回去吧,感冒不是什么大事,打了針,過幾天就好了。”
她疲憊地說,又躺下去。
他點點頭,給她掖好被子,離開了輸液室。
他走到護士臺,跟值班的護士說:“麻煩你多照看點朱醫(yī)生。”
小護士點頭笑著說:“傅先生,不用您說,我們也會照顧好朱醫(yī)生的。”
傷風感冒再怎么打針,前前后后也拖延了一個禮拜才好徹底。
因為奶奶過世,李主任放了朱舊幾天假,本想讓她好好平復心情,哪知還是在醫(yī)院里度過。
臨上班前一天晚上,朱舊坐在燈下整理奶奶的遺物,老太太的東西不是很多,她最寶貴的,也就是她的藥柜了,其余身外之物極少。
一些衣服,幾本中藥醫(yī)書,一副老花眼鏡,一枚結婚時就戴在手上的金戒指,還有一個木頭盒子。
她打開木盒,里面放著一些文件,房產證書、身份證、戶口薄等,還有幾張照片。
一張是黑白的,非常陳舊了,照片微微泛黃,那是她跟朱舊未曾見過的爺爺的合影。
照片上的兩個人,都非常年輕,笑得璀璨。
她的父親很像爺爺。
還有兩張,是爺爺奶奶與父親、姑姑的合影,照片里的父親與姑姑分別是少年時代以及童年時代。
還有一張,也是合影,奶奶與她的父母親,以及被奶奶抱在膝蓋上的嬰兒時期的她,粉嫩嫩的一張小臉蛋,睜著黑漆漆好奇的大眼睛,頭上戴著一頂老虎帽。
剩下的照片,是她與奶奶的幾張合影,十歲時、十五歲時、考上大學時……
以及她在德國念書時拍下的照片。
她的指腹輕輕從那些照片上撫摸過去,嘴角帶著笑,仿佛觸摸著那些過去的歲月,那樣溫柔,那樣美好。
她抱著那些照片,在奶奶的床上,睡了過去。
次日她回醫(yī)院復工,李主任問她:“沒問題了嗎?
可以安排手術給你?”
她點點頭:“嗯。”
然而等過兩天,當她進了手術室,剛拿起手術刀時,她的手就開始發(fā)抖,仿佛又看到奶奶在自己手中停止呼吸的場景,眼前鮮血模糊一片,刀“啪”地掉落。
試了幾次,都是如此。
還好這臺手術是個小手術,才做術前準備,還沒開始,李主任立即換了另一個主刀醫(yī)生來。
她坐在手術室外,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良久。
“朱舊,別太擔心,這只是暫時現象。
你心里有壓力,我給你放個長假,你出去散散心,調解下。”
李主任拍拍她的肩膀。
她茫然地點頭,只是暫時的嗎?
會不會自己以后再也拿不起手術刀了?
陸江川也跟李主任說一樣的話。
他說:“我以前有個同學,他的情況跟你類似,因為有過一場手術陰影,之后就不能拿手術刀了,大概半年后,又恢復了。
朱舊,你需要戰(zhàn)勝你自己的心理障礙。
你奶奶的離世,并不是你的錯,我想她老人家也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點點頭:“謝謝你,陸醫(yī)生。”
當天晚上,她買了一張飛舊金山的機票。
她在出發(fā)的機場給季司朗打電話時,他大概還在睡覺,聲音迷蒙,聽到她十幾個小時后到舊金山時,他一下子睡意全無。
他問:“怎么這么突然?”
她卻說:“現在那邊是早上九點多,今天是工作日,你竟然在睡覺?”
“哦,我昨天剛離職。”
“離職?”
“具體的你來了再告訴你。”
“好。
那你接下來有的是時間,正好我有事情要拜托你,見面說。”
她掛掉電話,給傅云深發(fā)了條短信,告訴他自己離開一陣,不用擔心她。
她沒有等他的回復,關掉了手機。
她在深夜抵達舊金山,季司朗的車已經等在機場外面。
“困死了,有什么話等我睡醒來再說。”
她說完這句,就拉上衣服后面的帽子,蜷在副駕駛上睡了過去。
她很久沒有好好睡過覺了,這一覺睡了足足十個小時,睜開眼,窗外陽光大盛。
她走出房間,看到季司朗正坐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游戲,她一邊往洗手間里走,一邊說:“咖啡,兩片烤吐司,如果有水果的話切一盤。
謝謝。”
他從手機上抬頭,只來得及看見她的背影,她身上穿著睡衣,短發(fā)亂糟糟的,用懶洋洋的聲音問他要早餐吃。
他忽然就有點走神,看著窗外投射進來的大片陽光,把木地板曬得微微發(fā)燙,她穿著家居服、揉著睡亂的頭發(fā),走進洗手間去洗漱。
這樣的畫面,讓人心里發(fā)軟。
水聲響起來,他醒了醒神,起身為她準備早餐。
很快,咖啡香彌漫屋子,面包機“叮”一聲,吐司烤得黃黃的、香噴噴的。
他把蘋果、獼猴桃、香蕉切得整整齊齊,擺在盤子里。
朱舊在餐桌前坐下,喝一口咖啡,熟悉中的味道,她說:“你這個煮咖啡的手藝,不去開咖啡館真的有點可惜了。”
“有些事情是私人喜好,如果做太多了,估計就變味了。”
他笑笑,說:“說吧,怎么忽然跑過來了?
不是很忙嗎?”
她垂著眼睛,慢慢咬一口吐司,輕聲說:“司朗,我奶奶去世了。
她欠你的那頓酒,再也喝不了了。”
他一愣,太突然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很久才說:“怎么沒有告訴我?”
“我奶奶在我為她做手術時死亡……之后忙葬禮,我又病了。”
她簡單的一句話解釋,聽得他卻無比難受與心疼。
作為主刀醫(yī)生,任何一個病人在自己手術中死亡,都會很難過,更何況那人是她最親的人,該有多痛苦與慌亂。
她轉移話題,問他:“你好好的怎么忽然離職了?”
他說:“家里老是逼婚,心煩。
我打算離開舊金山。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重返無國界醫(yī)生組織工作,我已經提交了申請書,現在在等待被派遣。”
朱舊點點頭,說:“你陪我去一趟利比里亞吧。
不會太久,大概四五天。”
他吃驚地說:“利比里亞?
去那里干什么?”
這個西非國家,之前經歷了長達十幾年的內亂,人民飽受戰(zhàn)火之苦,直至幾年前才結束內戰(zhàn)。
如今就算結束了戰(zhàn)爭,境內也是很不安全的。
“我跟你講過吧,我父母在我?guī)讱q時因事故去世了,直至前不久,我奶奶才告訴我,當年我父母并不是飛機失事,而是死于利比里亞的戰(zhàn)火中。
他們當年參加了無國界醫(yī)生在利比里亞的救援項目,后來遭到武裝分子劫持,被殺害了……”她深深吸一口氣,捂著臉,無法繼續(xù)說下去。
奶奶之所以騙她,是怕那時候幼年的她心里害怕,留下陰影。
他們在一個禮拜后赴利比里亞,飛到首都蒙羅維亞。
這個飽受戰(zhàn)亂的國家,首都破敗貧瘠如一個小縣城,四處都可窺見戰(zhàn)爭留下的遺禍。
入夜后,城里仍然不安全。
聯(lián)合國的維和部隊,在戰(zhàn)爭結束后,也始終沒有撤離這里。
她來,只是想在這片滿目瘡痍的土地上,隔著遙遠的歲月,緬懷一下父母。
她不覺得害怕,她以他們?yōu)闃s。
晚上,他們不敢隨便到街上走動,就在入住的酒店里吃晚餐,一份簡單的蔬菜,價格都很昂貴。
這是個貧窮的國家,物價卻出奇地高。
她用勺子將盤子里最后一點番茄與湯汁扒拉到自己的碗里,伴著米飯吃,舍不得浪費一點。
放下碗,她對季司朗說:“我也向無國界醫(yī)生寫了工作申請郵件。”
季司朗對此似乎沒有一點驚訝,他伸出手,與她相握:“希望這次我們能繼續(xù)在一起并肩作戰(zhàn)。”
他們沒有在利比里亞逗留太久,第三天便離開了,季司朗回舊金山,朱舊則飛回了國內,她需要辦理離職手續(xù),還有一些別的事情要做。
朱舊抵達國內依舊是晚上,下了飛機,打開手機,跳出無數條信息,都是未接電話與未讀短信。
一些來自姑姑朱蕓,更多的,則是傅云深。
她走出機場,給傅云深回電話,才響了一聲那邊就接了起來,仿佛時刻在等待這通電話一般。
“朱舊,你去哪里了?
沒事吧?”
他急切的語調里全是擔心。
她說:“我沒事,出國了一趟。
剛剛回國,等過兩天,我去找你,我們見一面。”
她回到家,洗漱后,倒頭就睡。
這是自奶奶離開后,她在這個家里,第一次睡得踏實。
夢里,不再看見手術臺上鮮血淋漓停止呼吸與心跳的奶奶的模樣,她看見的,都是關于奶奶溫暖又美好的片段。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床,去巷子口那家早餐店里吃豆?jié){油條,然后步行去公交車站,坐車去醫(yī)院。
李主任見到她,有點吃驚:“朱舊,我放你一個月假,你怎么就回來了?”
她歉意地說:“主任,對不起,我想辭職。”
“辭職?”
李主任震驚地看著她,隨即了然道:“怎么?
你還是不能克服心理障礙?
這沒有關系,你可以繼續(xù)休假,什么時候想回來都可以,何必辭職。”
她搖搖頭:“不是的,我能拿起手術刀了,我只是有別的事情要去做。”
她把自己的計劃跟他講了,李主任起身,在屋子里沉默地轉來轉去,最后嘆口氣說:“好吧,我尊重你的決定,失去你這個醫(yī)生,是我們醫(yī)院的損失,但醫(yī)療是不分地域也不分國界的,你在哪里服務,都是一樣的。”
“謝謝您。”
朱舊由衷地道謝,在這家醫(yī)院工作一年來,她得到他很多的照顧。
她離開的時候,李主任忽然又叫住她。
“朱舊,這句話,我是作為云深的世伯說的,你就這樣離開了,你們倆以后更加沒有可能在一起了吧?”
朱舊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無奈而苦澀地笑了笑,沉默離去。
她拼命地努力,想要走到他身邊去,可他呢,他對她很好,對她如親人般關心、幫助、擔憂,可卻始終固守著心中的決定,將她阻隔在外,任憑她拼盡全力,也是無用的。
當初她因為奶奶與他而選擇回國工作,而現在,這兩個理由都不在了。
她到辦公室收拾好東西,然后去找了陸江川。
她請他吃午餐,想一想,共事這么久,彼此都忙,兩人竟然從沒有一起吃過一頓飯,沒想到第一頓飯竟是告別宴。
她訂了一家口碑很好的湘菜館,她知道陸江川最愛湘菜。
因為他還有工作要忙,一頓飯也吃得匆匆。
“陸醫(yī)生,這一年來,多謝你。
再見。”
朱舊與他握手道別。
“你注意安全與身體。”
他說。
他是知道的,無國界醫(yī)生所提供醫(yī)療服務的地區(qū),不是戰(zhàn)亂就是極度貧困疾病肆虐、有災情的地方。
他為她攔下一輛出租車,目送她離開。
她看著后視鏡里的人站在餐館門口揮著手,愈來愈遠。
她收回目光,告別總是令人幾許傷感。
晚上,朱舊約了姑姑朱蕓見面。
回國后,她還是第一次去姑姑家,跟以前她去過的那個家不是同一個地方了。
姑姑離婚后,帶著表弟在外另租了一個房子,老式的一居室,是陳舊的安置小區(qū),灰撲撲的樓房,垃圾就堆在樓房下面的小路旁,任蒼蠅在殘雜物上飛來飛去。
奶奶曾多次提議讓姑姑帶著表弟搬回家里住,但脾氣執(zhí)拗的姑姑拒絕了。
朱舊到的時候,門是打開著的,朱蕓正在做飯,老式廚房里的抽油煙機不太好,小小的廚房里油煙味濃重,朱蕓吵著菜,被嗆得不時咳嗽兩聲。
“姑姑。”
她喊了一聲朱蕓,將帶來的水果放在桌子上。
朱蕓探頭看了她一眼,語氣很不好地說:“喲,你總算舍得出現了!”
她手中動作不停,將菜起鍋,熄了火,端著菜放到桌子上,一邊對著關著的臥室門揚聲喊道:“坤坤,吃飯了!”
喊了兩聲里面沒有應,朱蕓火大地走過去重重敲門:“謝寧坤,喊你吃飯你沒聽到是不是!一天到晚就曉得玩游戲!你怎么不死在游戲上算了!”
“知道啦!”
里面?zhèn)鱽聿荒蜔┑穆曇簦箝T被打開,一個十幾歲的男生板著臉走出來,見到朱舊,微微一愣,叫了聲“表姐”,就走到桌子邊坐下。
朱蕓去廚房拿了碗筷出來,三只碗三雙筷子,她問朱舊:“吃過沒?
沒吃就一起吃點,也沒什么菜。”
她口氣依舊有點不耐煩,但朱舊心里微微一暖。
“嗯,好。”
她在餐桌邊坐下來。
就一葷一素兩個菜,很簡單,品相看起來也一般,但朱舊卻吃得津津有味。
雖然姑姑有時候過分了點,但她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僅有的親人了。
吃完飯,等朱蕓收拾好桌子,她從包里拿出一只大信封,遞給姑姑。
“姑姑,這里面是家里院子的房產證書以及奶奶的身份證明等文件,現在交給你。
那個院子,我不要。
你跟坤坤可以搬那邊去住,過兩天我就離開中國了,以后估計也很少回來。”
朱蕓看著那只信封,愣愣的,她沒想到想要得到的東西這么輕易就到手了,而且比預期的還多了一半。
她接過信封,緊緊地抱在懷里,過了會,才想起問:“你要去哪里?”
朱舊簡單地回答:“我將去國外工作。”
“哦!”
朱蕓點點頭,“國外賺錢更容易,也賺得更多吧?”
她想,難怪不稀罕一個小院子。
她又朝正從廁所里走出來的兒子說:“坤坤啊,你別老一門心思打游戲,學學你朱舊姐姐,好好念書,將來也去國外留學,也在國外找份賺很多錢的工作,讓我享享福!”
“知道啦,羅嗦!”
男生對媽媽沒好氣地說。
朱舊很快告辭,朱蕓送她到樓梯口,看著她慢慢走下樓去的背影,她忽然揚聲說了句:“一個人在外注意身體啊!”
朱舊轉身看著姑姑,她鼻子微微發(fā)酸,用力地點頭:“嗯!”
親情是斷不了的緣分,平日里再怎么冷眉冷眼,那也是你的親人。
這一天里,她不停地在告別,告別,而明天,還有一場。
她在睡前給傅云深打電話。
“明天是周日,你不用上班吧?
你說過,我什么時候想見你都可以,那么,傅先生,我想預約你明天一整天的時間,可以嗎?”
她一本正經地邀約。
他也一本正經鄭重地回答說:“當然可以,那么,朱小姐,你想做什么呢?”
“我查看了天氣預報,明天天氣晴,微風4級,空氣質量優(yōu)。
秋高氣爽,正是秋游野炊的好時節(jié)。”
他微怔:“野炊?”
她興沖沖地說:“對啊,野炊啊,就是找一塊風景優(yōu)美的草地,鋪一塊布,擺上帶去的便當,然后坐在陽光下面吃呀。”
他聽著忍不住笑了:“朱舊,這似乎是小學生最喜歡干的事情吧?”
“誰規(guī)定的啊?”
她切了聲,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我小時候沒做過嘛,后來上了中學,每次春游秋游我都沒參加,你知道的啊,整個中學時代就是在念書念書念書……”
“好的,朱舊小朋友,明天我們去秋游,野炊!”
他心里浮起一絲心酸,這是她以前想做而沒有做的事情吧,雖然他覺得去公園野炊有點傻兮兮的,但他愿意陪她償還心愿。
第二天果然是個好天氣,天很藍,陽光明媚,微風和煦,空氣清冽。
傅云深讓司機把車停在巷子口等待,他帶著梧桐步行走進小巷。
“梧桐,還記得嗎,你來過這里的。”
歲月倏忽,一晃竟然這么多年過去了。
當初那個剛出生沒多久受了傷的小狗,已經步態(tài)蒼老。
而當年并肩走在這條巷子里的他們,再回首看,仿若前世。
從初次遇見,他們竟已經相識十五年了。
人生能有幾個十五年呢?
更何況,這十五年,是人一生當中,最黃金最美好的歲月。
他忽然覺得,就算不在一起,這一輩子,他們都已是彼此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梧桐忽然奔跑起來,他知道,它一定是循著記憶中熟悉的氣味朝她奔跑而去。
他走到院子門口,就聽見她清脆爽朗的聲音,她正抱著梧桐頭碰頭在說話。
真好,她已經走過最煎熬痛苦的時刻,那個堅強的她,回來了。
“我們去超市買吃的吧,我家里什么都沒有,除了酒。”
她揚了揚手中的袋子,里面裝著幾瓶薄荷酒,神色微暗:“這是最后的薄荷酒了,以后……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我們好好喝。”
他接過她手中的袋子,說:“不用去超市了,我都準備好了。”
“你去買了?”
“我做了一些便當,糕點與水果也有。”
“哇!這么棒!”
她想起什么,瞅了眼他的臉,果然看見他眼周有淡淡的黑眼圈,“你熬夜了吧?”
“沒有太久,晚上烤了糕點,便當是早晨做的。”
她笑道:“我怎么有一種家長為小朋友準備秋游的食物的感覺呢。”
他也笑,“那么,你今天就當一回小朋友吧。”
“謝謝你,云深。”
謝謝你愿意滿足我孩子氣的心愿,陪我做你口中小學生才熱愛做的事情。
他們開車去了蓮城一個新規(guī)劃的公園游樂場,因為離市區(qū)遠,又才開放,所以游人還比較少,只有一些家長帶著孩子來玩水上樂園。
“全是小朋友,這下當真是名符其實的小朋友秋游了。”
往湖邊公園一路走去,朱舊看到身前身后的都是些小朋友們,忍不住笑著感慨。
傅云深擺出一本正經的家長臉:“朱舊小朋友,這個游樂場很大,你要乖乖的,不要亂跑。”
朱舊拍了拍走在她身邊的梧桐的大腦袋,也一本正經:“聽到了沒有,梧桐,乖乖的,不要亂跑!”
梧桐“汪汪”兩聲,用頭親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在海德堡,兩人一狗,在黃昏的內卡河邊這樣慢慢散步,說一些有的沒的。
舊時光啊。
他們將藍格子布鋪在草地上,朱舊將食物一一取出來,保鮮飯盒里,裝著他親手做的便當。
有金槍魚壽司、蔬菜卷、牛肉糯米丸子、炸得金黃的鰻魚、杯裝小蛋糕、顏色漂亮的馬卡龍、芒果布丁,以及切得整整齊齊的水果拼盤。
她捏起一個糯米丸子扔進嘴里,滿足地瞇起眼睛,熟悉的味道,久違了。
“寶刀未老!”
她將每種食物都嘗了嘗,笑嘻嘻地贊道。
他慢慢喝著薄荷酒,微笑不語。
自從那年與她分開,回國這幾年,他再也沒有做過飯,也沒有再碰過烤箱。
美食與愛,不可分割。
而他這一生,只為她洗手作羹湯過,也只愿為她。
她說來秋游,可吃飽喝足了她卻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哪兒也不想去,閉著眼曬太陽,她不戴墨鏡,甚至連防曬霜都沒擦,就讓臉上的皮膚赤裸裸地迎著陽光。
他坐在她身邊,慢慢飲薄荷酒,梧桐趴在她另一側。
兩人一狗,就這樣靜默地曬著晚秋溫暖的陽光,一直到黃昏。
“起來吧,天要黑了,草地上濕氣重,會著涼的。”
他拉起她。
“怎么這么快就天黑了呀!”
她撇了撇嘴,神情里有淡淡不舍與留戀,真像個玩得不亦樂乎不想回家的小朋友。
他失笑:“朱舊小朋友,我們換個地方玩。”
他們開車去了江邊,當朱舊看到司機從后備廂里搬出一箱箱煙花時,她的眼睛“唰”地變得好亮。
夜幕降臨,江堤兩岸燈火點點如繁星,璀璨的焰火升入夜空中,映著江面波光粼粼。
他們站的地方,是偏僻的江河下游,幾乎沒有人來。
朱舊肆無忌憚地甩著手中的焰火,圍繞著梧桐轉圈圈,大笑著看它害怕又想親近的樣子。
他站在不遠處,微笑看著她開懷大笑的模樣。
她真的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人,好吃的菜,好喝的酒,甜蜜的糕點,小孩子愛玩的焰火……她就可以很快樂。
他送她回家時,夜已深。
她預約他一整天的時間,真的沒有浪費一點。
車子停在朱家院子門外,她俯身,伸手撫摸梧桐的頭,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久,梧桐像是感覺到了什么,濕漉漉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然后伸出舌頭,舔她的手背,溫柔又依戀。
她不忍與它對視,坐起身。
她側頭看他,他也正望著她。
她忽然湊過去,嘴唇覆在他的嘴唇上,涼涼的觸感,熟悉的味道。
那個吻輕淺卻持久,她沒有動,他也沒有。
直至她退開,然后開門下車。
她站在車外,微笑著朝他揮手:“云深,再見。
梧桐,再見。”
“好好休息。”
他說,聲音有點喑啞。
他將視線從她臉上移開,讓司機開車。
她站在門口,一直目送車子漸漸消失,嘴角的微笑褪去,眼眸中浮起淡淡的霧氣。
她又站了會,才轉身進了院子。
她洗漱后,才開始整理行李。
依舊是當初回國時的那只大行李箱,衣物、書籍、一些生活用品,然后還有奶奶的小木盒。
對她來說,人這一生,值得必須隨身攜帶的外物實在不太多,最寶貴的,始終是記憶。
收拾好行李,她在窗邊的書桌前坐下來,擰開臺燈,展開信紙寫信。
筆跡沙沙,夜一點點深了。
她將信紙折疊好,放進信封里,封口。
她抬頭,從窗口望出去,月亮不知不覺已移到窗外這方天空,明亮、瑩白、清冷,靜靜地俯視著這蒼茫夜色,也俯視著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當傅云深收到朱舊的那封信時,她已經坐在飛往敘利亞大馬士革的飛機上。
云深:
抱歉,沒能跟你當面告別。
最近這些日子,我人生最大的主題好像就是一直在告別,承擔得太多,我怕我會哭,怕把你當作最后的依戀,舍不得放手。
我知道,這會讓你為難。
當我站在我父母當年出事的那個地方,那片滿目瘡痍,充滿著暴力、貧瘠、苦難卻仍然堅韌的土地上,我就在心里告訴自己,我也許不應該再強求你,強求你非要給我一個肯定的答復,非要讓我們在一起。
我想,真正的愛不是這樣的。
真正的愛,它應該是愉悅的,不給對方負擔與壓力,尊重對方的意愿。
你還記得我曾讀過的一本書上的句子嗎,我念給你聽過:什么是能夠去愛呢?
就是擁有自我的完整性,擁有其“力量”,不是為了取樂,或者出于過分的自戀,而正好相反,是為了有能力做出饋贈,沒有匱乏與保留,也沒有懈怠,甚至缺陷。
我想我現在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涵義。
云深,你是知道的,我從未停止愛你,我知道你也是。
但我已不強求我們必須在一起,只要我們好好地活著,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各自平安地活著,這就夠了。
我們彼此相愛,不管遠隔千山萬水,我的心始終與你同在。
因為心中有想念,不訴離殤。
我會給你寫信的。
祝好。
朱舊
他握著信紙,怔了許久。
他才恍然,那一整天的時光,那個吻,她站在車窗外,跟他揮手說再見,已是告別。
而他,因為那個吻,心里起了波瀾,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甚至催促司機將車快點開走。
如此的匆匆,甚至都沒有好好說一句再見。
他將信紙輕輕放在桌子上,與它并排的,是一份最新的身體診斷報告書。
他的身體狀況又變得差了一點,原定的那場手術,再次推遲了,預計在明年秋天,而結果會怎樣,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閉了閉眼。
心中有想念,不訴離殤。
也許,這是他們之間,最好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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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長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呼,或是點頭。
但不管是誰。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對什么都很是淡漠。
對此。
沈長青已是習以為常。
因為這里是鎮(zhèn)魔司,乃是維護大秦穩(wěn)定的一個機構,主要的職責就是斬殺妖魔詭怪,當然也有一些別的副業(yè)。
可以說。
鎮(zhèn)魔司中,每一個人手上都沾染了許多的鮮血。
當一個人見慣了生死,那么對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淡漠。
剛開始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沈長青有些不適應,可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鎮(zhèn)魔司很大。
能夠留在鎮(zhèn)魔司的人,都是實力強橫的高手,或者是有成為高手潛質的人。
沈長青屬于后者。
其中鎮(zhèn)魔司一共分為兩個職業(yè),一為鎮(zhèn)守使,一為除魔使。
任何一人進入鎮(zhèn)魔司,都是從最低層次的除魔使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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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晉升,最終有望成為鎮(zhèn)守使。
沈長青的前身,就是鎮(zhèn)魔司中的一個見習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級的那種。
擁有前身的記憶。
他對于鎮(zhèn)魔司的環(huán)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沒有用太長時間,沈長青就在一處閣樓面前停下。
跟鎮(zhèn)魔司其他充滿肅殺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血腥的鎮(zhèn)魔司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沈長青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huán)境便是徒然一變。
一陣墨香夾雜著微弱的血腥味道撲面而來,讓他眉頭本能的一皺,但又很快舒展。
鎮(zhèn)魔司每個人身上那種血腥的味道,幾乎是沒有辦法清洗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