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事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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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笑道:“她不敢,也不能。即便她有她父親這個(gè)靠山,娘娘不是也有張廷玉大人這位三朝老臣的支持么。倒是海貴人的胎,奴婢悄悄去問過了。不知什么緣故,是被發(fā)覺了還是什么,太醫(yī)院配藥材的小太監(jiān)文四兒說,如今想要在海貴人的藥里加那些開胃的藥材,竟是不能了。”
皇后娥眉微蹙:“難道是被發(fā)覺了?”她旋即坦然:“那也無妨。左右只是開胃的藥,就當(dāng)小太監(jiān)們加錯(cuò)了。懷著身孕么,本就該開胃的。何況海貴人胖了那么多,身上該長的東西也都長好了,不吃也沒什么。”她忽然止住聲,從銅鏡中依稀看到什么,霍然轉(zhuǎn)過頭去,帶了一絲慌亂沉聲道:“和敬,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跟著你的人呢?”
三公主有些畏懼地站在珠綾簾子之后,慢慢地挪出來,喚了一聲:“額娘。”
皇后微微斂容:“告訴你多少次了,要喚我皇額娘,因?yàn)槲也恢皇悄愕念~娘,更是皇后。”
三公主已經(jīng)十歲,出落得十分清麗可人,臉上隱隱帶著嫡出長公主才有的傲然,如一朵養(yǎng)在深閨的玫瑰花,不知風(fēng)霜,兀自嬌艷美麗。
她見了皇后,臉上的那些傲氣便隱然不見了,只是一個(gè)怯怯的小女兒,守著規(guī)矩道:“是。兒臣知道了。”她的聲音越發(fā)低下去:“兒臣不是有意偷聽皇額娘和素心姑姑說話,只是想在皇額娘睡前來給皇額娘請個(gè)安,獨(dú)自和您說說話。”
皇后放下心來,氣定神閑地?fù)Q了溫和的口氣:“那么,你要跟皇額娘說什么?”
“現(xiàn)在沒有了。”三公主微微地?fù)u搖頭,抬起稚嫩的臉,望著皇后,“皇額娘,你們方才說,給海貴人下什么?”
皇后揚(yáng)一揚(yáng)臉,示意素心出去,摟住了三公主正色道:“不管皇額娘給誰下了什么東西,對誰做了什么,都是為了你為了皇額娘自己。這個(gè)宮里,要害咱們的人太多太多,皇額娘做什么都是為了自保。”她親了親三公主的臉,含了淚柔聲道:“和敬,你的二哥已經(jīng)死了。皇額娘沒有兒子可以依靠,只有靠自己了。”
三公主大為觸動,伸手替皇后擦去淚水,堅(jiān)定道:“皇額娘,兒臣都明白的。二哥不在了,兒臣雖然是女兒,但也不會沒用。兒臣一定會幫著皇額娘的。皇額娘不喜歡誰,兒臣就不喜歡誰。”
皇后臉上笑著,卻忍不住心酸不已。她先生下的二阿哥永璉,再有了和敬公主,所以從未曾把這個(gè)女兒看得多重要。即便是永璉死后,她不得不借著這個(gè)唯一的女兒籠絡(luò)皇帝的心,也從未這般親近過。卻不想,反倒是這個(gè)女兒,那么體貼明白她的心意,真真成了她的小棉襖。
這一夜,想來有許多人都睡不安枕了。如懿聽著窗外簌簌的雪聲,偶爾有枯枝上的積雪墜落至地發(fā)出“啪嗒”的輕響,間雜著細(xì)枝折斷的清脆之聲,和著殿角銅漏點(diǎn)點(diǎn)。真是悠長一夜啊。
如懿醒來的時(shí)候便見眼下多了一圈烏青,少不得要拿些脂粉掩蓋。惢心笑道:“小主也不必遮,今兒各位小主一照面,可不都是這樣的眼睛呢。”
如懿輕嗤一聲,取過銅黛對鏡描眉:“我怕見到皇上時(shí),皇上也是如此呢。”
正說話間,卻見李玉進(jìn)來,恭謹(jǐn)請了個(gè)安,道:“嫻妃娘娘萬福,皇上請您早膳后便往養(yǎng)心殿一趟。”
如懿趕到養(yǎng)心殿時(shí),卻是小太監(jiān)進(jìn)忠引著她往殿后的耳房去了,道:“皇上正等著小主呢。”
如懿推門入了耳房,卻見皇帝盤腿坐在榻上,神色沉肅。阿箬換了一件暗沉沉的裙裝跪伏在地下,頭上的珠飾和身上的貴重首飾被剝了個(gè)干凈,只剩下幾朵通草絨花點(diǎn)綴,早已哭得滿臉是淚,見如懿進(jìn)來,剛想露出厭惡的神色,可看一眼皇帝的臉色,忙又收斂了,只和她的侍女新燕并肩跪在一塊兒。
皇帝執(zhí)過如懿的手,遞過一個(gè)平金琺瑯手爐給她,和聲道:“一路過來凍著了吧?快暖一暖,來朕身邊坐。”
如懿一笑,與皇帝并肩坐下,卻聽皇帝對阿箬道:“昨日朕留著你的臉面,沒有當(dāng)下拿水潑醒了你逼問你,還許你在耳房住了一晚。如今只有朕和嫻妃在,有什么話,盡可說了吧?”
如懿瞥一眼一旁守著的李玉,道:“昨兒本宮吩咐備下的朱砂,她若不說實(shí)話,便一點(diǎn)一點(diǎn)要她吞下去。那些朱砂呢?”
李玉指了指耳房角落里的一大盆朱砂:“按嫻妃娘娘的吩咐,都已經(jīng)備下了。”
阿箬自知不能再辯,只得道:“皇上恕罪,當(dāng)年是奴婢冤枉了嫻妃娘娘。”
皇帝端了一盞茶,慢慢吹著浮末道:“這個(gè)朕知道。”
阿箬又道:“是奴婢偷拿了朱砂混到怡嬪娘娘的炭火和蠟燭里,也是奴婢拿了朱砂染好了沉水香的氣味,等素心要搜寢殿時(shí),偷偷塞在妝臺屜子底下的……小祿子也是受人指使的,但不是嫻妃娘娘。”
皇帝有些不耐煩:“這些朕都知道。”
如懿蹙眉道:“該往自己身上攬的都攬得差不多了。本宮還想知道,你混得了怡嬪的東西,卻不能常常混進(jìn)玫嬪宮里去,到底是誰指使你的?”
皇帝啜飲著茶水,低頭恍若未聞。阿箬睜大了眼睛惶惑地看著皇帝,皇帝只做未見。如懿緩緩道:“說與不說在你。反正你要把所有的事兒都攬下來,誰也攔不住。本來本宮可以留一條命給你,但是你非要認(rèn)下謀害皇嗣株連九族的罪過,本宮也由得你。”
阿箬死死地咬著下唇,唇上幾乎都沁出了血,顫抖著喉嚨道:“皇后,慧貴妃……”
皇帝幽沉烏黑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疑忌的光,徐徐道:“皇后與貴妃一向仁慈,你想要求她們,也是不能的。還是為你的家人多考慮吧。”
新燕忙在后頭道:“小主,小主,您可千萬別糊涂了。如今到了這個(gè)地步,求誰也不管用了,您做了什么就自己招了吧,別平白連累了旁人。便是奴婢,也只是伺候您而已,許多前事都不知道啊。”
皇帝即刻醒覺:“前事不知?那么現(xiàn)在的事,你又知道多少?譬如朕一直很想知道,是誰給嫻妃在冷宮里的飲食下了砒霜?”
阿箬霍地抬頭:“皇上,真的不是奴婢!真的!”
皇帝看著新燕道:“你說。”
“奴婢不敢隱瞞皇上,奴婢確實(shí)不知。”新燕忙磕了個(gè)頭,怯怯地看了阿箬一眼,猶疑道,“但奴婢的確聽說過,小主深以嫻妃娘娘為恨,尤其是那次重陽冷宮失火,皇上見到過嫻妃娘娘之后,小主就很怕嫻妃娘娘出冷宮,幾次在奴婢面前提起,一定要讓嫻妃娘娘死在冷宮里,沒命出來才算完。其他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阿箬的臉色越來越白,最后成了一張透明的紙,猛地仰起臉來,兩眼定在如懿身上,恨不得剜出兩個(gè)大洞來,道:“嫻妃!我是恨毒了你,明明我聰慧伶俐,事事為你著想,你卻凡事都壓著我,欺辱我!你明明看出皇上喜歡我,卻一定要拔除我這個(gè)眼中釘把我指婚出去。我得寵對你難道不好么,你也多了一個(gè)幫襯。為什么你非要斷了我的出頭之路呢?”
“皇上喜歡你?”如懿忍不住輕笑,“如今皇上也在這里,你可問問他,喜不喜歡你?若不方便,本宮大可回避!”
如懿說罷便要起身,皇帝伸手?jǐn)r住她道:“不必了。朕便告訴她實(shí)話就是。”
阿箬淚眼蒙蒙,喘息著道:“嫻妃,你又何必這般假惺惺!我知道皇上已經(jīng)不喜歡我了!否則他不會這么待我!”她爬行兩步,死死攥住如懿的裙角,冷笑道:“你不是很想知道皇上怎么待我的么?我便告訴你好了。自從第一次侍寢之后,皇上每一次翻我的牌子,都不許我碰他一下,只準(zhǔn)我赤身裸體披著一襲薄毯跪在床邊的地上,像一個(gè)奴婢一樣伺候。白天我是小主,受盡皇上的恩賞。可到了皇上身邊,一個(gè)人的時(shí)候,我還是一個(gè)低賤的奴婢,連只是侍寢的官女子也不如!可即便是這樣,落在旁人眼里,我還是受盡寵愛,所以不得不忍受她們的嫉妒和欺凌!嫻妃,你以為你在冷宮的日子難過,我在外頭的日子就好過么?每日翻覆在皇上的兩極對待之下,無所適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怕?”
如懿聽著她字字控訴,也未承想到她三年的恩寵便是如此不堪,不覺震驚到了極點(diǎn)。良久,倒是皇帝緩緩道:“現(xiàn)在覺得不甘心了么?那么,朕告訴你,都是自找的。你想當(dāng)朕的寵妃,朕許你了。可是背后的冷暖,你便自己嘗去吧。要不是為了留著你這條性命到今日,要不是為了讓你嘗嘗風(fēng)光之下的痛苦,朕也不必花這份心思了。”他望著如懿,緩緩動情道:“如今,你都該明白了吧?”
阿箬癱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著皇帝,滿臉愴然,驚呼道:“皇上,您竟這樣待臣妾對您的一片心!”
皇帝泰然微笑:“你對朕的心是算計(jì)之心,朕為何不能了?”
阿箬怔怔地流下眼淚來:“皇上以為臣妾對您是算計(jì)之心,那后宮眾人哪一個(gè)不是這樣?為什么偏偏臣妾就要被皇上如此打壓?”
“打壓?”皇帝側(cè)身坐在窗下,任由一泊天光將他的身影映出朗朗的俊美輪廓,“朕相信許多人都算計(jì)過朕,朕也算計(jì)過旁人,但像你一般背主求榮,暗自生殺的,朕倒真沒見過。”
如懿坐在皇帝身側(cè),只覺得記憶里他的容顏已然陌生,連他說出的話也讓人覺得心頭冰涼一片,無依無著。她只覺得有些疲累,淡淡道:“那么,所有的事都是你做的么?”
阿箬悲愴至極,茫然地點(diǎn)點(diǎn)頭:“都是我,都是我。玫嬪和怡嬪是我害的,嫻妃是我想殺的!什么都是我!行了么?”
如懿忽然想起一事:“阿箬,我記得你很怕蛇?”
阿箬沉浸在深深的絕望之中,還是新燕替她答的:“回嫻妃娘娘的話,小主是很怕蛇。”
皇帝看如懿神色倦怠,柔聲道:“如懿,你是不是累了?你先去暖閣坐坐,朕稍后就來。”說罷,李玉便過來扶了如懿離開。皇帝見她出去了,方盯著阿箬,目光中有深重的迫視之意,問道:“你方才說是皇后和貴妃主使,是不是真的?”
皇帝回到暖閣時(shí),如懿正在青玉紗繡屏風(fēng)后等待,她的目光凝住屏風(fēng)一側(cè)三層五足銀香爐鏤空間隙中裊裊升起的龍涎香,聽著窗外三兩叢黃葉凋凈的枯枝婆婆娑娑劃過窗紙,寒雪化作冷雨窸窣,寂寂敲窗。如懿看著皇帝端肅緩步而入,寬坐榻邊,衣裾在身后鋪成舒展優(yōu)雅的弧度。皇帝執(zhí)過她的手:“手這樣冷,是不是心里不舒服?”
如懿點(diǎn)點(diǎn)頭,只是默然。皇帝緩聲道:“阿箬已經(jīng)都招了。雖然她要招供的東西朕早就知道了,可是朕不能不委屈你在冷宮這三年。當(dāng)年的事?lián)渌访噪x,朕若不給后宮諸人一個(gè)交代,不知道在你身上還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朕一直以為,冷宮可以暫保你平安。”
如懿緩緩抬起眼:“臣妾不知道皇上這些年是這樣待阿箬。”
皇帝輕輕摟過她:“如今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朕很可怕?”
皇帝這樣坦誠,如懿反倒不知道說什么了,定了半天,方道:“皇上的心胸,不是臣妾可以揣測的。”
他以一漾溫和目色坦然相對:“你不能揣測的,朕都會盡數(shù)告訴你。因?yàn)槟闶侨畿玻瑥膩韺﹄拗獰o不言最最坦誠直率的如懿。而朕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朕當(dāng)年留下阿箬,一則是要她放松戒心,也是怕真有主使的人要滅她的口;二來當(dāng)時(shí)治水之事很需要她阿瑪出力,旁人也幫不上忙。所以一直拖延到了今日。如懿,你要明白朕,朕首先是前朝的君主,然后才是后宮的君主。”
他的話,坦白到無以復(fù)加。如懿忍著內(nèi)心的驚動,這么多年,她所委屈的,介意的,皇帝都一一告訴了她。她還能說什么呢?皇帝數(shù)年來那樣對待阿箬,本就是對她的寬慰了。于是她輕聲問:“皇上真的相信沒有人主使阿箬了么?”
皇帝的目光平靜得波瀾不興:“她一個(gè)人都認(rèn)了,你也聽見了。再攀扯別人,只會越來越是非不清。所以朕也希望你明白,到阿箬為止,再沒有別人了。”
這樣的答案,她已經(jīng)隱約猜到了幾分。既然她也想到會是誰,何必要皇帝一個(gè)肯定的答案呢。如懿心頭微微一松,終于放松了自己,靠在皇帝懷中:“皇上有心了。”
皇帝輕吻她額頭:“自你出冷宮,朕一直沒有召幸你,很少見你。便是要等這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心中疑慮消盡,朕才真正能與你坦然相處,沒有隔閡。”
清晨的雪光淡淡如薄霧,映著窗上的明紙,把從他們身上掃落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在分開了這些年之后,如懿亦有一絲期望,或許皇帝可以和她這般沒有隔閡地相擁,長長久久。
皇帝擁著她道:“如今,你的心中好過些了么?”
如懿微微頷首,含情看向皇帝:“皇上的用心,臣妾都知道了。”
皇帝身姿秀異,背靠著朱欄彩檻、金漆彩繪的背景中,任偶然漏進(jìn)的清幽的風(fēng)吹動他的涼衫薄袖,他溫然道:“朕很想封你為貴妃,讓你不再屈居人下。可是驟然晉封,總還不是萬全,朕也不希望后宮太過驚動。但是朕讓你住在翊坤宮,翊坤為何,你應(yīng)該明白。”
坤為天下女子至尊,翊為輔佐襄贊。她知道,皇帝是在暗示她僅次于皇后的地位。她心中微暖,復(fù)又一涼,想起阿箬的遭遇,竟有幾分涼薄之意。但愿皇帝待她,并無算計(jì)之心。
那么,便算是此生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