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嫻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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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蘭撫著胸口的氣喘,喝了口紅棗湯道:“也不知是誰要害我,總之能陰錯陽差解了姐姐的困局就好。太醫(yī)已經(jīng)看過了,一切無礙。”她低頭撫著自己的小腹道:“若是連這點風霜都經(jīng)不住,那便不是能養(yǎng)在宮里的孩子了,也不能做咱們的孩子。”
如懿微微吃了一驚:“咱們的孩子?”
海蘭含笑道:“可不是?純妃如今撫養(yǎng)著大阿哥和三阿哥,風頭極盛,嘉嬪的四阿哥又得皇上鐘愛,素日里無事也要去看幾次的。看如今的情勢,純妃撫養(yǎng)得大阿哥很好,勢必不會再還給姐姐撫養(yǎng)。那么姐姐,你如何能夠沒有自己的孩子?”
如懿心緒激蕩,發(fā)髻邊的紫鴦花合歡圓珰垂落細密的白玉墜珠,玲玲地打在面頰邊,一絲一絲涼。她一直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明白海蘭語中的深意,不覺激動道:“當真么?”
“你我姐妹,只不過差了一層血緣罷了,還有什么要分彼此的么?”海蘭微微垂眸,嘆泣道,“姐姐可方便么?我給姐姐瞧一樣東西。”她看了看垂手侍立在外的葉心和綠痕,并不打算讓她們進來幫手,徑自牽著如懿的手入了寢殿。
如懿不知她打算做什么,一時也不便喚人,只見她解下風毛圍脖,一層層脫去外裳,中衣,解開最后一層小衣,露出淺青色繡水綠牡丹花兜肚。如懿起先只是不明,待看到她后腰與肚腹的肌膚,一時間嚇得目瞪口呆,下意識地掩住了口。
海蘭原本的肌膚便十分白皙,加之養(yǎng)在深宮多年,日日以花汁萃取的香粉敷體,一身的肌膚都養(yǎng)得細白如玉,觸手生膩。可是如今一看,上面布滿了深深淺淺粉紅色或紫紅色的波浪狀花紋,簡直像個白皮紅紋的西瓜一樣,可驚可怖,讓人觸目驚心。
如懿驚道:“怎么會這樣?你的身子怎么會成了這樣?”
海蘭無聲地落下淚來,神色倒還平靜:“從第五個月的時候開始長出來,太醫(yī)也不知為何我會胖得這樣快,總說胃口好些對孩子是好事。我總是餓便吃得多,人胖得快,身上就長出了這些紋路。”
如懿極力壓抑著自己平靜下來道:“沒事,咱們有江太醫(yī),太醫(yī)院有的是好藥,問問他有什么法子或是用什么潤體膏,一定能治好這些紋路的。”
海蘭凄惶搖頭,用小衣遮蔽住自己的身體:“來不及了。姐姐,我已經(jīng)問過專門侍奉生育的嬤嬤了,治不好的。哪怕日后生完了孩子,也總還會有白色的紋路在。如果他日侍寢,皇上看到我身上這樣裂紋,會不會覺得惡心?”
如懿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道:“不會的,不會的。等你生下了孩子,咱們一定還會有別的辦法的。”
海蘭很快恢復(fù)了往日的鎮(zhèn)定,將扣子一顆顆扣好,靜靜道:“這宮里不過是以色事人,所以從那一刻起,我已經(jīng)知道,我這輩子的恩寵已經(jīng)完了。我位分低微,孩子生下來未必能養(yǎng)在自己身邊。若是送去阿哥所,還不如放在姐姐身邊撫養(yǎng),也就等于是我自己看著他長大了。”
如懿撫著她的手安慰道:“你若放心孩子在我身邊,我一定視如己出。”
海蘭挽著她的手出去:“姐姐別只管擔心我,左不過是我自己的緣故,孩子平安就好。倒是姐姐……”她看了看四周,壓低了聲音道:“那些砒霜,沒給姐姐留下余毒吧?”
如懿含笑道:“有你和江太醫(yī)把握著分寸,安心就是。若真毒壞了,我哪里還能站在你面前呢。”
海蘭眼中閃過一絲沉穩(wěn)篤定的笑意:“有的時候為了活命,為了反擊,只能兵行險招。只要姐姐沒事,那就好了。”
如懿送了她回去,見她雖是笑著,心中卻也不免擔憂。整個后宮之中,只有海蘭真心真意對她,那是日久見人心的情分。可是海蘭,雖有了身孕的榮寵,但未來如何,實在渺不可知。自己能做的,也唯有替她盡力撫育孩子而已了。
這樣想著,便也到了晚膳時分,如懿與惢心在冷宮中簡衣素食了許久,驟然看到十數(shù)道菜色一一上桌,也不免有些慨然。她大病初愈,胃口并不太好,每樣菜略略嘗了一口,便都賞給了下人,方才留了三寶和惢心囑咐道:“仔細看著底下的人,斷不能再出第二個阿箬了。”
三寶肅然道:“都仔細盤查過了,李玉公公親自挑的人,已經(jīng)算小心了。不過奴才還是會仔細留意的。”
惢心亦道:“從前吃過這樣的虧了,咱們都會一萬個小心的。”
如懿微微頷首,踱步到庭院中,看著清露寒霜,凝在月色金明的瓦檐上,遙望著宮殿樓閣起伏連綿。這樣熟悉的氣息,細膩的脂粉氣中帶著各色香料混合的甜香,那是宮中特有的氣息,一絲一縷沁入心脾,她深深地吸了幾口,將清冷的寒氣緩緩?fù)溉敕胃校嵝炎约阂獣r時保有著這樣的清醒。如懿凝神片刻,吩咐道:“惢心,替我更衣。”
如懿換了清簡寡淡的裝束,通身一襲云紫色如意襟暗紋錦衫,發(fā)髻間的珠花也以銀飾為主,頗有洗去繁華的素雅之意。她披上夜行的墨綠彈花藻紋披風,扶著惢心的手煢煢獨行,直至慈寧宮門前。
前去通傳的福珈沒有半分驚詫之情,仿佛料定了她會來,只一福到底,道:“小主請吧。太后已經(jīng)備好了茶等您呢。”
如懿翩然入內(nèi),數(shù)年不見,慈寧宮中的布置越發(fā)大氣精雅,看似都是極古樸的東西,可是一一細辨去,每一樣都是名家至寶,是洗練后的奢華。那才是真正的天家富貴,旁人總說白玉為堂金作馬,金堆玉砌繁錦繡,殊不知真正的華貴富麗,是洗褪的金沙隱隱,從不是顯露于表面的珠光寶氣。亦可見,這些年太后穩(wěn)居后宮,過得并不錯。
如懿深深福了一福,道:“久未向太后娘娘請安了,太后萬福金安,福壽延年。”她抬起頭,只見太后笑吟吟的,便道:“太后一向喜歡焚檀香,今日怎么不焚了?”
太后微微一笑:“留了上好的茶給你,若用了檀香,反倒沖了茶香的好氣味。坐下吧。”
如懿含笑往榻邊坐了:“太后知道臣妾今夜必定會來?”
太后抬手端起桌旁放著的定窯茶盅,用蓋碗撇去茶葉末子,啜了口茶,袖子落下,露出一段手腕,腕上一只藍寶石的鐲子,藍得像一汪深沉不見底的海水。她推了一盞給如懿:“是上好的小龍團,原是宋朝的茶葉精品,如今已經(jīng)很難得了。你嘗嘗。”她的眼神篤定而溫和:“你若不來,豈不辜負了哀家的好茶?”
如懿輕輕啜了一口,恭順道:“臣妾不敢辜負。”
太后盤腿坐著,胸前一汪琉璃翠的流蘇佩長長地墜落,靜靜蜿蜒而下。那樣的顏色,總是讓人看了心靜。半晌,太后才笑了一聲:“皇上沒有白心疼你,哀家也沒有白心疼你。你到底是熬出來了。”
如懿低首道:“有太后掛懷,臣妾不敢自暴自棄。”
太后點點頭道:“你也算乖覺,知道一把火燒得你冷宮里待不下去了,便兵行險招拿自己作筏子。現(xiàn)在滿宮里連著皇上都疑心是慧貴妃或是慎貴人給你下的砒霜,連皇后都逃不脫疑影兒,可是哀家卻想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給自己下毒,哪里還能保得住命等人來救?”
如懿心中一沉,只覺得背心涼透,已然情不自禁地跪下:“太后英明,臣妾也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瞟她一眼:“你倒老實。”
如懿俯首低眉:“臣妾敢欺瞞所有人,也不敢欺瞞太后。”
太后藹然一笑,伸手扶她:“好了,大病初愈的,別動不動就跪。也難為皇帝疑心她們,原是她們做得過了,一而再,再而三不肯放過你,否則也不會逼得皇帝立時把你從冷宮放出來。只是既然出來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呢?”
殿中漏聲清晰,杯盞中茶煙涼去。如懿立在太后身旁,聽著紙窗外冷風吹動松竹婆娑之聲,仿佛自己也成了寒風冬夜里搖曳無依的一脈竹葉:“臣妾本無所依靠,唯有憑太后一息憐憫得以茍延宮中。往后一切,還請?zhí)蟠箲z。”
太后微微頷首:“你既懂事,自然是好的。皇后富察氏出身滿族顯貴,有老臣張廷玉支持。慧貴妃的父親高斌在朝中得皇上倚重,是漢臣中的翹楚;慧貴妃一向依附皇后,兩人互為援引。哀家不喜歡宮中只有一蓬花開得艷烈,百花盛放才是真正的三春勝景。你若能明白這一點,便也能好好生存了。”
其實如懿也有一瞬的疑惑,太后已經(jīng)位高權(quán)重,為何還要如此在意?念頭一轉(zhuǎn)的瞬間,她忽然想起一事,忙屈膝道:“太后所出的端淑長公主已經(jīng)許嫁蒙古,如今只剩了柔淑長公主養(yǎng)在莊親王府中,臣妾無能,自居深宮,一定會替兩位公主好好孝敬皇太后,侍奉太后頤養(yǎng)天年。”
太后聞得此言,似乎觸動心腸,神色也柔和了不少:“你既明白,哀家便收你這一份孝心。”
如懿聞言,亦放心不少,才起身告辭。
回到宮中,如懿也便歇下了。獨居翊坤宮的第一夜,她夢到的人居然是自己已經(jīng)逝去的姑母。她穿戴著皇后衣冠,鬢發(fā)花白卻風姿不減,只是向她含笑不已。記憶中,那應(yīng)該是她第一次得到姑母首肯的笑容,哪怕她一直畏懼姑母,害怕姑母,可是此刻,亦覺得她的笑如此親切,帶著烏拉那拉氏族特有的驕傲,意態(tài)清遠。
或許這樣驕傲而篤定從容的笑意,也是她此后半生,著意追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