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昆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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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珮看著她便有氣,臉上卻笑著道:“皇上說,是哪家南府的歌伎不知禮數(shù),在此唱曲驚擾圣駕,惹得忻嬪小主說唱這曲子不合時宜,還不如聽《采蓮曲》呢。”她皮笑肉不笑地努努嘴,“原來是令妃娘娘啊,那奴婢還是去回稟一聲吧。”她故作為難道,“可是叫奴婢怎么回呢?難不成說皇上的嬪妃唱曲兒跟南府的歌伎似的吧。這可真真是為難了。”
嬿婉聽得此節(jié),一腔歡喜期盼如被潑了兜頭霜雪,臉色不可控制地灰敗下去,只是尚不能完全相信,巴巴兒看著李玉。
李玉見嬿婉的淚光泛了上來,笑瞇瞇道:“容姑姑來得正好,奴才也正為這如何回話的事煩惱呢。這照實(shí)回吧,怕皇上說令妃娘娘不自重,被人以為是南府的歌伎了,皇上的面子也過不去。若不回呢,這皇上問起是誰,還不好充數(shù)。”
容珮一臉的無奈與為難:“可不是?這曲兒若皇上喜歡,請令妃娘娘在皇上面前私下娛情,那是閨房之樂。可若皇上一時起了興致,說讓令妃娘娘當(dāng)著皇后娘娘和各宮小主的面再唱一回,那可怎么算呢?”
嬿婉氣得幾乎要嘔出血來,卻也不敢露了一分不滿,只得拼命壓抑著,委委屈屈道:“既然皇上以為是南府的歌伎,那……那便還是請李公公這般回了吧。本宮……”她緩一緩氣息,露出如常的如花笑靨,“本宮不過是自己唱著玩兒罷了,不曾想會驚動了皇上和皇后。”
容珮微微一笑:“既然令妃娘娘自己也不想驚動,那李公公便好回話了。”
李玉一揖到底:“如此,奴才便可回稟了,多謝令妃娘娘教誨。”
經(jīng)了這事,嬿婉更加郁郁沉寂,不幾日皇帝領(lǐng)了嬪妃們前往熱河秋狩,她也便稱了病,日日請了太醫(yī)延醫(yī)問藥。如懿與太后尚留在圓明園中避暑清養(yǎng),聽得容珮回稟,還以為嬿婉做作,打發(fā)了太醫(yī)去看,果然回說是郁悶傷肝,要仔細(xì)調(diào)養(yǎng)。
皇帝既去了避暑山莊,如懿也不欲嬿婉在眼前,立刻遣人送她回紫禁城靜養(yǎng),得了眼前的清靜。
自皇帝攜了幾個親近的嬪妃前往熱河秋狩,也遠(yuǎn)了紫禁城中的宮規(guī)森嚴(yán)。如懿與余下的嬪妃們住在圓明園中,倒也清閑自在。海蘭本是要陪伴永琪一同隨皇帝前往避暑山莊伴駕的,只是念著如懿才出了月子不久,心力不如往日,一味吃藥調(diào)理著,便自請留在了圓明園中陪伴,于是素日里往來的便也是綠筠、海蘭和婉茵了。
如懿見海蘭時時陪在跟前,便道:“皇上許你去熱河伴駕是好事,你何必自己推脫了。”
海蘭逗弄著九曲廊下銀籠架上的一雙黃鸝,道:“有嘉貴妃那趾高氣揚(yáng)的人在,有什么意思?還不如這兒清清靜靜的。且臣妾不去,也是圓了純貴妃的面子,她的三阿哥也沒得去熱河呢。”
如懿斜靠在紅木卷牡丹紋美人靠上,笑吟吟道:“你倒是打算得精刮,只是你不去,永琪怕沒人照應(yīng)。”
海蘭給架子上的黃鸝添上一斛清水,細(xì)長的琺瑯點(diǎn)翠護(hù)甲閃著幽藍(lán)瑩瑩的光,侍弄得頗有興致,口中道:“臣妾不能陪永琪一輩子的,許多事他自己去做反而干凈利落。扯上臣妾這樣的額娘,本不是什么光彩事。”
如懿婉轉(zhuǎn)看她一眼,嗔道:“你呀,又來了!做人要看以后的福氣。永珹有嘉貴妃這樣的額娘,未必就多光彩了。”
海蘭唇邊安靜的笑色如她耳垂上一對雪色珍珠耳墜一般,再美亦是不奪目的溫潤光澤:“也是。只是光彩不光彩的,咱們也只能暗中看著防著嘉貴妃罷了。她做的那許多事,終究也沒法子處置了她。”她微微沉吟,道,“最近皇上屢屢贊許永珹協(xié)辦賑濟(jì)江南的錢糧得力,雖然不太寵幸嘉貴妃,但對她也總還和顏悅色。不過臣妾冷眼看著,皇上對嘉貴妃到底是不如往日了,有時候想想,嘉貴妃有三個兒子,娘家又得力,又是潛邸伺候上來的老人了,竟也會有這樣的時候。再看看自己,也沒什么好怨的了。”
如懿的神色淡然寧靜,掐下廊邊一盆海棠的嫣紅花骨朵兒在手中把玩:“新人像御花園里的鮮花一茬一茬開不敗,誰還顧得上流連從前看過的花兒呢。便是芳華正濃都會看膩,何況是花期將過。所以在宮里不要妄圖去挽留什么,抓得住眼前能抓的東西才最要緊。”
海蘭輕笑著按住如懿的手,拈起一朵海棠在如懿唇邊一晃,驟然正色道:“哀音易生悲兆。皇后娘娘兒女雙全,這樣沒福氣的話不能出自您的口。”她抿嘴,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快活,“聽說前幾日令妃又不大安分,還是娘娘彈壓了她。其實(shí)令妃已然失寵,又生性狐媚,娘娘何不干凈利落處置了,省得在眼前討嫌。”
如懿見周遭并無旁人,閑閑取過一把青玉螺鈿綴胭脂纏絲瑪瑙的小扇輕搖:“海蘭,令妃固然失寵,皇上卻未曾廢除她位分,依然留著她妃位的尊位,你知是為何么?”
海蘭冷冷一嗤,自嘲道:“年輕貌美,自然讓人存有舊情。若是都如臣妾一般讓人見之生厭,倒也清靜了。”
如懿伸出手,替她正一正燕尾后一把小巧的金粉蓮花紫翡七齒梳,柔聲道:“宮中若論繡工,無人可出你右。”
海蘭握住她的手,懇切道:“姐姐腹有詩書氣自華。”
如懿羽睫微垂,只是淺淺一笑,似乎不以為然:“腹有詩書,溫柔婉約,不是慧賢皇貴妃最擅長的么?孝賢皇后克己持家,也算精打細(xì)算,有主母之風(fēng)。嘉貴妃精通李朝器樂,劍舞鼓瑟樣樣都精絕,所以哪怕屢次不得圣意,也還有如今的尊榮。玫嬪彈得一手好琵琶,慶嬪會得唱元曲。舒妃精通詩詞,書法清麗。穎嬪弓馬騎射,無一不精。便是忻嬪新貴上位,寵擅一時,也是因?yàn)橛壮虚|訓(xùn),小兒女情態(tài)中不失大家風(fēng)范。唯有令妃,她是不同的。”
海蘭撇了撇嘴,不甚放在心上:“她出身宮女,大字不識幾個。便是幼年家中富足,也未得好好兒教養(yǎng),一味輕薄狐媚,辜負(fù)了那張與娘娘有三分相似的面孔。”
如懿喟然輕嘆:“你的眼光精到。這固然是令妃的短處,卻不知也是她的長處。”
海蘭睜大了眼,似是不信:“長處?”
如懿婉聲道:“我們所擁有的技藝與學(xué)識,涵養(yǎng)與氣質(zhì),都是在見到皇上前已經(jīng)所有。皇上所欣賞的,是一個已然完成的成品。而比之我們,令妃在見到皇上時,更像一張未曾落筆的白紙,無知、簡單,卻可以由著皇上的性子肆意描繪。縱然她拿著燕窩細(xì)粉揮霍暴發(fā),縱然她連甜白釉也不識,可是一旦她所學(xué)所知,氣度愈加恬美清雅,輕柔嫵媚,那都是在見到皇上后所得的,或者說,皇上不經(jīng)意間一手培養(yǎng)的,所以皇上看著今時今日的她,總還會有幾分憐惜與容忍。”
海蘭凝神片刻,鋒銳的護(hù)甲劃過半透明的輕羅蒙就的扇面,發(fā)出輕微的行將破碎的咝咝聲:“那就更留不得了。”
如懿輕緩地拍拍她的手背:“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做那樣的事。”她的神色著煙雨蒙蒙的哀聲與愧悔,“海蘭,許多話,本宮可以瞞著任何人,卻無須瞞你。孝賢皇后的二阿哥……本宮總是日夜不安。尤其為人母親之后,更是念及便心驚不已。海蘭,若說本宮畢生有一虧心事,便是這樁了。所以,許多事,未必趕盡殺絕才是好。”
海蘭見如懿動了哀情,雪白的面孔在明耀的日光下隱隱發(fā)青,不免生了不安之意,忙挽了如懿的手進(jìn)了內(nèi)殿,道:“不過小小嬪妃,不值得娘娘傷神。”她望了望過于炫目的天光,關(guān)切道,“外頭熱,娘娘仔細(xì)中暑才是。”
恰好有小宮女奉上酸梅湯來,如懿勉強(qiáng)和緩了神色,正端起欲飲,海蘭見了忙道:“娘娘才出月子沒多久,可不能吃酸梅這樣收斂的東西,否則氣血不暢可便壞了。”她喚來容珮:“如今雖是盛暑,娘娘的東西可碰不得酸涼的,還是換一碗薏仁紅棗羹來,去濕補(bǔ)血是最好不過的。”
容珮抿嘴笑道:“是奴婢們不當(dāng)心了,多謝愉妃小主提點(diǎn)。說來江太醫(yī)也算是個細(xì)心的了,竟還是比不過愉妃小主,事事替娘娘留心。”
海蘭望著如懿,一臉誠摯:“那有什么,娘娘怎么替本宮留心的,本宮也是一樣的。”她見容珮退下,便低聲道,“永琪跟著永珹一起調(diào)度錢糧,永珹事事爭先,拔尖賣乖,臣妾已經(jīng)按著娘娘的囑咐,要永琪萬事以永珹馬首是瞻,不要爭先出頭。”
如懿拿著一方葡萄紫綾銷如意云紋絹?zhàn)硬亮瞬令~頭沁出的細(xì)汗,道:“如今永珹得意,且由他得意。年少氣盛,容易登高,也必跌重。等哪天永珹落下來了,便也輪到永琪露鋒芒的時候,不必急于一時。”
正說著,菱枝進(jìn)來奉上一個錦盒,道:“皇后娘娘,內(nèi)務(wù)府新制了一批鏤金紅寶的護(hù)甲,請娘娘賞玩。”
如懿“嗯”了一聲,揮手示意菱枝退下。海蘭剝了顆葡萄遞到如懿手中:“有皇后娘娘為永琪籌謀,臣妾很安心。”她想起一事,“對了,上回聽說令妃抱病,如今送回宮中,也有十來日了吧。”
如懿打開錦盒,隨手翻看盒中寶光流離的各色護(hù)甲,漫不經(jīng)心道:“令妃既病著,本宮就由她落個清凈。左右宮里的嬪妃都跟著來圓明園避暑了,讓她回宮和先帝的老太妃們做伴兒,也靜靜心吧。”
海蘭一笑,便和如懿頭抵著頭一起揀選護(hù)甲比在指上把玩。二人正得趣,只見三寶急急進(jìn)來打了個千兒道:“皇后娘娘,李公公從避暑山莊傳來的消息,請您過目。”他說罷,遞上一個宮中最尋常的宮樣荷包,便是宮女們最常佩戴的普通樣式。如懿頷首示意他退下,取過一把銀剪子剔開荷包縫合處的繡線,取出一張紙條來。如懿才看了一眼,臉色微白,旋即冷笑一聲,手心緊緊蜷起。
海蘭見如懿如此,亦知必生了事端,忙接過她手中的紙條一看,矍然變色:“令妃復(fù)寵?她不是回紫禁城了么?”
如懿取了一枚翡翠七金絞絲護(hù)甲套在指上,微微一笑:“本宮當(dāng)她回了紫禁城,卻不想在避暑山莊唱出這么一出好戲來,不能親眼看見,真是可惜了!”如懿一笑如春花生露,映著朝陽晨光瑩然,然而,她眼中卻一分笑意也無,那種清冷的神色,如她指上護(hù)甲的尖端金光一閃,讓人寒意頓生。
海蘭的頹然如秋風(fēng)中瑟瑟的葉:“令妃的手腳倒是快,一個不留神便復(fù)寵了。”她攥緊了手中的紙條,反反復(fù)復(fù)地揉搓著,“只是已然復(fù)寵,咱們想阻止也難了。”她蛾眉輕揚(yáng),將那頹然即刻掃去,恍若又是一潭靜水般寧靜深沉,“只是啊,能復(fù)寵的,也還會再失寵。皇后娘娘,咱們不怕等。”
如懿篤定一笑,并不十分放在心上:“本宮已經(jīng)和你說過皇上的心思,看來倒真是防不勝防。罷了,潮起潮落見得多了,不在這一時。何況身為皇后,若是時時事事只專注于和嬪妃爭寵計較,怕是也真真忙不過來,反倒失了大局。”
如此留了心意,消息接二連三傳來,不外是嬿婉如何到了避暑山莊,如何扮成小宮女的樣子在清晨時分初秋紅葉下素衣微涼,臨風(fēng)吟唱昆曲,引得皇帝心意遲遲,一舉復(fù)寵。又如何陪著皇帝策馬行獵,英姿颯爽。如何與穎嬪、忻嬪平分春色,漸漸更勝一籌。
如懿聽在耳中,卻也不意外:“令妃在皇上身邊多年,自然比新得寵的穎嬪、忻嬪更懂得皇上的心思。何況她大起大落過,比一直順風(fēng)順?biāo)膵邋鷤冏匀桓冒盐铡!?br/>
海蘭凝眉一笑,落了一子在棋盤上:“所以啊,有時候光是年輕貌美也是不夠的,年歲是資歷,亦是風(fēng)情啊。”
如懿凝神片刻,也落了一子。那棋子是象牙雕琢成的,落在漢白玉的棋盤上玎玲有聲:“何必拐著彎子把大家都夸進(jìn)去,倒說得咱們這些半老徐娘都得了意。”如懿一笑,“也別總想著咱們這些女人家的事。后宮的事,頂破了天也只是女人們的是非。對了,永琪如何?”
海蘭笑吟吟道:“左右風(fēng)頭都是永珹的。對了,臣妾倒是聽說河務(wù)布政使富勒赫奏劾南河虧帑,皇上命永珹和永琪跟著嚴(yán)查南河侵虧一案,負(fù)責(zé)追查此案的策楞等上疏彈劾外河同知陳克濟(jì)、海防同知王德宣虧帑貪污,并言及洪澤湖水溢,通判周冕未為準(zhǔn)備,致使水漫不能抵擋。”
如懿捻了一枚棋子蹙眉道:“這些名字怎么這么耳熟?”
海蘭將雪白一子落在如懿的半局黑子之中:“這些人都是高斌的部下,而高斌這些日子都在河工上奉職,這也是他的分內(nèi)之事。皇后娘娘忘了么?”
如懿輕嗤道:“皇上年年寫悼詩追念慧賢皇貴妃,不知這份恩義會不會隨著歲月流逝而淡薄呢?”
海蘭的臉容恬淡若秋水寧和:“永琪遞回來的消息,皇上嚴(yán)責(zé)高斌徇縱,似有拿高斌革職之意。”
如懿沉吟:“似乎有不代表一定會。”
海蘭淺淺笑道:“那臣妾讓永琪推把手吧。雖然說人已入土,往日恩怨可以一筆勾銷,但想到慧賢皇貴妃在世時對臣妾的苛待,臣妾真是終身難以忘懷啊!”
如懿會心一笑:“雖然慧賢皇貴妃離世多年,但本宮也不希望再看到她的母家在前朝蹦跶了。”她隨手翻亂棋局,“就這么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