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醉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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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意歡方到十阿哥的梓宮前,正見嬿婉穿了一襲銀白色素紗點(diǎn)桃氅衣,打扮得十分素凈,跪在十阿哥的棺槨前,慢慢地往火盆里燒著一卷經(jīng)幡,垂淚不已。
意歡靜靜在她身邊跪下,打開一個(gè)黑雕漆長屜匣,將里面折好的元寶彩紙一一取出,神色十分冷淡:“不是你的孩子,你來做什么?”
嬿婉的淚落在咝咝竄起的火苗內(nèi),濺起驟然跳動(dòng)的火花,哀戚道:“姐姐是來哭十阿哥,我是來哭一哭自己的孩子。”
意歡自永壽宮之事后便大不喜歡嬿婉的嫵媚惑主,她又是個(gè)喜怒形于色不喜掩飾之人,所以見了嬿婉便淡淡地不甚搭理。然而,此刻看嬿婉如此傷心欲絕,亦不覺觸動(dòng)了心腸,放緩了聲音道:“你有什么孩子?”
嬿婉伸出手,試探地?fù)嵘弦鈿g的小腹。意歡下意識地退避了寸許,見嬿婉神色癡癡惘惘,并無任何惡意,亦不知她要做什么,便直直僵在了那里不動(dòng)。嬿婉的手勢十分柔緩,像拂面的春風(fēng),輕淡而溫暖,帶著小心翼翼的珍視,低柔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是為十阿哥傷心,傷心得連自己都不要了。其實(shí)細(xì)想想,你總比我好多了。你的孩子好歹在你的肚子里,你享了懷胎十月的期待,一朝降生的喜悅,你看過他笑,陪過他哭,和他一起悲喜。可是,我的孩子呢?”她睜大了凄惶欲絕的眼,盯著意歡,喃喃道,“我的孩子在哪里?”
嬿婉的雙手冰涼,隔著衣衫意歡也能感覺到她指尖潮濕的寒意,意歡有些不忍,亦奇怪:“你的孩子?”
嬿婉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像是魔怔了一般:“是啊,姐姐。你的孩子好歹還在你的腹中活過,好歹還在這個(gè)世間露了個(gè)臉,陪了你一遭。可是我的孩子呢?”她緊緊撫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腹部,惶然落淚,“我的孩子連到我肚子里待上片刻的運(yùn)氣也沒有。我盼啊盼,盼得眼睛都直了,我的孩子也來不了!他來不了我的肚子里,更來不了這個(gè)世上。”她睜著淚水迷蒙的眼,近乎癲狂般傷心,“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意歡怔怔地道:“為什么?”
嬿婉仰天凄苦地笑,抹去眼角的淚,打開手邊的烏木填漆四色菊花捧盒,端出一碗烏墨色的湯藥,藥汁顯然剛熬好沒多久,散發(fā)著溫?zé)岬臍庀ⅰ魍穸说揭鈿g鼻尖,含淚道:“這碗湯藥的味道,姐姐一定覺得很熟悉吧?”
意歡大為詫異,雙眸一瞬閃過深深的不解:“你怎會有我的坐胎藥?”
嬿婉的淚如散落的珍珠,滾滾墜落在碗中,暈開烏黑的漣漪:“姐姐,是我蠢,是我貪心。我羨慕皇上賞賜你坐胎藥的恩遇,我也想早日懷上身孕有一個(gè)自己的孩子,所以偷偷撿了你喝過的藥渣配了一模一樣的坐胎藥,偷偷地喝。甚至我喝得比你還勤快,每次侍寢之后就大口大口地喝,連藥渣也不剩下!”
意歡震驚不已:“那你……還沒有孩子?”
嬿婉抹去腮邊的淚,癡癡道:“是啊!我喝得比你勤快,卻沒有孩子。姐姐漏喝了幾次,卻反而有了孩子。”她逼視著她,目中灼灼有凌厲的光,“所以,姐姐,你不覺得奇怪么?這可是太醫(yī)院圣手齊魯配的藥啊!”
意歡戰(zhàn)栗地退后一步,緊緊靠在十阿哥的棺槨邊緣:“奇怪?有什么可奇怪的?”
“坐胎藥沒讓咱們快快懷上孩子,這不奇怪么?于是,我去太醫(yī)院私下找了好些太醫(yī)詢問,他們都是同一張嘴同一條舌頭,都說這是上好的坐胎藥。我便信了。可是姐姐,是你告訴我的,你漏喝了多次反而有孕了。所以,我便托人去了宮外,拿藥渣子和方子一問,才知道啊……”她拖長了音調(diào),遲遲不肯說下去,只斜飛了清亮而無辜的眼,欲語還休,清淚縱橫。
意歡似乎意識到什么,聲音都有些發(fā)顫了:“你知道什么?”
嬿婉的淚洶涌滑落,逼視著她,不留分毫余地:“姐姐啊,難道你真不知道那是什么?否則你為什么不喝了?”
意歡稍稍平靜:“我不喝,只是因?yàn)楹攘诉@些年都未有動(dòng)靜,也灰了心了。連皇后娘娘也說,天意而已,何必苦苦依賴藥物,所以我的求子之心也淡了。”
嬿婉蹙眉:“難道皇后娘娘也沒告訴你是什么?”
意歡沉靜道:“皇后娘娘甚少喝坐胎藥,她自然沒告訴過我。”
嬿婉的震驚只是瞬間,轉(zhuǎn)瞬平靜道:“那么,我來告訴你。”她的唇角銜了一絲決絕而悲切的笑容,“我和姐姐喝了多年的,從來不是坐胎藥。皇上嫌你是葉赫那拉氏的女子,嫌你會生出愛新覺羅氏仇讎的種子,所以給你喝的是避免有孕的藥物。”
意歡大為震驚,臉色頓時(shí)雪白,舌尖顫顫:“我不相信!”
嬿婉取出袖中的方子,抖到她眼前:“姐姐不信?姐姐且看這方子上的藥物有沒有錯(cuò)。上面所書此藥是避免有孕之物,乃是出自京中幾位名醫(yī)之手,怎會有錯(cuò)?”她看著意歡的目光在接觸到方子之時(shí)瞬間如燃燒殆盡的灰燼,死沉沉地發(fā)暗,繼續(xù)道,“皇后娘娘說得對,是藥三分毒啊,所以我得知真相后停了藥至今也懷不上孩子。所以姐姐懷著十阿哥的時(shí)候腎虛且?guī)肓耸⒏绲奶ダ铮攀沟檬⒏缣焐撊酰恢味腊。 彼p膝一軟,跪倒在火盆前,手里松松抓了一把紙錢揚(yáng)起漫天如雪,又哭又笑,“孩子啊,可憐的孩子啊,你死在誰手里不好,偏偏是你的阿瑪害死了你啊。什么恩寵,什么疼愛,都是假的啊!我可憐的孩子!”
嬿婉慟哭失聲,直到身后劇烈的狂奔之聲散去,才緩緩站起身,撫著十阿哥的棺槨,露出了一絲怨毒而快意的笑容。
意歡直闖進(jìn)芳碧叢的時(shí)候,皇帝正握了一卷雪白畫軸在手,臨窗細(xì)觀。一縷縷淡金色的日光透進(jìn)屋子,卷起碎金似的微塵,恍若幽幽一夢。那光線灑落皇帝全身,點(diǎn)染勾勒出清朗的輪廓,襯著皇帝身后一座十二扇鏤雕古檀黑木卷草纏枝屏風(fēng),繁綺華麗中透著縹緲的仙風(fēng)意境。
意歡的呼吸有一瞬的凝滯,淚便漫上眼眶。淚眼蒙眬里,恍惚看見十?dāng)?shù)年前初見時(shí)的皇帝,風(fēng)姿迢迢,玉樹琳瑯,便這樣在她面前,露出初陽般明耀的笑容。
那是她這一生見過的最美好的笑容。
年輕的宮女半蹲半跪侍奉在側(cè)打著羽扇。殿中極靜,只有他沉緩的呼吸與八珍獸角鏤空小銅爐里香片焚燒時(shí)嗶剝的微響。那是上好的龍涎香的氣味,只需一星,香氣便染上衣襟透入肌理,往往數(shù)日不散。
這樣的氣味,是她這么些年的安心所在,而此時(shí)此刻,卻只覺得陌生而森然。
皇帝對她的無禮的突如其來并不十分驚詫,笑意如溫煦的六月晨曦:“怎么這么急匆匆跑來了?滿頭都是汗!”他看著跟進(jìn)來意圖阻止的李玉,揮手道:“去取一塊溫毛巾來替舒妃擦一擦,別拿涼的,一熱一涼,容易風(fēng)寒。”
這般脈脈溫情,是意歡十?dāng)?shù)年來珍惜且安享慣了的,可是此時(shí)聽得入耳,卻似薄薄的利刃刮著耳膜,生生地疼。
李玉安靜退了出去,連皇帝身邊的宮女亦看出她神情的異樣,手中羽扇不知不覺緩下來,生怕有絲毫驚動(dòng)。
意歡覺得軀體都有些僵硬了,勉強(qiáng)福了一福道:“皇上,臣妾有話對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