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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延禧宮中已是深夜。安頓了海蘭在后殿住下，又請了太醫(yī)來給她診治，如懿才回到寢殿里稍稍歇息。雖然早換上了厚實的暖襖，如懿又抱著幾個手爐取暖，仍是覺得身上一陣陣發(fā)冷，便命小宮女又端了幾個火盆進(jìn)來燒著。小丫頭綠痕用松紋銀漆盤端了幾大碗濃濃的紅糖姜湯喂了如懿喝下，又替她加了個貂皮套圍得嚴(yán)嚴(yán)的。如懿取過一碗給裹著大襖蹲在火盆邊取暖的阿箬：“快釅釅地喝一碗，去去濕冷。”阿箬忙仰頭喝了，如懿也喝出了一身的熱汗，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才覺得身上松快了些。
    惢心已經(jīng)陪著太醫(yī)看過了海蘭，此刻又跟過來請許太醫(yī)給如懿診脈。許太醫(yī)取出朱紫色的請脈包墊在如懿手腕下，又搭上一塊潔白的絹布，告一聲“得罪”，才敢把兩指落在如懿的手腕上。
    片刻，許太醫(yī)松了口氣道：“嫻妃娘娘萬幸，素昔身子強健，只是受了一點風(fēng)寒。微臣會開些發(fā)熱疏散的方子，只要娘娘連著喝幾天藥和姜湯，注意保暖，再用生姜和艾葉熬的熱水多泡澡，就會好的。但切記切記，這幾天不許再見風(fēng)了。”
    如懿取過絹子按了按塞住的鼻子，悶聲道：“多謝太醫(yī)。海常在如何了？”
    許太醫(yī)搖了搖頭，似是沉吟不已。
    如懿愈覺得不安，便道：“許太醫(yī)是常來常往，專照顧本宮的，有什么話不妨直說。”
    許太醫(yī)思量再三，沉聲道：“受寒和驚嚇都是小事，微臣開了安神藥給海常在喝下，已經(jīng)安穩(wěn)睡了。風(fēng)寒雖重，調(diào)理著也無大礙。要緊的，是海常在的足傷。”
    許太醫(yī)道：“海常在是足心的涌泉穴挨了打受了傷，才會如此虛弱，形同重病。”
    如懿奇道：“涌泉穴？”
    許太醫(yī)沉聲道：“是。涌泉穴又名地沖穴，乃是腎經(jīng)的首穴，又是腎經(jīng)與心經(jīng)交接的要害。微臣查看過小主的足心，涌泉穴的位置乃是被荊棘重創(chuàng)之地，說明下手之人是特意挑了這個地方的。此穴一旦受損，等于腎經(jīng)與心經(jīng)同時受損，便有失眠倦怠、精力不足、暈眩焦躁、頭痛心悸等癥并發(fā)，加之小主受寒，真是險之又險。”
    如懿大驚失色，只覺得心頭沉沉亂跳，忙問：“太醫(yī)，可有什么法子醫(yī)治么？”
    許太醫(yī)沉吟許久，才道：“微臣會仔細(xì)掂量著開個方子，使寒氣外泄，傷口愈合。也請娘娘吩咐伺候常在的宮人們，每日用熱鹽水浸泡小主雙足的涌泉穴，熱水以能適應(yīng)為度，每日臨睡前浸泡半個時辰。另外每日正午用艾灸熏涌泉穴，每日一次，至涌泉穴有熱感上行為度，熏好之后敷上用酒炒過的吳茱萸護(hù)著。等到傷口好了之后，再每日按摩，但求見效。”
    如懿聽他細(xì)細(xì)說了醫(yī)治之法，知道還是有法子的，也稍稍安心些，眉頭也松開了一截：“那就有勞許太醫(yī)了。綠痕，好好送許太醫(yī)出去。”
    許太醫(yī)告辭退下，如懿向著后殿方向張望了片刻，惢心忙道：“小主放心，一切都打點好了。海常在服了安神湯藥，此刻已經(jīng)熟睡，想是連番折騰，人也累壞了。您若想看她，還是等明日自己養(yǎng)足了精神再去吧。”
    如懿掩不住眉目間的倦怠之色：“好了。我也乏了，準(zhǔn)備著安置吧。”
    惢心答應(yīng)著去捧了熱湯水來伺候，阿箬拍打著如懿換下來的海蘭那身衣裳，滿肚子壓抑不住的怒氣，手上的力氣就大了，噼噼啪啪的。如懿聽著發(fā)煩，蹙眉道：“什么事情，粗手大聲的？”
    阿箬徑自道：“小主身上冷，奴婢心里冷，心里更是有氣。慧貴妃是什么人？從前在潛邸的時候是矮了小主一頭的……”
    如懿心中不快，打斷她道：“好了！如今是如今，不要再說從前的事！”
    阿箬憋了口氣道：“如今竟敢這樣折辱小主。小主，你一定得想想法子，不能再這樣受委屈了。”
    如懿轉(zhuǎn)過身，將手里的湯盞遞給蹲在地上撥火的小宮女：“收拾了都下去吧，火盆不必?fù)芰恕！?br/>     宮人們退了下去，惢心在一旁靜靜地立著往案上的綠釉狻猊香爐添了一把安神香。那雪色的輕煙便從蓋頂?shù)淖{口中悠悠逸出，溫暖沉靜的芬芳悄無痕跡地在這寢殿中縈紆裊裊，散出定心安神的寧和飛香。
    如懿撥著手爐上的琺瑯蓋子，輕聲道：“阿箬，那么依你的意思，我該怎么辦？”
    阿箬將拍好的衣裳往花梨木衣架子上一撂，眼睛撲閃撲閃，瞬間亮了起來：“按奴婢的意思，好辦！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一定要好好爭了這口氣回來。”她走近如懿身邊，推心置腹道，“小主怕什么？小主什么都不必怕！論家世，烏拉那拉氏是出過中宮皇后的，門楣比富察氏還高，何況她一個包衣抬旗的？論位分，妃位和貴妃就差了那么一階兒，哪天冷不丁就越過她了。論恩寵，小主從前和她平分春色，只要放出點手腕來好好籠絡(luò)皇上，皇上也會常來延禧宮了。”
    如懿啜了口熱茶，慢慢搓著手背暖手，淡淡道：“你的話是不錯，什么理兒都占全了。可是你的眼睛太高，只看見了我的長處，卻未看見短處。”
    阿箬不解：“短處？”
    暖爐的熱氣氤氳地?fù)渖夏榿恚舻檬覂?nèi)供著的蠟梅香氣勃發(fā)，讓人有片刻的錯覺，恍若置身四月花海，春暖天地。可是，窗外明明是嚴(yán)寒時節(jié)，數(shù)九寒天。而宮中的際遇，只會比這寒天更寒，怎么也暖不過來。
    如懿出神片刻，沉穩(wěn)道：“一個人的長處和優(yōu)勢，只會錦上添花，讓她往高處走得更高些。而她的短處和缺失，卻是能拉著她一路跌到深淵再爬不起來的。所以我看人，不看她的長處能帶著她走多高，而是看她的短處會讓她摔得多重！”
    阿箬一時答不上嘴，只得問：“那小主打算一直這么忍下去？”
    如懿的手微微一顫，郁然嘆了口氣：“現(xiàn)在的境況對我并不好，一味去爭，只有摔得頭破血流。忍一忍過去了，以后的日子便松快些，也覺得沒那么難忍了。要是不忍，永遠(yuǎn)就擠在一條窄道上，那就真的為難了自己。”
    阿箬囁嚅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如懿支著額頭，輕輕揮手：“今兒晚上你也累了，著了氣又受了冷，趕緊去歇下吧。”
    阿箬答應(yīng)著下去了。惢心扶了如懿上床歇下。如懿看著她放下茜紫色連珠縑羅帳，她穿著墨紫色彈花上襖，花紋亦是極淡極淡的玉色旋花紋，底下著次一色暗紫羅裙，這樣站在薄薄的帳簾外，仿佛整個人都融了進(jìn)去，只余一個水墨山水一般暗淡的身影。
    如懿淡淡地吁了口氣，惢心忙問：“小主，是焐著湯婆子不夠暖么？”
    如懿拍一拍她的手臂：“方才阿箬說了那么一大篇話，你只在旁邊安靜聽著。但我知道，今兒晚上沒有你去養(yǎng)心殿報信，皇上來不了那么快。”
    惢心的面色沉靜如水：“奴婢候在咸福宮外，看見小主受辱，當(dāng)然要去稟報。只是……”
    “只是什么？”
    惢心低低道：“奴婢見著王公公，王公公說既是咸福宮的事，就由咸福宮的主位定奪，就轟了奴婢出來。幸好李玉公公要輪到上夜了，看見了奴婢才去告訴皇上的。否則，事情也被耽擱了。”
    如懿沉吟片刻，含笑道：“王欽哪里是個好相與的？他一向只聽皇后和貴妃的話。”
    惢心的眉眼恭順地垂著，低聲道：“王公公不好相與，是被人定了的。但是李公公……”
    如懿眉心一動，笑著拍了拍她的手：“這就是你比阿箬細(xì)心的地方了。言語不多，但眼睛都落在了實處。我沒有白疼你。”
    惢心直直地跪在床前的架子上，眼中微微含了一絲晶瑩，道：“奴婢剛進(jìn)潛邸的時候，不過是被人牙子賣來的小丫環(huán)，只值兩百個錢，被發(fā)配在伙房砍柴，是打死也不作數(shù)的賤民。是小主可憐奴婢，把奴婢從伙房的柴火堆里揀出來，一路抬舉到了今天這個地位。奴婢沒什么可說的，只有盡心盡力護(hù)著小主，伺候小主罷了。”
    如懿拉著她的手，心頭暖暖的，一陣熱過一陣：“好，好，不枉我這些年一直這么待你。阿箬機靈，嘴卻太快。你心思安靜，就替我多長著眼睛，多顧著些吧。”
    惢心懇切道：“奴婢一定不會辜負(fù)小主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