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9 玫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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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眉眼間并無一絲動容之色:“按著從前的規(guī)矩,玫嬪這樣的人不死也得打入冷宮。”皇帝臉色稍稍柔和些,“只是朕答應(yīng)過皇后,后宮之中再無冷宮,所以玫嬪只能一死。且她自己也已經(jīng)招認(rèn)了,朕無話可說,想來皇額娘也無話可說吧。”
太后的目光有一絲疑慮閃過,逡巡在皇帝面上。片刻,太后冷淡了神色道:“既然皇帝心意已決,那哀家也沒什么好說的。就當(dāng)是玫嬪咎由自取,不配得皇帝的寵愛吧。及早處死便也罷了。”她搖頭道,“景陽宮的風(fēng)水可真不好,昔年怡嬪死了,慶嬪又這么沒福。”太后伸過手起身:“福珈,陪哀家回宮。”
如懿見太后離去,便在皇帝身邊坐下:“皇上別太難過。”
皇帝倒真無幾多難過的神色,只是厭煩不已:“朕沒事。”
如懿溫聲道:“那,皇上打算怎么處置玫嬪?”
皇帝顯然不想多提玫嬪,便簡短道:“還能如何處置?不過是一杯鴆酒了事。”
如懿頷首道:“臣妾明白了。那臣妾立刻吩咐人去辦。”她想一想,“只是如今天色已晚,皇上再生氣,也容玫嬪活到明日。免得有什么驚動了外頭,傳出不好聽的話來。”
皇帝勉強頷首:“也好。一切交給皇后,朕不想再聽到與此人有關(guān)的任何事。”
如懿婉順答應(yīng)了,亦知皇帝此刻不愿有人多陪著,便囑咐了李玉,陪著皇帝回了養(yǎng)心殿。才出了景陽宮,容珮好奇道:“皇后娘娘,玫嬪犯了這么大的事兒,是必死無疑的。難道拖延一日,便有什么轉(zhuǎn)機么?”
“沒有任何轉(zhuǎn)機,玫嬪必死無疑。”如懿輕嘆一聲,“犯了這么不可理喻沒頭沒尾的事兒,也只有死路一條。只是宮里不明不白死了的人太多了,本宮雖不能阻止,但總得替她做些事,了她一個久未能完的心愿。”
如懿望著遙遠的天際,那昏暗的顏色如同沉沉的鉛塊重重逼仄而下。她躊躇片刻,低聲道:“叫三寶打發(fā)人出去,吩咐惢心替本宮做件事。”
到了第二日,惢心一早便匆匆忙忙進了宮。如懿正囑咐了三寶去備下鴆酒,見了惢心連眼皮也不抬,只淡淡道:“事情辦妥了?”
惢心忙道:“一切妥當(dāng)。娘娘昨日吩咐了出來,奴婢連夜準(zhǔn)備了祭禮和元寶蠟燭去了亂葬崗,只是年頭太久,那地方不太好找。還是娘娘細(xì)心,吩咐三寶找來知會奴婢的人,是當(dāng)年經(jīng)過手的人,這才找到了。奴婢就趕在子時前帶了風(fēng)水先生尋了個寶地安葬下去,又做了場法事,希望他……在地下可以安寧了。”
如懿眉心一松,安寧道:“雖然本宮只見過那孩子一眼,但到底心里不安。如今這事雖然犯忌諱,但做了也到底安心些。你便悄悄去玫嬪宮里,告訴她這件事情,等下本宮遣人送了鴆酒去,也好讓她安心上路。”
惢心答應(yīng)著去了,不過一炷香時分,便匆匆回來道:“皇后娘娘,玫嬪小主知道自己必定一死,所以懇求死前見一見娘娘。”
彼時如懿正斜倚在窗下,細(xì)細(xì)翻看著內(nèi)務(wù)府的記賬。聞言,她半垂的羽睫輕輕一顫,卻也不抬,只淡淡問:“事情已經(jīng)了了,本宮遂了她無人敢?guī)退斓男脑福y道她還有什么非說不可的話么?”
惢心沉吟著道:“玫嬪小主只求見娘娘,只怕知道要走了,有什么話要說吧。”她說罷又央求,“皇后娘娘,奴婢看著玫嬪小主怪可憐見兒的,您就許她一回吧。她只想在臨走前見見娘娘,說幾句話。她是要死的人了,娘娘……”
如懿念著與玫嬪同在宮中多年,惢心又苦苦央告,便點了點頭,道:“等晚些本宮便去看她。”
永和宮中安靜如常,玫嬪所居的正殿平靜得一如往日,連侍奉的宮人也神色如常,唯有來迎駕的平常在和揆常在的面上露出的惶惶不安或幸災(zāi)樂禍的神色,才暗示著永和宮中不同于往日的波瀾。
如懿也不看她們的嘴臉,只淡淡道:“不干你們的事,不必?fù)胶瓦M去。”
平常在看著三寶手里端著的木盤,上頭孤零零落著一個鈞釉靈芝執(zhí)壺并一個桃心忍冬紋的鈞釉杯,不由得有些害怕,垂著臉畏懼地看著如懿。揆常在答應(yīng)了一聲,努了努嘴堆了笑道:“皇后娘娘,那賤人一回來就待在自己房里沒臉出來呢。也真是的,怎么做下這種臟事兒。說來賤人也不安分,還讓自己的貼身侍女請了您來的吧,還是想求情饒她那條賤命么?”
揆常在是五王爺弘晝的側(cè)福晉送進宮來的美人兒,桃花蘸水的臉容長得妖妖調(diào)調(diào)的,素來不大合如懿的眼緣,眼下張口閉口又是一個“賤”字,聽得如懿越發(fā)不悅。如懿皺了皺眉,橫她一眼:“她做的什么事兒,用得著你的嘴去說么?”
如懿素來不大言笑,揆常在聽得這句,更是諾諾稱是。還是平常在扯了扯揆常在的袖子,揆常在忙縮到一邊,再不敢說話了。如懿懶得與她費唇舌,瞥了惢心一眼,吩咐道:“你去瞧瞧。”說罷,便往內(nèi)殿去了。
外頭的太監(jiān)們伺候著推開正殿的殿門,如懿踏入的一瞬,有沉悶的風(fēng)撲上面孔。恍惚片刻,仿佛是許多年前,她也來過這里,陪著皇帝的還是新寵的蕊姬。十幾年后,宮中的陳設(shè)還是一如往常,只是濃墨重彩的金粉黯淡了些許,雕梁畫棟的彩繪亦褪了些顏色。縹緲的暮氣沉沉纏繞其間,好像住在這宮里的人一樣,年華老去,紅顏殘褪,也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的事。
江湖子弟江湖老,深宮紅顏深宮凋。其實,是一樣的。
晚來的天氣有些微涼,殿內(nèi)因此有一種垂死的氣息。盡管燈火如常點著,但如懿依然覺得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唯有妝臺上幾朵行將凋零的暗紅色雛菊閃爍著稀薄的紅影,像是拼死綻放著最后的艷麗。
玫嬪獨自坐在妝臺前,一身嬪裝的香色地翔鳳團紋妝花緞吉服,暗金線織出繁復(fù)細(xì)密的鳳棲瑞枝花樣,正對鏡輕扶側(cè)鬢的雙喜如意點翠長簪,讓六縷金線寶珠尾墜恰到好處地垂在潔白的耳郭旁。她照花前后鏡,雖已明艷動人,卻仍不滿足,從珠匣里取了一枚金盞寶蓮花的采勝佩在了鬢邊。
如懿依稀記得,那朵采勝是昔年玫嬪得寵的時候皇帝賞賜給她的首飾中的一件,她格外喜歡,所以常常佩戴。那意頭也好,是年年歲歲花面交相映,更是朱顏不辭明鏡,兩情長悅相惜之意。
如懿在后頭望著她靜靜梳妝的樣子,心下一酸,溫言道:“皇上并沒有廢去你的位分,好好兒打扮著吧,真好看。”
玫嬪從鏡中望見是她,便緩緩側(cè)首過來:“皇后娘娘來了。”她并不起身,亦不行禮,只是以眸光相迎,卻自有一股嫻靜宜雅,裙帶翩然間有著如水般的溫柔。
如懿也不在意禮數(shù),只是伸出手折下一小朵雛菊簪在她鬢邊,柔聲道:“好好兒的,怎么對慶嬪做了這樣的事?在宮里活了十幾年,難道活膩了么?”
玫嬪輕輕點頭,潔白如天鵝的脖頸垂成優(yōu)美的弧度。“每天這樣活著,真是活膩了。”她看著如懿,定定道,“皇后娘娘不知道吧?我和慶嬪,還有舒妃,都是太后的人。”
如懿的驚異亦只是死水微瀾:“哦?”
玫嬪取過蔻丹,細(xì)細(xì)地涂著自己養(yǎng)得水蔥似的指甲,嫵然一笑:“是啊。天下女人中最尊貴的老佛爺,皇太后,皇上的額娘,也要在后宮安置自己的人。是不是很好笑?”
如懿的神色倒是平靜:“人有所求,必有所為。沒什么好笑的。”
玫嬪嫣然一嗤:“也是。哪怕是萬人之上的皇太后,也有害怕的時候啊。安置著我們這些人在皇上身邊,該窺探的時候窺探,該進言的時候進言,該獻媚的時候獻媚。太后和長公主才能以保萬全無虞啊!”
如懿奇道:“既然你和慶嬪是一起的人,你為什么還要害慶嬪?”
玫嬪看著自己玫瑰紅的指甲,露出幾分得意:“太后自己的人給自己人下了毒藥,絕了子嗣,傷了身子,好不好玩兒?”她慵懶一笑,似一朵開得半殘的花又露出幾瓣紅艷凝香,越發(fā)有種妖異得近乎詭艷的美,“反正眾人都以為在曲院風(fēng)荷那一夜,慶嬪占盡風(fēng)光,我卻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做了陪襯。那便隨便吧,反正我是看穿了,說我嫉妒便是嫉妒好了,什么都不打緊。”
如懿輕顰淺蹙,凝視她片刻:“你若真嫉妒慶嬪,就應(yīng)該下足了草烏毒死她,何必只是多加了那么多牛膝讓她血崩不止,傷了本元,生不了孩子呢?你既是太后調(diào)教出來的人,就該知道斬草除根才是最好的辦法。這半吊子的手法,除了叫人以為你無能,沒有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