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 得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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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圍場的獵獵風(fēng)聲無法告知暗害者的身份,亦徹底敗壞了皇帝狩獵的興致。唯一可知的,不過是那野馬奔馳至林間,是有母馬發(fā)情時的體液蹭于草木之上,才引得野馬發(fā)狂而至。而那冷箭,卻是早有弓弩安放在隱蔽的林梢,以銀絲牽動,一觸即發(fā)。林場官員連連告饒,實在不知是有人安放弓弩本欲射馬才陰差陽錯危及帝君,還是真有人悉心安排這一場陰謀。但有人擅闖皇家獵場布置這一切,卻是毋庸置疑。皇帝又驚又怒,派了傅恒細細追查。然而,倉促之下,這一場風(fēng)波終究以冷箭施放者的無跡可尋而告終。
自此皇帝心性更傷,偶有幾次驚夢,總道夢見當(dāng)日冷箭呼嘯而過的情景,卻不知暗害者誰,唯有利刃在背之感。如懿只得緊緊抱住了皇帝的肩,以此安慰這一場莫名驚險后的震怒與不安。
待消息傳到宮中,饒是太后久經(jīng)風(fēng)波,亦驚得失了顏色,扶著福珈的手臂久久無言。
福珈溫聲道:“太后安心。奴婢細細查問過,皇上一切安好,太后可以放心。奴婢也著人傳話過去,以表太后對皇上關(guān)愛之意。只是這件事……太后是否要徹查?”
太后思忖片刻,斷然道:“不可!這件事皇帝自己會查,且風(fēng)口浪尖上,人人都怕惹事,警惕最高,也難查出原委。如今風(fēng)聲鶴唳,皇帝最是疑心的時候,哀家若貿(mào)然過問,反倒惹皇帝不快。”
福珈心疼,亦有些怨:“太后也是關(guān)心皇上,倒怕著皇上多心似的,反而疏遠了。”
太后撫著手中一把青金石嵌珊瑚如意,那觸手的微涼總是讓人在安逸中生出一縷警醒。恰如這皇家的母慈子孝,都是明面上的繁華煊赫,底下卻是那不能輕觸的冷硬隔膜。須臾,她郁郁嘆道:“畢竟不是親生,總有嫌隙。皇帝自小是個有主意的人,年長后更恨掣肘。哀家凡事能婉勸絕不硬迫。且你看他如今遴選妃嬪是何等謹慎,便知咱們的前事皇帝是有所知覺了。哀家只求女兒安穩(wěn),余者就當(dāng)自己是個只懂享樂的老婆子吧。”
自木蘭圍場回宮,風(fēng)波余影漸漸淡去,卻生出一種煊煊的熱鬧。除了凌云徹成為御前二等侍衛(wèi),深得皇帝信任之外,得益最多的便是玉妍的四阿哥永珹。首先是皇帝對玉妍的頻頻臨幸,繼而是對永珹學(xué)業(yè)和騎射的格外關(guān)照,每三日必要過問。這一年皇帝的萬壽節(jié),李朝使者來賀,皇帝便命永珹應(yīng)待。而永珹亦十分爭氣,頗得使者贊許。而最令后宮與朝野震動的是,在重陽之后,皇帝便封了永珹為貝勒。
這不啻是巨石入水,引得眾人側(cè)目。因為已經(jīng)成年娶親的三阿哥永璋尚未封爵,反而是這位尚未成年的四弟拔了頭籌。而對五阿哥永琪,皇帝雖然倍加憐愛,諸多賞賜,但卻無對待永珹這般器重,所以永琪也不免黯然失色了。
凌云徹回宮之后,比之從前更加謹言慎行,更因少了世家子弟的紈绔習(xí)氣,皇帝十分倚重。
這一日皇帝正因木蘭秋狩之事欲責(zé)罰圍場諸人,正巧三阿哥永璋前來請安,聽見皇帝龍顏震怒,欲牽連眾多,便勸了一句道:“兒臣以為此次秋狩之事查不出元兇,也是因為圍場服役之人過多,一時難以徹查。皇阿瑪若都責(zé)罰了,誰還能繼續(xù)為皇阿瑪查人呢?”
這話本也在情理之中,然而,皇帝經(jīng)此一事,疑心更勝從前,當(dāng)下拍案怒道:“你是朕諸子中最長,本應(yīng)是你救駕才對!一來圍場之事有疏漏,你這個長子有托管不力之嫌;二來救駕來遲則屬不孝不忠,能力庸常,不及兩個弟弟;三來事后粗漏,不能為君父分憂,反而為一己美名,輕饒輕恕,不以君父安危為念!朕要你這樣的兒子,又有何用?”
皇帝這般雷霆震怒,將永璋罵得汗?jié)裰匾拢瑵M頭冷汗,只得諾諾告退。
皇帝隨后便問隨侍在旁的凌云徹道:“你瞧瞧永璋這般請求輕恕木蘭圍場之人,那日冷箭之事會否與他有關(guān)?”
凌云徹恭謹?shù)溃骸叭⒏缡腔噬系挠H子。”
皇帝搖頭,呼吸粗重:“天家父子,不比尋常人家。可為父子,可為君臣,亦可為仇讎!圣祖康熙爺晚年九子奪嫡之事,朕想來就驚心不已。”
凌云徹道:“皇上年富力強,沒有誰敢,也沒有能力敢謀害皇上!”
皇帝聽得此言,稍稍寬慰:“那木蘭圍場諸人,你覺得當(dāng)不當(dāng)罰?”
凌云徹恭順地垂著眼眸,感受著孔雀花翎在腦后那種輕飄又沉著的質(zhì)感,想起在木蘭圍場那些望著冷月忍著屈辱受人白眼的日子,道:“有錯當(dāng)罰,有功當(dāng)賞。皇上賞罰分明,胸中自有定奪,微臣又怎敢妄言。”
皇帝笑著畫下朱批,贊許道:“甚好。”
這句話不知是皇帝贊許自己的舉措還是夸獎凌云徹的慎言。凌云徹正暗自揣摩,皇帝忽而笑道:“你已年過三十,尚未成家,也不像個樣子。”他隨手一指,喚過御前一個青衣小宮女道:“茂倩,你也二十五了,快要出宮。朕就將你賜給凌侍衛(wèi)為妻,如何?”
那宮女一怔,旋即跪下,眉開眼笑道:“奴婢謝過皇上。”
凌云徹愣在當(dāng)?shù)兀X中一片空白,全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直到李玉在旁推他的手臂,笑瞇瞇道:“瞧凌大人,這是歡喜傻了吧?快謝恩哪!”
他這才回過神來,看見皇帝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的笑意,茫然跪下身行禮,來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恩典。
至此,永璋的失寵便已成定局。而永琪得了如懿與海蘭的囑咐,只潛心學(xué)業(yè),若非皇帝召喚,亦不多往皇帝跟前去。
這一日,凌云徹自養(yǎng)心殿送永琪回翊坤宮,便順道來向如懿請安。如懿正在廊下看著侍女調(diào)弄桂花蜜。她靜靜立于飛檐之下,裙裾拂過地,淡淡紫色如木蘭花開。夕陽流麗蘊彩的光就在她身后,鋪陳開一天一地的華麗,更映得她風(fēng)華如雪,澹澹而開。
如懿見了他便含笑:“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待。”
凌云徹屈膝拱手,正色道:“皇后娘娘曾要微臣堂堂正正地走回來,微臣不敢辜負皇后娘娘的期望。”
如懿端詳他片刻:“被北邊的風(fēng)吹得臉更黑了。但,能這樣風(fēng)光地回來就好。本宮更得多謝你,救了皇上。”
云徹見她歡悅之色,不覺低下頭道:“這是微臣的本分。”
“有功也不忘本,才能在皇上跟前處得長遠。你很好。”她笑道,“你在皇上跟前如此得臉,也是該娶親成家了。皇上親自賜婚,這是無上的榮耀,旁人求也求不來呢。”
凌云徹心頭一抖,忽然一顆心便飄到了木蘭圍場的那些日子,孤清的寒夜里,常常想起的,居然是如懿含笑的清婉臉龐。
那是唯一的念想,連著她的囑咐,一路引著他不惜一切也要走回紫禁城,堂堂正正地走回來。
這樣的念頭不過在腦中轉(zhuǎn)了一瞬,他便按捺了下去,淡淡道:“微臣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女人。”
如懿的眸光幽然垂落,略帶惋惜地看著他:“還是因為她傷害過你的緣故么?”
云徹別過臉,抿緊了薄薄的唇:“微臣不想再記得。”
如懿的笑意愈加清婉,仿佛天邊明麗的霞光映照:“不想記得也好。皇上御前的宮女出身尊貴,都是滿軍旗的女兒,你有這樣的妻子,對你的出身和門楣也有益。對了,你家里有誰幫你操辦喜事么?”
云徹有些失神,道:“父母已在幾年前亡故,無人安排。”他微微苦笑,“微臣終于能回到紫禁城中,不負娘娘所望,但皇上賜婚這樣的意外之喜,也實在是太意外了。”
如懿意味深長地目視于他:“無論是否意外,皇上的恩賜是不容許你有一絲不悅和推脫的。茂倩是御前的人,你須得好好兒待她。”她溫然含笑,“至于你家中無人,江與彬與惢心就在京中,本宮讓他們?yōu)槟愦螯c,助你一臂之力。”
云徹勉力微笑,振作精神答應(yīng):“多謝皇后娘娘美意。”他看著如懿身邊的乳母懷中抱著的嬰兒,心中有了一絲傷感的欣喜,“雖然微臣身在圍場,但也聽說娘娘喜獲麟兒,微臣在此賀過。”
如懿頷首道:“有心了。”
云徹懂得地道:“彼此過得好才是最有心。”他還想再說什么,皇帝身邊的李玉已經(jīng)來傳旨,皇帝會來陪著如懿用晚膳。他即刻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不合時宜,就好像翊坤宮所有描畫的鴛鴦龍鳳都是成雙成對,比翼交頸,花紋都以蓮花與合歡為主。
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他如何不明白這個道理,連自己,很快不也要如此么?他只得躬身,恭恭敬敬告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