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1949年1月21日,《關于和平解決北平問題的協(xié)議》達成。那一天,正是中國人傳統(tǒng)的年節(jié)——小年夜。
杭州岳廟不遠處的青芝塢口,清靜得一個人也沒有,云空像一方倒扣至天際的淺色硯臺,搖搖欲墜。林忘憂摘去墨鏡,他沒有在晃眼的天光下環(huán)視周圍,只是習慣性地手搭涼棚。已經(jīng)二十歲的忘憂又看到了細紋咽聲的清漣寺玉泉,廊檐下那了無玄燕的空巢,黃昏里正逍遙游弋的大青魚,以及那寂寞開無主的靈峰梅花。老天給了他雪白睫毛下一雙無法見強光的瞳孔,又給了他一對靈敏甚至過于靈敏的雙耳。此刻,在魚池邊,他又聽到了母親和大魚們的喁噥共笑。
1945年秋,杭州復興,僧人陸續(xù)歸來,見殘寺破廟,蛛網(wǎng)檻灰,已無力修復,那喝茶的雅座更只剩殘面青苔,無處置足。唯有池中竟然還寂寂游動著數(shù)條青魚,斷尾破鰭,劫后余生。僧人們不由得淚如雨下,放聲痛哭。魚兒們有的繞池無聲潛行,有的縮在一角一動不動,如老僧入定。它們不會流淚,即便淚化池中,人們也是看不見的。這一時節(jié),杭州人的國仇家恨、前塵往事又齊涌心頭,當年魚池被日本佬用手榴彈炸得血肉模糊的慘狀歷歷在目,如今恢復原狀是第一要事。故四處奔走呼號,竟然又得青魚、草魚和紅鯉、黃鯉百余條,四五年過去,也都長得不小了。
忘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記得十歲時在這里發(fā)生的所有事情的細節(jié)。玉泉一側(cè)還有一口晴空細雨泉,泉眼既細又密,絲絲上涌,波面浮激,就像天雨入泉,陽光映照,猶似紛紛雨點,有時斜風疏雨,游人們會驚叫而去,故此泉也叫“法雨泉”。今日沒有陽光,亦無斜風,晴空細雨只待來日了。他轉(zhuǎn)身面向玉泉西側(cè),心弦一緊,那古珍珠泉竟然依舊。眼前便出現(xiàn)了媽媽,像個小姑娘一般以腳尖踮地,招呼著忘憂:看啊,忘憂你看啊,小泡泡,小泡泡……忘憂也跟著又踮起腳來,泉池里串串小水泡不斷往上涌現(xiàn),猶如串串珍珠……
抗戰(zhàn)勝利后,杭家所有人中只有忘憂沒有回到清河坊,他留在西天目的太子廟里了。作為一名居士,他喜歡云游四方,或隱居山中,年關時分他才會回到忘憂茶府——他出生的杭家大院。每次回家前,他總要去一次玉泉,小年夜的玉泉總是沒有游客的。在那里,他可以獨自面對池中的母親杭嘉草。忘憂拒絕任何人試圖告知他母親如何慘死,葬于何處,杭家人對嘉草之死也從來噤聲不語。忘憂只認定媽媽是置身魚池,化身為魚神的。
前幾年,這里還有和尚守夜,今年兵燹水火,僧眾四散,連一口熱水也沒留下。他掏出了揣在懷里的白茶,這是他自己炒制的山里神茶,他沒有辦法把茶泡開了涼一涼再倒給它們喝,只能把干茶葉片兒撒在水面上。頓時,一大群魚兒就簇擁了過來,嘴一張,那干茶葉片兒就進了魚腹。
忘憂可不會想到,他的表姐杭盼此刻會和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八竿子打不著的國民黨空軍少校曹家遠,行走在離青芝塢不遠的龍井雙峰茶園中。他們幾乎可以說是在重復杭寄草和羅力的命運,而且他們倆都已經(jīng)明顯地感覺到了這種命運的輪回。對他們而言,唯一不愿相信的就是未來會重蹈覆轍,不愿相信曹家遠會和林生一樣殉難,或者如羅力一般失蹤。曹家遠一遍遍地對杭盼說:“你一定要相信我,第一我不會死,第二我也不會失蹤,第三如果我失蹤了,那我一定還活著。”
其實他這番話說得有點兒顛三倒四,邏輯不通。曹家遠在這排大棕櫚樹下聽完了林生和嘉草的故事、羅力和寄草的故事,已經(jīng)想當然地把他自己和杭盼對號入座了。你看,都發(fā)生在驚心動魄的動蕩年代,都屬于一見鐘情的要死要活的激情,都有點兒驚世駭俗的叛逆勁兒,只不過這一對年輕人自以為他們是可以再造未來的,他們的命運是一定會和別人不一樣的。
明明在你死我活地打仗,但曹家遠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不會死的,抗日戰(zhàn)爭期間都沒死,更何況和共產(chǎn)黨打。共產(chǎn)黨根本就沒有飛機,怎么打?
盼兒想了想回答說:“應該會有炮吧。”
“那也打不死,共產(chǎn)黨不會打我,我和共產(chǎn)黨有緣。你大姑父林生不是共產(chǎn)黨嗎?”
“小姑父羅力,他是國民黨呢。”盼兒想起了什么似的,驚叫起來。
“我也是國民黨啊!所以我和國民黨也有緣。”曹家遠說,“我要把大姑父、小姑父的好全部合在自己身上,然后我再把這些好全部披在你身上。”
杭盼有點驚訝,曹家遠突然一下子變得這么能說會道。其實,她能夠感覺到他內(nèi)心的不確定,因為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南北劃江而治上。他信心滿滿地說,再過一段時間,國共就會劃江而治,然后國共還將再次合作,這樣他就可以留在杭州筧橋機場。當然,如果杭盼愿意,也可以一起去北方,那里也有機場,解放軍也需要飛行員,尤其是像他這樣打過日本佬的教官。“不用一年時間,絕對不用一年,這一切就可以實現(xiàn)。”他說。
“要是不劃江而治呢?”杭盼突然這樣問他。這讓曹家遠著實呆了一陣,他當然不可能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想跟你媽回美國嗎?”他打量了她一下,看見她搖頭了。他剛剛提起的心放了下來:“你不能去美國。在中國的任何角落里,我都找得到你,可是到美國就麻煩了。你想想,我可能會在臺灣,這是中國人自己的地盤,要見,肯定比去外國方便多了……”
杭盼打斷了他的話,說:“你看,今年的茶園,真是生得太難看了!”棕櫚樹下一大片矮小僵硬的茶樹蓬,有不少樹枝生出了雞爪形,硬生生地嵌在茶蓬上。顯然已經(jīng)很久沒有臺刈,也沒有澆水施肥了。茶蓬下雜草已經(jīng)枯萎。對茶來說,一年之際實際上并不在春,而在冬,春天是收獲,冬天是保養(yǎng),無冬便無春。誰承想連杭州的茶農(nóng)們都放棄龍井這款世上難得的好茶了。
她挽著曹家遠的胳膊,走到了埋葬嘉草的地方,冬至時分已經(jīng)有杭家人來此上過墳了,有插在香爐里的香,還有一些祭品,都是素的,水果已被林中鳥獸啃啄咀嚼過了,散落各處,一片狼藉。杭盼蹲了下來,撒了一些自己帶來的茶樹花,說:“大姑媽,要遷墳了,杭家人都要入杭家的祖墳,父親說的。你在地下再熬一段時間啊,不會長了。”此話剛說完,就有一陣寒風吹來,把白色的茶樹花吹得微微翻動。杭盼對曹家遠說:“你看,大姑媽顯靈了,她開心了。”
曹家遠有些驚愕地看著她,說:“顯靈也好的,多個人說話。”
杭盼知道飛行員出身的曹家遠斷然不會相信顯靈之類的鬼話,便說:“我還得帶你去個地方。”
他們經(jīng)過岳王廟對面的岳湖時下了車,杭盼帶著曹家遠登上了六吊橋的第一橋跨虹橋。站在橋頭,杭盼開始給曹家遠講那個由一個中國姑娘送到西湖投湖自盡的日本人的故事,曹家遠聽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說:“這是杭州人說的大頭天話吧,還會有這樣的事情?日本人切腹自殺我倒是聽說過,像這種讓人送到西湖里來自盡的事,沒聽說過。”
杭盼也不置可否,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看著,眼光就燃燒起來,曹家遠突然覺得頭發(fā)一奓,像是當胸被扎了一堆的針。杭盼從未對任何人口述過這件事情,只在夢里無數(shù)次地經(jīng)歷——每次都是那個已經(jīng)死去的小堀一郎,突然從湖里鉆出來,一把抓住西湖手劃船的船舷,渾身上下水淋淋的,頭發(fā)漆黑,面色雪白,嘴唇血紅,他伸出一只手來,使勁地要把她拉進西湖,她就在小船上拼命掙扎,每一次她都會在即將落水的時候嚇醒過來。這樣的夢做多了,她甚至在夢里面都能夠感覺到自己是在做夢,會對自己說,是做夢,做夢,但每次又會在最后關頭對自己說:“這不是夢啊,這是真的啊……”然后再次醒來。
四年了,她不能回杭州的十字街頭,她不能邁進杭家大院,她知道綠愛奶奶是怎么死的,寄客爺爺是怎么死的,哥哥和嫂嫂是怎么死的,父親的小手指是怎么斬斷的,她也知道她的繼父是怎么發(fā)瘋的,她甚至知道水里惡魔的親生父親是誰。她被這種一團亂麻、糾纏不清又扭曲驚悚的東西死死按住了,她驅(qū)趕不了那個曾經(jīng)在杭家游蕩的陰魂,就像惡心的東西堵在心里胃里,明知吐出就好,但怎么也吐不出來。
杭盼不是一個話多的人,這方面她完全繼承了父親的性格。今晚杭盼已經(jīng)答應了要到杭家去吃小年夜飯的,因為近來她不再做這樣的夢;而不再做這樣的夢,是從認識曹家遠開始的。
可是,曹家遠真的已經(jīng)準備好了嗎?她真的可以回家了嗎?惡魔不再糾纏她了嗎?
她就這么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混亂,哽咽時趴在石橋欄上,情緒平復些又抬起頭,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講完了這段恐怖的夢魘。最后,她終于明白自己想要說什么了:“我為什么要送他上船呢?難道他自己不可以去死嗎?難道我是想陪他去死嗎?”
曹家遠用雙手捧起了杭盼的雙頰,一雙劍眉下那燃燒的目光旺得照亮了濃暮中的西湖。他一邊騰出一只手來有力地敲打著杭盼的后背,一邊輕聲地耳語:“我有樣小禮物,送給你的。我們把它放在西湖里吧。”
他從大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個小盒子,打開,是一架微型飛機,白色的,很精致。他說:“你還記得十年前的杭州‘八一四’空戰(zhàn)嗎?就這飛機,一天打下了日本人的三架飛機!來,十年過去了,如果西湖里還有陰魂不散,我們就再打一回!”
這是當年進口戰(zhàn)斗機的模型,高志航親自到美國進的貨,那時十八歲的曹家遠正是高志航十四中隊里最年輕的隊員,他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戰(zhàn)士,知道緊要的關頭應該如何行動。此刻,他握起盼兒的雙手,四只手把小飛機緊緊握住,然后伸向天空。盼兒看見了,西湖的天空都在這小飛機上興奮得紅了臉,晚霞竟然在這時候從金沙港后面的山頭出來,勾勒出一道金亮怪異的云際線。然后,嗖的一下,飛機筆直地升向天空,又筆直地射向岳湖,曹家遠大聲地喊:“轟!看到了吧,擊中了,粉身碎骨了!”
盼兒看到了,好大好大的水花,爆向天空,緩緩落下。她帶著哭腔哆嗦地叫道:“看到了!看到了!粉身碎骨了!”
“好,現(xiàn)在你可以哭了,來,哭給西湖聽,痛痛快快地哭,哭出來,大聲哭!”
杭盼顯然還在發(fā)蒙,她面對里西湖張開嘴,抖動了幾次也發(fā)不出聲音。就見曹家遠翻過身,面對外西湖,大吼一嗓,聲如裂帛。杭盼就跟在后面,一下子扯開了嗓門,整個湖面,瞬間就回蕩著她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哭聲!
清河坊的忘憂茶府,小年夜正在暗暗的激情沖撞中度過。這五進的杭府,早年在杭天醉手里時就都命過名的:一進“生有居堂”,典出清桐城派大師戴名世《蓼莊圖記》:“今先生有居在焉,無迷津之患,葛巾藤杖,飄然竟往。”有人以為戴名世因《南山集》文字獄案發(fā)被殺于市,故“生有居堂”不吉利。天醉卻說,生有居堂有志有趣,上上佳也!此堂其實是個大客廳,說不吉利的人們依舊日夜穿梭其間。
二進“花木深房”,典出唐人常建的《題破山寺后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都寂,但余鐘磬音。”所有人都說好,之前是天醉居住,現(xiàn)在成了嘉和居所,得荼和方越住在兩旁的廂房里。
三進“阿曼陀室”,專門用來珍藏杭家數(shù)代的古玩珍寶,主要是珍藏那把曼生壺的。據(jù)說錢塘人陳曼生在溧陽縣令任上,正興致勃勃制作紫砂壺時,抬頭見到了曼陀羅樹,從此便用“阿曼陀室”作為自己的齋名,并將此四字刻于曼生壺底。杭天醉在此進院中遍植山茶花。嘉和小時候曾問父親,為何單種此花,不種他花。父親告訴他,山茶花樹據(jù)《聊齋》所言又為耐冬,它原是青島嶗山下清宮的千年古樹成精,幻化人形,名叫絳雪。隆冬季節(jié),冰封雪飄,綠樹紅花,紅白相映,氣傲霜雪,雪里開花到春曉,此樹又與茶同科同屬,故以此為院名,相合相契。抗戰(zhàn)時,該院子曾被一把火燒得半焦,這幾年又被嘉和整理得有模有樣,曼生壺也重新入室再藏,兩旁的廂房從前住著姑娘們,現(xiàn)在是寄草的居處。
四進“甘露兄舍”,典出晚明張岱的《陶庵夢憶·露兄》。此文說的是崇禎六年(1633),有人開了間茶館,玉帶泉水蘭雪茶,泉水現(xiàn)煮,茶具即洗,火候湯候,天衣無縫。張岱給這間茶館起名叫“露兄”,典出宋代米芾的“飯白云留子,茶甘露有兄”之句。故每每有人問天醉此進院子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時,他便效仿米芾說:“茶如此鮮美,不就是甘露的哥哥嗎?”這地方是留給嘉平一家的,原先葉子住著,但黃娜擠了進去,葉子便搬到前院與寄草合住去了,這房間她留給了蕉風,杭漢回來,便也住在了前院。
至于這第五進的“青塘別業(yè)”,其實就是杭家的后花園,有亭有池有假山有小橋有戲臺,還有幾間廂房。抗日戰(zhàn)爭時期,這里挖過防空洞,如今也已被嘉和一寸一寸地修整好了。只是知道此院出典的人是很少的,它是陸羽晚年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在吳興建的居所的名稱。陸羽是茶界神圣,將其宅名設在后園,也意味著這是杭家人心目中的精神家園吧。
杭家的廚房,就在“生有居堂”旁邊的小套院里,今日是臘月廿三小年夜,正式祭灶的日子。按規(guī)矩,杭家的女人們打掃了一上午的廚房灶間,下午開始準備祭灶了。小年通常被視為忙年的開始,人們準備年貨、掃塵、祭灶,辭舊迎新、迎祥納福,干干凈凈過個好年。今年兵荒馬亂,遙遠的北平已經(jīng)被共產(chǎn)黨和平解放,而江南的老百姓對國民政府的一切亦都已絕望,他們勝也好敗也好,和草民無關,收音機里說出一個大天來,杭嘉和也一個字都不相信。反過來,他比任何時候都更關心家人的生活,故而他非常重視過這個年。
茶是入口的飲食,歸灶神管。民間諸神中,灶神是位非常重要的居家神,掌管人間衣食與禍福,人們自然而然會對之產(chǎn)生敬畏感和依賴心理。而祭灶是小年的主要活動,灶,造也,創(chuàng)食物也。杭家人是吃茶葉這碗飯的,最需要灶神的體諒和支持。況且灶神還有個兼職,“居人間,司察小過,作譴告者也”。他得考察人間善惡,以降福禍,給一家守灶,保一家康泰,察一家善惡,奏一家功過。杭嘉和是個懷疑主義者,他其實不服于任何信仰,可是他非常熱衷那些由信仰生發(fā)出來的習俗,比如小年夜的祭灶。
從下午開始,灶間里就熱熱鬧鬧的了。為了省炭,只在那里生了個大炭盆。天花板梁柱上,往下掛了一根末端有一只鐵鉤的鐵鏈,鐵鉤上掛著一把大銅壺,不停地燒著水。水是好的,是杭漢騎著三輪車,專門去虎跑運回來的好水。小年夜要喝好茶,龍井茶喝來喝去,只有虎跑水配得上。這幾年,茶葉外銷是基本歸零了,但因為有了翁家山小撮著一家人的支撐,杭家人每年藏在石灰缸里的本山龍井,還是可以撐到過年的。所有人都聚集到廚房里來了,農(nóng)歷臘月廿三,灶王爺還沒上天,婉羅早早地就準備好糖瓜,全家人到齊了就祭祖。嘉和說,今年盼兒要回家過年,全家人都將信將疑,杭盼一見忘憂茶府就會一聲不響昏過去,這些年都是在九溪嫂家吃的年夜飯,怎么今年就會回來呢?但杭嘉和說得那么肯定,他在外面一張本來放菜肴的大桌子上抄范成大的《祭灶詞》,等著女兒的歸來。得荼認真地當著爺爺?shù)臅粫貉心粫撼都垼€舉著個燭臺。這半年來,供電很不穩(wěn)定,什么時候說滅就滅的,過年也不敢保證。這首詩的每一個字,得荼都認識,他就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念了出來:
古傳臘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
云車風馬小留連,家有杯盤豐典祀。
豬頭爛熟雙魚鮮,豆沙甘松粉餌圓。
男兒酌獻女兒避,酹酒燒錢灶君喜。
婢子斗爭君莫聞,貓犬觸穢君莫嗔。
送君醉飽登天門,杓長杓短勿復云,
乞取利市歸來分。
得荼知道,爺爺寫字的時候,一定要安靜地看著,少說話,多琢磨,可他實在忍不住了,便問:“爺爺,今天不是二十三嗎?這個人為什么要說二十四呢?”
嘉和抬起頭來,指著旁邊那幾個年紀大的人,問:“你們說,為什么?”
黃娜坐在炭盆前烤年糕。葉子在灶口添柴,火光把她的臉映得粉紅。婉羅正要指揮方越貼灶司菩薩雙神之像,這可是個功夫活,很講究的。方越接口就說:“誰知道這是為什么,反正二十三也好,二十四也好,過完小年我就可以回學校了。放心,除夕我再回來。”
“還看出什么門道來了?告訴爺爺。”
得荼又細細地讀了一遍,開始解讀心得:“就是說二十四日那天,灶司菩薩就上天了。坐著云的車,拉著風的馬,吃豬頭肉,還有兩條魚,還有豆沙包子……婉羅姆媽,我們有沒有豆沙包子啊?”
“有的有的,再往下說,婉羅姆媽喜歡聽。”
“婢子斗爭君莫聞,貓犬觸穢君莫嗔……”得荼開始讀得結(jié)結(jié)巴巴,把“穢”讀成了“歲”,把“嗔”讀成了“真”。爺爺終于打手勢讓他停下,接著問:“知道這兩句話什么意思嗎?”得荼搖頭,嘉和就一句一句地告訴他:南宋那會兒,就是岳王爺活著的那個時光,和這個范成大說的一樣,臘月二十四,才是灶王爺正式上天庭報告人間事務的那一天。灶王爺先乘著云車和風馬,騰云駕霧在人間行走一圈,這時候家家戶戶都會擺上美食和美酒來祭祀,向上天祈福。百姓獻上爛熟的豬頭肉和兩條魚,另有甜美的豆沙圓子和粉糕。家中男子斟酒祭拜的時候,女子還要臨時回避,要燒紙錢、灑上酒,讓灶王爺開心愉快。還要懇求灶王爺,丫鬟之間的爭吵您不要聽,貓狗不干凈您也不要責怪。您只管自己酒足飯飽登上天門,家長里短的事不過問,向上天討來大吉大利,回來再和一家人共同分享。
得荼便有些得意起來:“爺爺,其實我也聽說,從前所有人小年都是過臘月二十四的,后來皇帝說,讓有錢有勢的人過二十三,窮人都過二十四,那窮人也不愿意,就都過二十三了。”
“你聽誰說的?”寄草問,“這話新鮮,我都沒聽說過。”
“對門吳坤告訴我的呀。”
“噢,斗雞的那個呀!”
寄草不屑地一撇嘴,突然跳了起來:“我們家大蘆花怎么著,還活著嗎?”
“活著呢,蕉風小姑救活的!”
一聽到“蕉風”二字,一直心不在焉的黃娜跟火柴擦著了一樣,突然就叫了起來:“蕉風呢?啊,這鬼妹又死哪里去了?”
寄草心里有她煩著的事情。云南方面,都怪自己當初帶信給老邦崴,說是要去接小布朗,結(jié)果好嘛,老邦崴干脆帶著小布朗跑馬幫去了。這才幾歲的小孩子啊,說是短途,也不行啊,老邦崴就是想把兒子給吞了嘛。這個羅力,抗戰(zhàn)勝利說好了回來的,結(jié)果說是調(diào)去剿匪了,那不就是打共產(chǎn)黨嗎?寄草早就是共產(chǎn)黨的秘密外圍人員了,她寫信讓羅力回來,不吃當兵這碗飯了,誰知羅力從此就杳無音信,她已經(jīng)三年未得到羅力的消息了。她也曾一度和二哥嘉平保持著聯(lián)系,結(jié)果現(xiàn)在二哥對她不聞不問,只管和那些達官貴人們攪和在一起。看樣子,他和黃娜關系真不怎么樣,把她往杭府里那么一扔,就忙自己的偉大事業(yè)去了。寄草相信,要不是黃娜,二哥還是會回家來看看的,現(xiàn)在泥牛入海似的,算是怎么一回事啊!想到此,便不客氣地頂了黃娜一嘴:“人家大學生有大學生的事情,哪里是你們這種吃吃蕩蕩的人曉得的!”
黃娜一邊咬著年糕,一邊滾著舌頭說:“那也得看什么時光啊,就今天這種日子,過年要緊!還有誰上街搞什么反饑餓反內(nèi)戰(zhàn)大游行,示威給誰去看啊?”
寄草趕緊對嘉和說:“大哥,杭漢和蕉風回來了,都在樓上補課呢。”
“這種局勢還補什么課!聽說竺可楨都找不到了,說不定已經(jīng)被接到臺灣了。先說好了,浙大要是去臺灣,你們杭漢想怎么樣我不管,我們家蕉風是肯定不去的。”黃娜氣鼓鼓地說。
她還用力地瞥了葉子一眼,葉子面無表情,紋絲不動。這細微的動作也躲不過杭嘉和的眼睛,他啪一下扔了筆,對方越一聲喝道:“都什么時候了,還不知道干你的活!”
嚇得方越趕緊跳了起來。要去揭那張貼在灶頭煙囪壁上的舊灶王爺像,卻被婉羅一句話喊住了:“阿彌陀佛,灶王爺要請下來的呀,不好請破的呀,要囫圇一大張地揭下來的呀!”
坐在灶口燒火的葉子臉色平靜,她也發(fā)聲了,卻是話里有話的:“得荼,去叫一聲你漢叔和小姑,要拜灶王爺了。”
乖孩子立刻調(diào)頭去了,他也不知道爺爺和葉子奶奶的臉色為什么突然就變了,只知道杭嘉和真的生氣了,是沖著誰,只有那當事人黃娜不當回事。
方越心里有數(shù)不是沖著他,所以也不在乎,跳了幾下就不耐煩了,一邊要去扯舊灶王爺像,一邊說:“一個小神,撕破就撕破吧,他還敢把我們怎么樣!”
話音未落,但見杭嘉和上前一把扯開方越,輕聲訓斥:“走開!我來。”
大家都發(fā)現(xiàn)這杭家的當家人有點兒心不在焉,心事重重了。是的,杭嘉和的確慌神了,他后悔自己沒有去胡公廟接女兒杭盼,他只是擔心太興師動眾會把杭盼嚇著,他吃不準那笑聲的力量到底有多大,會不會真的把他女兒的魂魄招回。他甚至對那個少校飛行員產(chǎn)生了懷疑:這世界上真有這樣的人嗎?這事兒要放到寄草身上,那嘉和一點也不奇怪,但那是他的心肝盼兒啊,她受過什么樣的心靈摧殘,只有他的斷指知道。她有緣分碰到這樣的白馬王子嗎?要是轉(zhuǎn)了個圈又策馬回鞭了呢?或者退一萬步說,他上天打共產(chǎn)黨,要是反被共產(chǎn)黨打下了地呢?或者誰也不曾打他,他自己就把自己打趴下了呢……
灶間的自鳴鐘響了,七下。他眼冒金星,透不過氣來,心臟狂跳,但他還是強撐起身體,把門背后的扶梯拖了過來,架在灶間,上去踩了一腳,卻踩空了。大家都嚇了一跳,趕上前扶他,葉子小聲地焦急地叫著:“你怎么啦?怎么啦?你怎么啦?快快坐下,快快……”
門打開了,盼兒與一個身穿黑大衣的高個子青年出現(xiàn)在大家的眼前。盼兒只來得及說一句話:“原來都在灶間里啊”,她身邊的那個高個子幾乎沒有打招呼,就一個箭步上前扶住了扶梯,一迭連聲地說:“我來我來我來!”
嘉和認出來了,此人正是那個讓盼兒笑得幾乎癱倒在地的空軍少校。女兒終于回家了,眼皮有點紅腫,她哭過了,可神態(tài)放松,并不緊張。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大氣,包括黃娜。婉羅和黃娜都湊上前去,她們都對曹家遠充滿著好奇心,都想端詳一下這個看上去不算太年輕的年輕人。婉羅不客氣地說:“蠻好蠻好,蠻好蠻好,你會把整張紙揭下來嗎?”
曹家遠鎖著眉頭說:“我試試。”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把多功能工具刀,晃了晃,打開小刀,細細地摸索著舊灶王爺像的四角,顯然是在找那個最容易下手的角,然后慢慢地切割開來。
寄草悄悄地問:“盼兒,跟小姑媽說實話,這個郎官哪里來的?”
杭盼兒扶著扶梯說:“曹家遠,筧橋機場開飛機的。”
寄草一拍手說:“我說怎么這么熟悉呢!身上一招一式都是當兵的氣息,還都是從一個地方出來的。”她說的是羅力。
說話間,曹家遠已經(jīng)把那張舊灶王爺像完整地揭了下來,然后就貼上了方越畫的那一張,成雙成對的灶王爺爺和灶王奶奶。曹家遠貼得很仔細,邊貼邊說:“這是新畫的吧?畫得好!”
方越有點兒得意,他喜歡聽好話:“你怎么知道這是畫的?我說它是集市上買的呢?”曹家遠就點了點灶王奶奶的嘴,笑著跳了下來。大家都看到了灶王奶奶嘴里的那幾顆大金牙,哄堂大笑。婉羅也知道是笑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有什么好笑的!說不好有一天你們要靠我這幾顆金牙續(xù)命呢!”
黃娜搖搖晃晃走過來,手里還夾著一支香煙。杭嘉和看得一肚皮觸氣,這還是個夫人嗎?簡直就是個舞女。可黃娜就是一副置若罔聞的架勢,問:“啊,曹先生,請問您什么軍銜啊?”
曹家遠并不喜歡回答這個問題,但他還是勉強回答了。黃娜一聽眼睛就亮了:“都少校了啊,飛行員就是提拔得快。給你們杭家人撿著了……”
曹家遠就跟盼兒咬耳朵:“這女人誰啊?不是你們家的吧?”盼兒遮著嘴回答說:“不曉得啊,說不清的……”
可黃娜卻把自己說得很清楚了:“跟你打聽個人,你認識我先生吧?哦,就是我丈夫杭嘉平,他就在省政府工作的,是陳儀主席的高參。我們已經(jīng)幾個月沒打過照面了,他是死是活呢,也不知道。近日里國共兩黨還會再打嗎?你上前線嗎?我擔心我先生,不知道共產(chǎn)黨會不會打過來。聽說北京城已經(jīng)降了,傅作義的部隊不守了,有這回事嗎?”
曹家遠的飛行大隊一直在投入戰(zhàn)斗,只不過主要任務就是轟炸既定目標,而不是在空中作戰(zhàn)。他有些為難地看看杭盼,搖搖頭,算是回答過了。剩下黃娜在那里顧影自憐:“杭州這種小地方,真是毫無信息可言。當年我在重慶時,常常參加蔣夫人的各種集會的,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全世界的記者都在那里扎堆,哪像這里,什么都不知道,我們好像要被活埋了——”
葉子已經(jīng)端上了一大碗糖汆蛋,溫和地看著曹家遠,不停地說:“吃吧,杭州人的禮數(shù),客人第一次上門,都要吃糖汆蛋的……”
“就是我們家里的糖汆蛋跟人家的不一樣,你嘗嘗,有什么不一樣?”杭盼用勺子撈起了一只蛋,送到了曹家遠的嘴邊說,“啊——嘴巴張開……”
家中所有的人都被杭盼的舉動驚著了,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大家都認不出來的杭盼,她是受刺激了,還是怎么著了?但她全然不知,依舊興奮地對曹家遠說:“真的不一樣,真不一樣,快點吃快點吃啊。要不要我告訴你?算了,我告訴你吧,這里面有紅茶,是紅茶糖汆蛋。”
曹家遠環(huán)顧了一下這群杭家男女,他很尷尬,但終于還是張開嘴,讓盼兒把整個蛋送進了他的嘴里。顯然,他是有點被這只紅茶糖汆蛋給噎住了,盼兒趕緊地給他去捶背,給他去擼胸。婉羅半張著嘴,一會兒看葉子,一會兒看寄草,甚至一會兒看黃娜。花癡了嗎?她想。但曹家遠終于把這只蛋吞了下去,并且認真地咂巴了一下嘴,說:“真的啊,有茶味的糖汆蛋,好吃,非常好吃。”
盼兒又發(fā)出了咯咯咯的笑聲,不像上次那樣笑癱在地,但依舊光芒四射。她對一屋子的人說:“啊,曹家遠今天夜里和我們一起過小年夜,你們歡迎嗎?”
嘉和站起來就拍手,大家也跟著拍起手來,雖然拍得有點摸不著頭腦,但嘉和永遠是對的,這是杭家人多年來的定式,這次也一樣。只有方越拍著手,心里有點異樣,他不太舒服,心想:這家伙為什么是個國民黨呢?他要是共產(chǎn)黨就好了。
現(xiàn)在就差忘憂一個人了。寄草說:“要不我們先祭灶王吧!忘憂從安吉過來,哪一次都是最晚的,我們等他吃小年夜飯好了。”
葉子卻叫了一聲“等等”,原來要緊要慢的一件事情差點忘記了。說話間,婉羅連忙遞過來蜂蜜水,對曹家遠說:“手伸過來。”曹家遠伸出他那雙大手,婉羅示意一只手就夠了,就在他那只手上倒了一些蜂蜜,然后示意他再爬上樣子:“趕緊地涂啊,嘴上,灶王爺爺和灶王奶奶兩個嘴唇都涂,涂了蜜,向玉皇大帝匯報,嘴想不甜都難。”
大家又都笑了。婉羅總有這種本事,把尷尬的氣氛一下子調(diào)節(jié)過來。剛才極不舒服的嘉和突然感覺一切都好了,他讓大家都坐下來,再等等忘憂。他說,忘憂是一定會回來的,而且馬上就要到了。
與此同時卻是一陣腳步聲,不是忘憂,是得荼。他緊張地跑進了家門,把家里人看了個遍,最后還是毅然決然地走向爺爺,把爺爺拉到了門外,輕聲地對他說了一些什么。一會兒,嘉和就回到屋里,環(huán)顧四周,躊躇了片刻,說:“不等漢兒與蕉風了,他們有事出去了,要晚點回來!”
黃娜就像一只豹子,一下子撲向葉子,一邊大叫:“蕉風呢?你們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葉子突然也光火了,喉嚨不響,但話也厲害:“神經(jīng)病,你把我們家漢兒弄到哪里去了?!”
“啊,你敢罵我神經(jīng)病!我叫你罵,我叫你罵!”黃娜雙手亂抓著繼續(xù)往前撲,杭嘉和眼都不眨,一把捏住她的手,厲聲地說:“給我轉(zhuǎn)回去!”
黃娜頓時呆若木雞。那種壓迫不住的氣勢,不但把她鎮(zhèn)住了,把新客人曹家遠也給鎮(zhèn)住了,他甚至低聲問杭盼:“你父親有點兒……你看我要不要先告辭,反正糖汆蛋也吃過了。”
“沒事,”杭盼也輕聲對他說,“你沒見過爸爸發(fā)起狠來什么樣子,以前對日本佬就是這樣的。沒事。”
黃娜過了好一會兒才發(fā)著抖說:“你們把她……弄到哪里去了……”
嘉和也放低了聲音,緩緩地盯著她說:“杭家的事情我做主。”他突然環(huán)顧四周,吼了起來:“聽見沒有?!”
大家都被這吼聲驚顫了一下,只見曹家遠一個立正,敬了個禮,大聲回答:“是,長官!”
一屋子人沉默了片刻,撲哧一聲,盼兒又捂住嘴笑開了,大家也跟著笑了起來,身影被電燈光和蠟燭光映到了灶間墻上,一片搖曳。這個反應盼兒已經(jīng)是第二回見識了,但依舊好笑。
嘉和也笑了,說:“不用擔心,漢兒和蕉風有點事,回來得晚,留著條子,讓我們不要等他們了。”
“那趕緊祭灶送菩薩上天吧,我餓壞了。”得荼小聲嘀咕。
“再等等,忘憂一年就回來一回,要等的。”嘉和重新坐到了寫字的舊八仙桌旁,問曹家遠:“我們正經(jīng)喝一次茶,你喜歡用什么杯?”
杭嘉和在為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懊悔,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容易失態(tài),只不過他從來就有更強的意志把自己的失態(tài)壓制下去罷了。一個女人,雞毛蒜皮,值得你那么大動干戈嗎?他為自己感到羞愧,但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出,尤其不能讓這個空軍少校看出。曹家遠當然看不出,杭嘉和太豐富復雜了,簡直就是飛機操作臺上德國造的高級精密儀器,讓初學者一頭霧水。曹家遠對今晚領略的跨度極大的文化完全摸不著頭腦。他不知道該用什么杯子,只能搖搖頭坐下。但見嘉和舔了舔毛筆,寫下了這幾個字:“秋月初,翠梧下。出素瓷,傳靜夜。”曹家遠倒是都認出來了,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一旁的方越卻叫了起來:“宣窯青花茶碗!”
方越說對了,這青花茶碗器瓷胎潔白細膩,用南洋輸入的“蘇泥勃青”青料施于釉里,燒成后色料深入釉內(nèi),清晰明麗,上面刻的銘文還是張岱的。這套茶碗就藏在阿曼陀室,鎖在曼生壺藏柜的旁邊,方越學美術,阿曼陀室里的所有茶器,他都看了個遍。
“這套茶具,是盼兒出生時,我到古玩市場買的。憶兒出生時也買過一對,汝窯仿宋天青色蓮花茶碗,一只茶盞上各寫一句銘文:‘雨過天青云破處,者般顏色做將來。’買家說是宋代汝窯,又說這兩句話是宋徽宗的御批。當然,我知道那是后世仿的,可我喜歡那兩句詩,不管它是不是宋徽宗寫的。這套給盼兒買的茶盞是蓋碗,那幾句銘文倒真是出自張岱。以前沒說過,頭次說。今晚你倆就用它陪著過小年夜,好不好?”
曹家遠別的都沒聽懂,只聽明白這位父親給他剛出生的孩子的禮物,就是一對茶盞。可他為什么以前不說呢?他又不明白了。
方越大聲說:“爸,我去拿。”嘉和把鑰匙給他,囑咐道:“放在錦盒里一起拿,寄草你去搭把手。”這邊方越應聲剛落,還沒開門,門便自開了,他與進門的那個雪白的人兒撞了個滿懷,先是嚇一跳,然后立刻開心地將對方抱了起來:“林忘憂,林忘憂,忘憂阿哥,總算等到你了!”除了黃娜和曹家遠,滿屋的人都叫了起來:“熄燈熄燈,點蠟燭!點蠟燭!點蠟燭!”有人便已經(jīng)拉了電燈開關線,屋里卻并非一片黑暗,蠟燭早就東一支西一支地點著了。然后是忘憂歡快的叫聲:“等著我了吧?還沒祭灶嗎?灶司菩薩,忘憂給您老人家?guī)旎钠旱暮貌鑱砹耍 ?/p>
“還有個大金牙灶司奶奶要喝忘憂哥哥的茶!”
“嫑好坯,還要出你婉羅姆媽洋相!”
“我看看我看看,大金牙奶奶在哪里……”
“好了,好了,開始祭灶了!”
噼噼啪啪的拍手聲響了起來。曹家遠緊緊地摟住了盼兒的肩,他看到昏暗的灶間里那些高高低低的火苗,紛紛地映在了墻上,放大了,發(fā)著帶毛邊的亮光。原來杭家人的天空是這樣的——灶王爺升天,把杭家人都帶上閃爍的夜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