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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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皇帝并沒有到延禧宮中來。雖然日常朝見總也有見到的時(shí)候,皇帝也只是淡淡地和她說幾句話,和對其他人并無兩樣。如懿雖然心焦,卻也不知是何故。幾次召了李玉來問,饒是聰明如李玉,也是說不上緣故來。如懿心知情急也是無用,只得勉強(qiáng)度日。只是依稀聽聞著,皇帝又新納了一個(gè)宮女為答應(yīng),已經(jīng)封了秀答應(yīng),住在怡貴人的景陽宮里。即便如此,玫常在卻依舊得寵,雖然皇帝有了新人,也半分分不去她的寵愛。這樣的事,如懿聽在心里,不免有些難過。她也才十九歲,年華正好的時(shí)候,旁人是“喜入秋波嬌欲溜”,自己偏是“玉枕春寒郎知否?(1)”只能眼睜睜看著皇帝的寵愛,謝了荼蘼春事休。平淡的日子里唯一安慰的,是海蘭,常來與她做伴,從晨到晚,也不厭倦。再來,便是純嬪了,雖然她的寵幸也淡薄,但好歹有個(gè)阿哥,明里暗里也能幫著如懿些。
再見到皇帝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是在五月里了,如懿清楚地記得,那一日下著微濛的小雨,雨色青青的,隱隱能聞得雨氣中的庭院架上滿院的荼蘼香。如懿嘆口氣,手中的《春山行旅圖》繡了大半,自己還在群山掩映中迷惑,春日卻是將盡了。
來傳旨的是皇帝跟前的李玉,他打了千兒喜滋滋道:“傳皇上的口諭,請嫻妃娘娘速往皇后宮中見駕。”
如懿忙起身道:“這個(gè)時(shí)候急急傳本宮去,李公公可知道是什么事么?”
李玉忙道:“奴才也不知道。只是王公公和奴才是一同出來的,他去了咸福宮,傳了一樣的口諭給慧貴妃娘娘。小主,您趕緊著吧,輦轎已經(jīng)在外頭候著了。”
如懿立刻更衣梳妝,出門的時(shí)候雨絲一撲上臉,才覺得那雨早無涼意,帶著甜沁沁的花香和暑氣將來的溫?zé)帷?br/>
到了長春宮中,蓮心已經(jīng)掀了簾子在一邊候著,見了如懿便笑道:“嫻妃娘娘來了,貴妃娘娘也剛到呢。”
如懿見慧貴妃與皇后一左一右伴在皇帝身邊,似在說笑著什么,極為融洽。這樣家常熱鬧的場景,她與皇帝之間卻是許久未見了,不覺眼中一熱,低頭進(jìn)來一一見過。
皇帝向她招了招手,讓她坐下,道:“這么急過來,沒淋著雨吧?”
如懿隨口答應(yīng)了。慧貴妃嬌俏笑道:“上次在皇上宮里看到一頂遮雨的蓑衣,臣妾可喜歡了,皇上賞了臣妾吧。”
皇帝失笑道:“那是外頭得來的,說是民間避雨的器具。還是你父親高斌找來的玩意兒,誰知他這樣偏心,竟沒留一件給你。”
慧貴妃撅了櫻唇道:“父親是最偏心了,眼里只有皇上,沒有女兒。”她本穿了一身櫻色挑銀線玉簪花夾衣,外面套著薄薄的淡粉色琵琶襟撒金點(diǎn)小坎肩,顯得格外嬌艷欲滴。領(lǐng)口上的白玉流蘇蝴蝶佩隨著她一顰一笑,晃得如白雪珠子一般。
皇帝笑道:“你父親偏心朕,朕就偏心你了。你既喜歡,便拿去吧,只一樣,不許戴了各處逛去。”
慧貴妃含笑謝了,瞥了如懿一眼,得意洋洋地取了一粒香藥李子吃了。
皇帝正色道:“今兒這么急著叫你們到皇后宮里來,是有件事與你們商量。”
眾人答了“是”,皇帝又道:“今兒朕查問永璜的功課,見他瘦是瘦了些,但換了身新衣裳倒也精神。誰知朕才命他寫了幾個(gè)字,那孩子卻不太爭氣,只盯著朕案上的瓜果心不在焉的。”
皇后微微一凜,忙起身道:“皇上切勿怪罪。永璜年紀(jì)還小,讀書寫字的時(shí)候分心也是有的,臣妾一定會讓師傅好好管教約束,這樣的事定不會再有了。”
皇帝慢慢啜了口茶道:“朕原也這么想著,孩子年幼貪玩總是有的。可是朕看他寫字的時(shí)候翻出袖口來,手臂上竟帶了傷。再三問了,才知道是今天永璜在御花園玩耍的時(shí)候在假山上磕的。”他的臉色沉了一沉,旋即平靜道,“可是伺候永璜的幾十個(gè)人,竟沒有一個(gè)是知道的。”
慧貴妃“哎喲”一聲,便道:“那奴才們也太不小心了,既替永璜換衣裳,怎會看不見傷痕?要么是太粗心,要么那衣裳根本就不是他們替永璜換的。”
貴妃說完,皇后便默默橫了她一眼,偏偏貴妃尚未察覺,全落到了如懿眼里。如懿不動聲色地取了片芙蓉糕慢慢吃了,只見皇帝頷首道:“貴妃這話不錯。因?yàn)殡薨l(fā)覺,永璜外頭的新衣裳是臨時(shí)套上的,里頭的衣裳怕是穿了三四日都沒換了,油漬子都發(fā)黑了。”
皇后滿面愧疚和不安:“都怪臣妾不好。都說永璜是沒了額娘的孩子,臣妾格外心疼他些,還特意多撥了一些人去照顧。誰知道人多手雜,反而不好了。皇上放心,等下臣妾親自去阿哥所好好責(zé)罰那些奴才,以儆效尤。”
皇帝冷冷道:“那些奴才朕自會發(fā)落。你也不是沒用心,是底下人欺負(fù)永璜是沒娘的孩子罷了。所以朕想來想去,還是得給永璜尋個(gè)能照顧他的額娘。”
皇后一怔,尚未反應(yīng)過來,慧貴妃已經(jīng)滿面含笑:“皇上,臣妾膝下無子,長日寂寞。還請皇上成全臣妾一片盼子之心,將永璜交給臣妾撫養(yǎng)吧。臣妾一定會恪盡為母之責(zé),盡心照料。”
皇帝看了眼如懿,慢慢道:“嫻妃可有這樣的心思?”
如懿微一尋思,便含笑道:“皇上若放心,臣妾萬分欣喜。”
皇后道:“既然貴妃和嫻妃都喜歡永璜,皇上的意思是……”皇后沉靜一笑,“其實(shí)臣妾好歹生養(yǎng)過,若皇上放心的話……”
皇帝嘆口氣道:“你們都喜歡孩子,這個(gè)朕知道。可是也得孩子與你們投緣才好。朕已經(jīng)讓人把永璜帶來了,他愿意選誰為養(yǎng)母,誰有這個(gè)福氣得了朕的大阿哥為子,讓永璜自己決定。”
_______________說著便有人帶了永璜進(jìn)來。永璜已經(jīng)八歲了,身量雖比同齡的孩子高些,卻顯得瘦伶伶的,面色也有些發(fā)黃,總像是沒什么精神。如懿見他雖低著頭,卻有一分這個(gè)年紀(jì)的孩子所沒有的對于世事的了然。
皇帝溫和地招手,示意永璜走近,一指眾后妃,慈愛地向他道:“永璜,這是你皇額娘、慧娘娘和嫻娘娘。你告訴皇阿瑪,你喜歡她們誰做你的額娘?”
永璜逐一看她們,片刻道:“皇阿瑪,兒子有額娘。兒子的額娘是富察諸瑛,皇阿瑪?shù)恼苠!?br/>
皇帝憐愛地?fù)釗崴念^發(fā):“好孩子,你額娘去了,但誰也替不了你的額娘,皇阿瑪只想找個(gè)人好好照顧你,像你額娘一樣疼你。”
永璜懂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伸手按了按肚子,貴妃輕笑出聲,伸出雙手作勢要抱他:“永璜,來,來慧娘娘這邊!讓慧娘娘抱抱你。”
如懿也微笑著,取過一塊芙蓉酥道:“好孩子,先吃點(diǎn)東西再過去吧。”
永璜左看看右看看,忽而一笑,取過芙蓉酥撲進(jìn)如懿懷中,只看著她不說話。
慧貴妃神色一黯,似是無限失落,便有些懶懶的。皇后倒是和顏悅色,展顏對如懿笑道:“恭喜嫻妃了,喜得貴子。”
如懿把著永璜的手,喂他吃了芙蓉酥,又趕緊拿水防他嗆著,方笑道:“皇上若放心將孩子交給臣妾撫養(yǎng),就是臣妾的福氣了。”
皇帝的目光溫煦如春陽:“這種母子的緣分是前世修來的,永璜既選了你,以后你便是他的額娘了。”
慧貴妃猶自有些不服氣:“皇上,永璜只是喜歡那塊芙蓉酥才過去的。這樣不算,您讓永璜再選一次,臣妾也拿塊糕點(diǎn)在手里。”
皇帝的目光柔和得如潺湲的春水:“好了。你身子不大好,受不住孩子的頑皮。何況你常要陪著朕,嫻妃比你清閑許多,永璜由嫻妃照料也是好的。”
如懿原本這兩個(gè)月受足了委屈,聽得皇帝這句話,心下一動,仿佛是明白了什么。她仰起頭,對上皇帝的目光,不覺也含了溫煦清湛的愉悅。
慧貴妃陪著皇帝出了長春宮的大門,眼見了皇帝的儀仗迤邐而去,才露出沮喪的神情,悻悻道:“求了皇上這么多次,終于眼見要成事了,誰想便宜了嫻妃!”
茉心忙勸道:“小主別生氣。”
慧貴妃惱道:“你說皇上兩個(gè)月不理她了,怎么今兒倒想到了她,還叫她來?”
茉心扶著貴妃的手慢慢走著道:“大概是位分高又沒孩子的,只有小主和嫻妃了,原是想讓她來應(yīng)應(yīng)景的,沒想到大阿哥那沒福氣的孩子……”她說著下意識地掩住了口,四下里看了看。
慧貴妃抿了抿唇,低聲道:“就是一個(gè)沒福氣的孩子。本宮的位分比嫻妃高多了,恩寵也多多了,他偏喜歡去那冷窩兒,那就隨他去!”
茉心忙賠笑道:“可不是!就是個(gè)沒福氣妨著額娘的孩子,克死了生母,如今就克著嫻妃去吧。小主急什么?您自會生下高貴的孩子,連皇后娘娘的也比不上。”
慧貴妃無限企盼地將手搭在了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露出幾分期許的笑容,步伐放得越發(fā)慢了。
皇后看了眾人散去,手上微一用力,一雙瑪瑙纏絲鐲敲在紫檀桌上發(fā)出清脆欲裂的響聲。素心忙笑著捧過一碗燕窩來遞到皇后手中,輕聲道:“娘娘,這燕窩平肝理氣的,您喝一點(diǎn)兒吧。”
皇后接過燕窩伸手欲摜,素心忙攔著喊道:“娘娘仔細(xì)燙了手。”
皇后冷笑一聲,由著素心接過了燕窩,也不顧燕窩的湯汁淋淋瀝瀝滴在了手上,便道:“去阿哥所狠狠掌那幫人的嘴!本宮交代的事沒一件做得好的,惹出這樣的事端來便宜了別人!”
素心忙賠笑道:“是,她們沒照顧好大阿哥,娘娘氣惱也是有的。只是娘娘別傷了身子。奴婢知道,那些照顧大阿哥的人不是沒用心思,只是不敢太急了。誰也沒想到大阿哥身子那么好,能熬過那兩場風(fēng)寒的。本想著……”
皇后目光微冷,仿佛含了化不開的冰霜:“來不及了!”
素心的語氣低沉而狠戾:“來得及。伺候大阿哥的人是裁了一批,但要緊的奶娘乳母是跟過去的。”
皇后的唇角化出幾分薄薄的笑意,似照在冰面上的陽光:“那么素心,你該知道怎么辦。”
皇后起身往寢殿走去,唯有裙幅的擺動恍若天際的云霞浮動,余下華光曳然。
永璜跟著如懿到了延禧宮,猶是有些怯怯的。如懿只留了惢心在身邊,親手取了一套干凈衣裳替他換上,又打了水仔仔細(xì)細(xì)擦了臉和手,方才溫聲憐惜道:“永璜,你已經(jīng)到了延禧宮,不必再害怕了。”
永璜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只要離開阿哥所,我就不怕了。”
如懿示意惢心取過架子上的白藥粉,自己輕輕地替永璜擦在傷口上:“在假山上擦得疼不疼?”
永璜搖搖頭:“不疼。”
如懿撫著他的手臂,輕輕地吹著:“傻孩子,怎么會不疼呢?”
永璜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我自己撞的,當(dāng)然不算疼。而且我不說,誰知道我擦傷了呢?”他低下頭有些傷感,“嬤嬤們和乳母都不管我。”
如懿柔聲道:“就是因?yàn)樗齻儾还苣悖悴乓茏约骸鼓锬镆彩菦]有辦法,才讓惢心姑姑給你想了這么個(gè)主意。”
永璜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您講的我都知道。要不是您讓惢心姑姑總給我送吃食,她們給我吃得太少了,我每天都餓得胃疼。您是要救我,我心里都明白。”
如懿摟住他,也不覺帶了幾分傷感的淚意:“好孩子,就因?yàn)槟忝靼祝也鸥奶勰恪e的孩子在你這個(gè)歲數(shù)天天無憂無慮的,偏你要懂得這些,我實(shí)在是不忍心。”
永璜伸出小手替她擦了擦欲落的淚,小聲地說:“嫻娘娘,您別哭,別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釋:(1)出自宋代李祁的《青玉案》。全詞為:綠瑣窗紗明月透。正清夢,鶯啼柳。碧井銀瓶鳴玉甃。翔鸞妝詳,粲花衫繡,分付春風(fēng)手。喜入秋波嬌欲溜。脈脈青山兩眉秀。玉枕春寒郎知否?歸來留取,御香襟袖,同飲酴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