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旋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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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懿趕到時,凌云徹已經(jīng)挨了滿身的鞭子,衣衫破得不堪入目,連綁著他的廡房的廊柱下的石磚上都沾上了斑斑血跡。然而,執(zhí)刑的太監(jiān)猶未收手,一鞭一鞭下去,又快又狠,直打得血沫飛濺,皮肉綻開。凌云徹倒也硬氣,硬生生忍著,不肯發(fā)出一絲呻吟。
如懿腳步一滯,想要近前去看,還是覺得不妥。她揚了揚臉,容珮會意,朝著那執(zhí)刑的太監(jiān)擺了擺手,低低道:“皇后娘娘要進去向皇上回話,先停一停手。”
進得寢殿中,燭火下流動著水樣的光澤,明明滅滅,櫻紅色的流蘇款款漾漾,一搖一搖地拖出皇帝與玉妍細細長長的影子。皇帝在寢衣外披了一件湖藍團墨外裳,臉色鐵青。玉妍半坐在榻邊,散著一把青絲,身上一襲艷梅色緙絲八團春花秋月襯衣,幾顆鎏金鏨花扣疏疏地開著,露出雪白的一抹脖頸,正伏在皇帝手臂上哭得梨花帶雨。
如懿見她打扮得如此艷,不覺蹙了蹙眉,只對著皇帝行禮如儀。
皇帝滿臉不悅,并無招呼如懿的心思,便道:“起來吧。夜深,皇后怎么來了?”
如懿和婉道:“臣妾本要睡了,聽得皇上寢殿鬧了起來,便趕過來瞧瞧。”她含了幾分謙卑與自責,“后宮不寧,說來到底是臣妾無能的緣故,還請皇上降罪。”
皇帝擺擺手,氣惱道:“不干你的事,到底是朕身邊的人手腳不干凈,做出這等見不得人的事來。”他問李玉:“人在外頭,打得怎么樣了?”
李玉探頭向外看了看道:“打得沒聲氣兒了,執(zhí)刑的太監(jiān)手都酸了呢。”
玉妍晃著皇帝的胳膊,恨聲道:“皇上!一定要活活打死他,才能泄了臣妾心頭之恨!”
如懿輕聲道:“李玉,說是不見了嘉貴妃的肚兜,給本宮瞧瞧,是什么肚兜?”
李玉忙答應著捧了上來,如懿看了一眼,卻是一個包花盤金鴛鴦戲水的茜香羅肚兜,上面扎著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四周滾連續(xù)暗金色并蒂玫瑰花邊紋,周匝壓青絲繡金珠邊兒,十分香艷。
如懿故意蹙眉道:“這是嘉貴妃的東西么?怎么瞧著便是幾個小常在她們十幾歲的年紀也不用這樣艷的東西呀。”
玉妍輕哼一聲,撇了撇嘴,轉臉對著皇帝笑色滿掬:“皇上說臣妾皮膚白,穿這樣的顏色好看,是不是?”
那原是閨房私語,這樣驟然當著如懿的面說了出來,皇帝也有些不好意思,掩飾著咳嗽了一聲,道:“什么年紀了,說話還沒輕沒重的。”
玉妍嬌聲道:“皇上在臣妾眼里,從來都是翩翩少年,那臣妾在皇上身邊,自然也是永遠不論年紀的。”
如懿聽著不堪入耳,便轉臉問:“李玉,這東西怎么會落到凌侍衛(wèi)手里?”
李玉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嬪妃侍寢,都是在圍房用錦被裹了送進皇上寢殿的,哪怕是在行宮,規(guī)矩也是不改的。嘉貴妃娘娘進了寢殿,圍房的宮女便開始收拾換下來的衣物了,誰知這么一會兒工夫,便不見了貴妃娘娘的肚兜。”
如懿目光一亮:“那怎么會跟凌侍衛(wèi)有關?”
“凌侍衛(wèi)今夜就守在圍房外,且嘉貴妃娘娘進殿后,侍衛(wèi)便輪了一班。凌大人回過廡房喝茶,又換去了皇上殿前守衛(wèi)。之后進忠?guī)怂巡槭绦l(wèi)們休息的廡房,才在凌侍衛(wèi)的替換衣物里發(fā)現(xiàn)了嘉貴妃娘娘的東西。”
如懿用兩指拈起那肚兜對著燈火晃了晃,笑道:“李玉,你告訴本宮,什么人會偷肚兜啊?”
李玉滿臉通紅:“這個……這個……”
玉妍翻了個白眼,叱道:“必是浪蕩之徒做的下作事情!”
如懿瞥著玉妍笑道:“也是啊!嘉貴妃保養(yǎng)得宜,青春不老,別說皇上喜歡,是個男人也動心啊。干得出這樣的事的,總得是思慕嘉貴妃的人才是吧?”
玉妍嫌棄地揚了揚絹子,靠得皇帝更近些,可憐巴巴地道:“皇上,臣妾可什么都不知道。”
玉妍粉面低垂,一身艷梅色八團折枝西番蓮花樣的紗襖衣裙,燈光下愈加容光奪魄,卻比平日倍添嫵媚別致。如懿蹙眉道:“也真奇怪了。若是巴巴兒地偷了這不能見人的東西,就該貼身藏著才是啊。怎么放到侍衛(wèi)廡房那種人多手雜的地方去?也不怕人隨手就翻出來,還是故意等著人翻出來呢?”
皇帝道:“皇后的意思,此事有蹊蹺?”
殿內安靜極了,遙遙聽見遠處不知名的蟲兒有氣無力地鳴叫著。鎏金八方燭臺上的紅燭還在滋滋燃燒著,流下的絲絲縷縷的紅淚,似凌云徹身上滴落的血跡,靜靜淌下。如懿欠身,神色分明:“出了這樣的事,嘉貴妃生氣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臣妾在想,凌侍衛(wèi)自伺候皇上以來,一直忠心耿耿,孝賢皇后落水之時他亦不顧性命去救,多年來頗得皇上信任。而嘉貴妃侍寢的次數(shù)多的是,為什么偏偏在行宮便出了事?若是凌侍衛(wèi)真的覬覦嘉貴妃,在宮里下手偷嘉貴妃的肚兜豈不更隱蔽些么?若這件事有人存心陷害,只怕皇上一怒之下殺了凌侍衛(wèi)不要緊,身邊卻少了一個忠心得力的人了。”
皇帝乜了如懿一眼,淡淡道:“你是在替凌云徹求情?”
如懿深深地垂下眼,以謙和恭敬的姿態(tài)深吸一口氣,道:“是。這件事雖然蹊蹺,但人贓俱獲,皇上要怎么罰凌侍衛(wèi)都不為過,要是能出了嘉貴妃一口惡氣,那更是值當!只是有一樁,如今是在行宮,不比在宮里。這兒地方小閑人多,今夜為此事打死了侍衛(wèi)的事傳出去,怕也不好聽。依臣妾的意思,未免冤死了凌侍衛(wèi),還是死罪當免,活罪當罰!”
皇帝略略凝神,亦覺得困倦。他撫慰似的拍了拍玉妍香肩:“也罷。那便打發(fā)凌云徹去木蘭圍場做個打掃的苦役,以后再不許回京就是。”
玉妍還欲再說什么,如懿及時打斷了她:“連肚兜都會被人盯上,說白了不過是嘉貴妃自己言行上還不夠檢點。本該是位分尊貴得人尊重的年紀了,偏偏還弄著滿身小姑娘的玩意兒。若真?zhèn)鞒鋈ィ彩羌钨F妃自己的名聲了。皇上,今夜既然鬧出這么大的事,就不宜再由嘉貴妃侍寢,以免皇上再想起這煩心事。”如懿肅了臉容,一派中宮威儀,“嘉貴妃也宜后宮反省靜思,以免日后再惹出這樣的麻煩。”
皇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嘉貴妃,你跪安吧。進保,去接令妃過來。”
進保答應著退下了。如懿亦告退離去。到了門外,如懿見是李玉親自送出來,便低聲道:“多謝你傳話過來。”
李玉忙道:“凌侍衛(wèi)對皇后娘娘有救命之恩,奴才是知道的。且奴才是皇后娘娘在宮里的一只眼睛,凌侍衛(wèi)便是另一只。奴才可不愿看著旁人生生剜了娘娘的眼珠子去,免得剜了這一只,到時候就來剜奴才了。”
如懿點頭道:“你是個乖覺的。好好兒給凌侍衛(wèi)上點兒藥,擇日送去木蘭圍場。一切便靠你打點了。”
李玉答了“是”,恭恭敬敬送了如懿出去。
透破厚厚的云層灑落的微弱月光,在宮巷一片迷蒙的黑暗之中浮蕩著,像是一層薄紗搖曳,落下迷蒙的濕潤。夜風拂面微涼,如懿心頭卻不松快,只沉著臉,默默前行。
容珮扶著如懿,低聲道:“娘娘以為,今夜的事是不是有人在背后算計娘娘?”
如懿搖了搖頭:“事情來得太突然,且本宮是舉薦過凌云徹,但他并非明里暗里幫著本宮做事,所以算不得是本宮的心腹,又有誰要算計呢?”
容珮疑心道:“莫不是嘉貴妃……”
“嘉貴妃和凌云徹無冤無仇,不會拖了自己下水去害他,且扯進了肚兜這樣香艷私密的東西,她不怕丟了自己的臉面么?”
容珮細想:“要說算計嘉貴妃,宮里算上跟嘉貴妃不睦的,純貴妃是一個,令妃也是一個,便是婉嬪,也與嘉貴妃不大合得來。”
如懿凝神道:“跟嘉貴妃和睦的人不多,可是本宮看來,那人的目的不只是要拉了嘉貴妃下水,私偷嬪妃肚兜這樣的事,更是要對凌云徹斬草除根。所以,誰最忌憚凌云徹在宮里,便是誰了。”
容珮想了半日,低聲道:“奴婢聽惢心姑姑說起過,從前凌大人和令妃娘娘……”
如懿轉過臉,低聲喝止:“住嘴!這件事不許再提。”
容珮道:“是。奴婢可以不提。但這宮里能和凌大人沾上點兒忌諱的人就只有令妃娘娘了。這……”
如懿長嘆一聲:“無論怎樣,先送些上好的金瘡藥去給凌云徹治傷,否則天氣熱起來,他那一身傷要化了膿也是要命的事,然后悄悄兒送了凌云徹去木蘭圍場安置好,再得空兒問問他,可曾得罪了什么人。”
容珮見如懿如此鄭重,忙答應了不敢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