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第 62 章
林溫那年十五歲,乖巧聽話似乎已經(jīng)刻進(jìn)她的骨髓,她從小到大做過最叛逆的事,大約就是小時候母親讓她學(xué)講阿凡提的故事,她反抗了,雖然最后反抗失敗。</br> 但反抗的那段過程,她卻始終記憶猶新,因為那是她第一次大聲喊出“我不要”。</br> 她心里的小人揚著下巴,擰著小眉頭怒目圓瞪,“驕縱”一腳蹬開了“乖巧聽話”,她掐著腰,囂張跋扈。</br> 這是她內(nèi)心的畫面,表面上,她還是那個僅僅喊出“我不要”的、難得不聽話的乖孩子。</br> 那一刻,林溫對著一個陌生的絡(luò)腮胡男人,輕聲回答了一個“想”字,這聲“想”念得輕,卻遠(yuǎn)比兒時的那聲“我不要”來得擲地有聲,簡直就像窗外的那一聲聲驚雷,砸得她頭暈?zāi)垦#}賁張。</br> 林溫的手攥緊自己放在一旁的黑色雙肩包,腦中瞬間鋪展開自由畫卷。</br> 她要逃學(xué),她要遠(yuǎn)遠(yuǎn)地逃離那所學(xué)校!</br> “那就一起逃吧。”</br> 坐在她對面的男人說。</br> 林溫的心臟咚咚狂跳,她分出一絲清明,喉嚨干干地問道:“一起逃?”</br> 短信的提示音這時響起,男人瞥向自己的手機(jī),似乎在看發(fā)信人的名字,他垂眸盯著屏幕,語氣平淡道:“嗯,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br> 手機(jī)一直在林溫手上,她先前在查看附近的酒店信息,網(wǎng)頁還沒看完,跟男人說話的時候她也忘記了這事。</br> 林溫第一次接觸智能手機(jī),來短信的時候她沒反應(yīng)過來,不小心就點了進(jìn)去,她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才意識到不對。</br> 林溫立刻將智能手機(jī)遞還對面,尷尬道:“對不起……”</br> 她沒有逐字讀,但做慣了語文閱讀理解,短短一行簡單的文字,她一眼就將短信內(nèi)容印進(jìn)了腦中。</br> 短信上說:“我現(xiàn)在對你只有一個要求,開學(xué)后必須老實回學(xué)校給我讀書!”</br> 男人并不介意隱私被窺,他隨意瞄了眼內(nèi)容,問道:“酒店查完了?”</br> 林溫?fù)u頭。</br> 男人沒回短信,又把手機(jī)推給林溫。</br> 尷尬過后,林溫不動聲色地打量對方,她驚訝于剛剛意外得知的信息。</br> 男人夾著飯桌上的菜,像是額頭長著眼睛,“看什么?”他問。</br> 林溫被發(fā)現(xiàn),她訕訕地否認(rèn):“沒什么。”</br>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憋話。”</br> 男人從洗手間抽煙回來的時候,林溫聞到煙味,她忍著沒說,當(dāng)時男人就說她“你很喜歡有話憋著”。</br> 現(xiàn)在又聽到男人這樣說她,林溫抬眸,光明正大打量對方。</br> 其實她今天一早就已經(jīng)注意到他。</br> 航班第一次推遲的時候,乘客們都不耐煩,她一直垂眸望著地面的瓷磚,無意中抬頭,她發(fā)現(xiàn)坐在過道另一端的男人,似乎也在看機(jī)場锃亮的地面。</br> 不同于其他乘客,男人自始至終都安安靜靜。</br> 他似乎過于冷漠,完全不受周遭影響,乘客們吵架再大聲,他都只是一個局外人。</br> 直到姜慧阿姨的兒子橫沖直撞,差點碰到危險,男人才像從局外跨進(jìn)了局內(nèi),一腳踹翻了鬧事的男乘客。</br> 林溫對人的防心很重,但面對這個男人,她的防心不由自主地降低了。</br> 她還記得他在飛機(jī)上說“小朋友,把眼睛睜開”時的穩(wěn)重語氣,她都已經(jīng)做好“赴死”的準(zhǔn)備了,是這句話將她拉回人世。</br> 林溫想,這人至少不壞,又是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其實可以想問什么就問什么,對方要是不愿意說,大可以不理睬她。</br> 于是林溫問道:“我是好奇,你不是已經(jīng)工作了嗎,怎么還在讀書?”</br> 男人回答:“我如果不回去讀書,那過幾天我的確就工作了。”</br> 林溫啞然。</br> 男人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吃飯菜。</br> 過了會兒,林溫又問:“那你是大學(xué)生嗎?”</br> “嗯。”</br> 林溫盯著他的絡(luò)腮胡,實在很難相信,“你大幾了?”她問。</br> 男人似乎想了想才說:“你覺得我大幾?”</br> 林溫先問:“你是醫(yī)科生嗎?”</br> 醫(yī)學(xué)本科五年制,本碩連讀七年,本碩博連讀八年,男人拿著筷子,撩了她一眼,道:“不是。”</br> 林溫只能盡量貼近現(xiàn)實地猜:“那你……大四?”</br> 男人若有似無地提了口氣,喉嚨里逼出一聲“嗯”。</br> 林溫抿嘴笑笑。</br> 都是學(xué)生,即使對方是大齡的大四學(xué)生,這也讓她感覺距離拉近了不少。</br> 姜慧總算從洗手間回來,她擺著手,沒什么力氣地表示她拉肚子了,另外叫了一份清湯掛面,姜慧三兩口就吃完了,有點沒飽,但她不敢再碰桌上油膩的菜。</br> 飯后雨勢不減,三人撐著傘就近找住宿,姜慧看中一家外觀不錯的酒店,打算進(jìn)去,林溫卻盯著另一邊看起來陳舊廉價的小旅館。</br> 姜慧吃驚:“你不是想去住那里吧?”</br> 林溫點頭。她要逃學(xué),可她只帶了一只小行李箱和一只雙肩包,她身上全部現(xiàn)金加起來只有幾百,這幾百塊撐不起她“大手大腳”住酒店。</br> 男人已經(jīng)走到酒店門口,見狀他回過頭,</br> 姜慧拉住林溫:“開什么玩笑,你今天跟阿姨住,阿姨請客,不用你出錢!”</br> 剛才那頓飯姜慧也硬要請,男人沒搭理她,自己把錢付了。姜慧只吃了一碗清湯面,但林溫吃得多,她不好白吃,拿錢平攤了。</br> 男人倒沒拒絕,只收她三分之一的錢,沒要姜慧的。</br> 雖然只是三分之一,但那家飯店菜價頗貴,點菜時林溫沒打算逃學(xué),如今既然要逃學(xué),那省吃儉用是必然。</br> 林溫做不出白占便宜的事,她拒絕姜慧的好意,姜慧又道:“那你出一半房錢,我們一間房,你正好幫阿姨省錢了!”</br> 林溫為難,她先前在男人的手機(jī)上查過附近酒店的價格,知道這間酒店就算半價,也超過了她當(dāng)下的預(yù)算。</br> 姜慧拗不過她,但也沒法陪她去“吃苦”,她是孕婦,又帶著孩子。</br> 腸胃又有反應(yīng)了,姜慧捂著肚子,讓男人幫忙:“小周,那你陪溫溫去看看,要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地方,你就把人帶回來!”</br> “不用不用。”林溫道。</br> “聽話,你這孩子!”姜慧受不了,拉著大寶趕緊沖進(jìn)酒店找?guī)?lt;/br> 男人抱著胳膊,站在酒店門口。</br> 林溫辮子總扎不緊,幾綹碎發(fā)從馬尾辮里逃了出來,她撓撓臉,順手把碎發(fā)挽到耳朵后,“我自己過去就行了。”她客氣道。</br> 話是這么說,她腳尖卻遲遲沒調(diào)頭。</br>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出遠(yuǎn)門,更是她第一次外宿酒店,總歸有點忐忑,希望有人能陪陪她。</br> 男人看了眼她的腳,他的表情都藏在絡(luò)腮胡里,林溫其實不能明確分辨對方笑沒笑,但林溫觀察他的眼睛,總覺得他是笑了一下。</br> “走吧。”男人邁步。</br> 林溫握著傘柄,輕輕松口氣。</br> 小旅館的標(biāo)間一晚上八十元,林溫朝男人看,沒開口,但男人顯然猜到她想問什么。</br> “可以。”</br> “哦。”林溫點點頭,問前臺要了一間房。</br> 房間在三樓,林溫家境普通,小時候住過偏僻的平房,但再差也沒住過這樣的房間。</br> 說臟也不臟,但絕對算不上清爽。</br> 男人問:“確定住這里?”</br> 林溫捏著被角掀了一下被子,又環(huán)顧一圈,她掐著腰,帶著點視死如歸的勁,用力點點頭。</br> “嗤”</br> 這回林溫確定男人笑了,林溫不解,她小聲問:“你笑什么?”</br> 男人眉眼比之前和善許多,他道:“沒什么,喉嚨癢。”</br> 林溫總覺得這是借口,但這無關(guān)緊要,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br> 男人走了,林溫關(guān)上房門,把錢包拿了出來,認(rèn)真數(shù)了一遍現(xiàn)金。</br> 她不是要離家出走,而是逃學(xué),逃學(xué)一兩天她也滿足,反正借口是現(xiàn)成的,航班最快也要三天后才有。</br> 可她身上這點現(xiàn)金,似乎很難支撐到她開學(xué)。</br> 盤腿坐在床上算了好一會兒,林溫又穿上鞋子下了樓。</br> 天已經(jīng)黑了,大雨仍不停,林溫來時留意到賓館旁邊有網(wǎng)吧,她快步?jīng)_進(jìn)網(wǎng)吧,花兩元開了一臺機(jī)子,搜索雜七雜八的信息。</br> 搜完信息,她回到賓館房間,簡單洗了一個澡,走出浴室,她總覺得房里有味道,打開窗戶透氣,她看到窗對面的人,不由愣了愣。</br> 星級酒店和她房間竟然這么近,相距似乎不足兩米,男人倚著窗戶,手上夾著一支煙,他似乎身體不適,嗓子一直不太好,略顯沙啞的音色傳了過來:“洗過澡了?”</br> “嗯……”林溫打量對面,“你在走廊嗎?”</br> “不是,好像是個雜物房。”男人說。</br> “你怎么在那?”</br> “房里有煙霧警報器,我出來抽支煙。“</br> “哦。”</br> “你剛?cè)ゾW(wǎng)吧干什么?”</br> “你看到了?”從她網(wǎng)吧回來到洗澡開窗,男人似乎不止抽了一支煙,林溫邊想邊說,“我去查工作了。”</br> “工作?”</br> “我想知道有什么工作是我能做的。”林溫憂愁,“我還未成年。”</br> 男人:“……”</br> 林溫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隔著雨幕跟對面的人說:“你打算逃學(xué)多久?”</br> “……看情況。”</br> “你要逃很久?”</br> “或許。”</br> “你有存款嗎?”</br> “沒有。”</br> “那你想好找什么工作了嗎?”</br> “……沒。”</br> “你沒有提前規(guī)劃過?”</br> “……嗯。”</br> 林溫放下毛巾,抿了抿唇,語重心長道:“住宿吃飯都要花錢,你這些應(yīng)該都考慮清楚。”</br> 男人問:“你都考慮清楚了?”</br> 林溫“高瞻遠(yuǎn)矚”道:“嗯,我想過了,還是回宜清比較合適,這里物價相對高,方言也聽不懂,哪里是哪里都不清楚。”</br> 男人說:“宜清物價也高。”</br> 宜清是省會城市,林溫不是宜清人,她家在南林市江洲鎮(zhèn),兩地方言不同,但畢竟一個省的,方言相似。</br> 林溫道:“最重要的是,我得給自己留有余地,要是錢真的不夠花了,我回家也方便。”</br> “……”男人似乎無話可說,過了會兒,他扯了一下嘴角。</br> 林溫確定自己沒看錯,他右邊的絡(luò)腮胡真的動了動。</br> 林溫蹙眉,大概猜到他在笑什么,她道:“這沒什么可笑的,我又不是逃學(xué)一輩子。”</br> “那你打算逃學(xué)幾天?”男人問。</br> 林溫說:“最多三天吧。”</br> “三天有意思嗎?”</br> 林溫看了看發(fā)尾還有沒有在滴水,溫聲道:“三天就夠了,我很容易滿足的。”</br> 男人沉默。</br> 林溫沒看見對方神情,她繼續(xù)用毛巾搓著發(fā)尾,問:“那你有什么計劃嗎?”</br> 男人說:“我可以投靠朋友。”</br> 林溫愣了愣,隔著兩米距離和滂沱大雨,她對“陌生人”道:“我沒朋友……”</br> 男人沒問什么,他抽了兩口煙,半晌才說:“我可以帶上你。”</br> 林溫沒吭聲。</br> 男人似乎想到什么,又說:“反正最多三天,你要怕白吃白喝,就幫我跑個腿,打掃個衛(wèi)生。”</br> 他連她最后的一點顧忌都說出來了,林溫知道對方尚算陌生人,她不該心動他的提議。</br> 林溫低頭揉著毛巾,沒有給出答案,她帶著點孩子氣地輕聲道:“相比逃學(xué),我更想時間快進(jìn),我想考到市高中,考到市高中就好了。”</br> 男人彈了彈煙灰,一頓,又豎起香煙,心血來潮道:“你看著煙說。”</br> “嗯?”</br> “再說一遍。”</br> 林溫莫名其妙:“我想時間快進(jìn),考到市高中。”</br> 朝上的煙頭亮如星星,在這個雷雨交加的昏暗深夜,男人大拇指撳住煙頭,猶如清風(fēng)吹熄燭光。</br> 男人說:“希望你心想事成。”</br> 林溫一怔。</br> 風(fēng)雨如故,對面的光突然亮了一些,有人打開雜物房的門,驚訝道:“你誰啊,怎么在這里。”</br> 男人準(zhǔn)備離開,林溫突然扒住窗框,沖對面喊:“我會打擾你嗎?”</br> 男人望向她,頓了頓,道:“不會。”</br> 第二天,林溫在胳膊瘙癢中醒來。</br> 星級酒店含早餐,林溫住在小旅館,早餐只能自己覓食。</br> 她隨意啃了一只包子,啃完后和酒店里的兩人碰上面。</br> 姜慧腸胃不適,氣色不是很好,她問林溫昨晚睡得如何,林溫?fù)现觳不卮穑骸昂芎谩!?lt;/br> 男人朝她手臂瞥了一眼,林溫頓了頓,默默捂住胳膊,沒再撓癢。</br> 三人先去機(jī)場,確定今天也沒有航班后,他們又打車去了火車站。</br> 去宜清市的火車沒有直達(dá),需要中轉(zhuǎn),他們各自買了兩張票。</br> 午飯就在火車站附近的快餐店吃,快餐店的一次性筷子裝在白綠色的紙包裝中,林溫想起上學(xué)期班里女生往她的筷子里塞了一條肉色蟲子,筷子也是這樣的包裝,因為外面看不見,抽出筷子后蟲子也沒跟出來,直到她用筷子吃完飯,女同學(xué)才抖了抖紙包裝,大驚小怪地嚷嚷:“咦,怎么有條蟲子!”</br> 林溫不想碰這筷子,她找了找,發(fā)現(xiàn)店里有金屬筷,她拿來兩雙,另一雙給男人。</br> 男人說:“現(xiàn)在就開始跑腿了?”</br> 林溫發(fā)現(xiàn)男人跟昨天有些不同,昨天他有些厭世一般的生人勿近,今天他竟然會開玩笑。</br> 林溫也沒意識到跟昨天相比,今天的她不再那么沉悶孤靜,她點點頭說:“你還需要什么,我?guī)湍闳ツ谩!?lt;/br> 一旁姜慧好笑:“奇了怪了,你倆什么時候這么要好了?”</br> 林溫?fù)蠐细觳玻鲁燥垺?lt;/br> 飯后上火車,三人去了硬臥車廂。</br> 因為不是首發(fā)站,車廂里的被褥早被人睡得一團(tuán)亂,姜慧大著肚子不方便,林溫把人攔住,利落地將兩張床鋪收拾了一遍,轉(zhuǎn)頭看男人,男人皺著眉,一直坐在車廂外面的座椅上打電話。</br> 林溫順手把他的床鋪也收拾了一下。</br> 姜慧睡下鋪,林溫的床是中鋪,她從行李箱里翻出初三課本,坐在姜慧床邊預(yù)習(xí)。</br> 林溫并不算聰明,她學(xué)習(xí)全靠刻苦,因為定了市高中的目標(biāo),這個暑假她格外用心。</br> 可惜天賦有限,林溫看了一會兒題就開始撓胳膊,男人忽然叩了兩下桌子,林溫抬眸。</br> “上餐車問問乘務(wù)員有沒有冰,去把胳膊敷一下。”</br> 林溫起身去了餐車,沒要到冰,但買到了兩瓶冰水。她敷著胳膊舒口氣,回到車廂之后,她發(fā)現(xiàn)草稿紙上多了一串解題步驟。</br> 林溫意外地看向男人,男人躺在整潔的下鋪,背靠枕頭,言簡意賅道:“報酬。”</br> 林溫想說,他不是讓她跑個腿,打掃個衛(wèi)生嗎?</br> 但她沒說,她把冰水遞了過去。</br> 到了晚上,火車還沒到中轉(zhuǎn)站,姜慧忽然驚喜道:“我老公過來接我了!”</br> 姜慧老公臨時被派來出差,目的地正好是火車經(jīng)過的站點,姜慧這回腿腳也有了力,她從床上爬了起來。</br> 林溫和男人幫她一道搬行李,看見了站在火車外等待著的姜慧丈夫。</br> 姜慧丈夫自稱姓秦,長得器宇軒昂,他對一大一小的兩人連番感謝,同時遞了一張名片給“大人”。</br> 男人接過名片,林溫跟坐在嬰兒車?yán)锏拇髮毜绖e。</br> 回到車廂,只剩他們兩人。</br> 火車上的晚餐味道不佳,林溫囊中羞澀,也不喜歡浪費,她硬撐著把飯菜全吃了。</br> 飯后她收拾餐桌,把男人那頭的桌子擦得格外干凈。</br> 收拾完,林溫將課本輕輕推過去。</br> 男人正斜靠著床皺眉看窗外,他回過頭,眼神淡淡的。</br> 林溫遲疑著想將課本收回,男人手掌蓋住課本,一個翻轉(zhuǎn),正面朝他。</br> “過來。”男人淡聲道。</br> 林溫立刻坐過去,和男人同看課本。</br> 學(xué)著學(xué)著,林溫犯困,眼皮不自覺地合攏。男人卻精神十足,叩叩桌子說:“別睡。”</br> 林溫昨晚在小旅館沒睡好,她睜了下眼,沒多久又開始犯困,她趴下說:“我靠十分鐘。”</br> 等她在漫長的十分鐘后醒來,她一邊揉著被壓得酸疼的胳膊,一邊回頭,看著不知何時睡到了她背后那張床上的男人。</br> 火車空調(diào)溫度格外低,林溫打著哈欠,抖開被子,替男人蓋上。</br> 男人這一覺一直睡到中轉(zhuǎn)站,林溫手機(jī)鬧鈴準(zhǔn)時響,天沒亮,她叫醒男人:“喂,喂,起床了……”</br> 男人睡得沉,毫無動靜。</br> 林溫推他:“起床了,到中轉(zhuǎn)站了!”</br> 許久,男人不情不愿地睜開眼睛。</br> 林溫說:“到站了,快起床。”</br> 男人像沒醒,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林溫伸手在他眼前搖了搖:“你還好嗎?”</br> 男人擋住她的手,掀開被子,慢吞吞坐了起來,揉了一把臉。</br> 下車中轉(zhuǎn),到了另一輛列車,他們坐的是硬座。</br> 天微亮,兩人都還困,沒什么說話的心思,他們一言不發(fā)地輪流刷牙洗臉,回來后再一齊吃了點東西。</br> 吃完東西,有了精神,林溫望著車窗外的日出美景,兩腳交疊,在桌子底下晃了晃。</br> 也許晃動引起共振,對面的男人看向了她。</br> 林溫慢慢收住腳。</br> 男人問:“跟你父母說過了?”</br> 林溫?fù)u頭。</br> 今天是8月31日,明天就要開學(xué),林溫想在最后期限說。</br> 林溫問他:“你呢,跟你父母說過了嗎?”</br> 男人沒吭聲,從口袋里拿出了煙和打火機(jī)。</br> 林溫盯著香煙看,也許看得太專注,男人打開煙盒,示意讓她抽一支。</br> 林溫一愣,搖搖頭。</br> 男人一笑,抽出一支煙,銜在嘴里,卻沒有點。</br> 林溫開口:“火車上不能抽煙……”</br> “車廂接頭的地方能抽。”</br> “哦……”</br> “不來一支?”男人撥弄著煙盒盒蓋,“可以解悶。”</br> 林溫皺皺眉:“煙太臭了。”</br> 過道對面坐著三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小孩,一大早,他們的桌上就有酒有菜,麻辣鴨貨的味道太濃郁,引人口齒生津。</br> 林溫下巴朝對面揚了揚,說:“我要解悶的話,也選擇喝酒。”</br> “你?”</br> 林溫點頭,等著男人說一句“不相信”。</br> 但男人只是淡定道:“酒就不臭了?”</br> “……比煙好。”</br> 他們講話不算大聲,但過道對面那桌耳朵尖,三個中年人笑哈哈地遞過來一瓶小瓶裝的二鍋頭,又給了兩對鴨翅和鴨腳,說請他們吃。</br> 他們推不過,只好收下東西,林溫翻了翻,除了泡面也沒零食,最后男人嗤了一聲,回禮了一圈香煙。</br> 林溫:“……”</br> 男人最后沒抽成煙,他把煙拿了下來,塞回空了的煙盒。</br> 時間還早,他抱著胳膊,靠窗睡覺。</br> 林溫翻看課本,看累了,她抬眸看見桌上的酒,好奇心起,她慢慢伸出手。</br> 快要碰到酒瓶,忽然手背上一記敲打,她疼得猛縮回手,望向?qū)γ妗?lt;/br> 男人耷拉著眼皮,懶洋洋道:“你才多大,等成年。”</br> “……我沒要喝。”</br> “那就連瓶子都別碰。”男人重新閉上眼。</br> 林溫盯著晶瑩的酒瓶,默默啃起鴨翅。</br> 也許是鴨貨實在太香,對面的男人閉著眼,問道:“你會做飯嗎?”</br> 林溫看向他,“嗯”了一聲。</br> “會做什么?”</br> “蔬菜葷菜都會做,不會海鮮。”小鎮(zhèn)不靠海,很少會吃海鮮。</br> “紅燒牛腩會嗎?”</br> “會。”</br> “嗯。”男人不再說話。</br> 林溫拿著鴨翅,打量對方。</br> 她只能看到他鼻子以上,絡(luò)腮胡遮了他大半張臉,也不知道他究竟長什么樣。</br> 林溫只吃了一個鴨翅,另外三個都留給男人。</br> 明天就要開學(xué),火車上有學(xué)生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著什么,林溫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br> “我作文沒寫。”</br> “也不知道老班打算選誰。”</br> “王宇分到幾班了?”</br> “他期末沒考好。”</br> 火車一路路報站,快中午的時候,林溫再次望向車窗外的風(fēng)景。</br> 她的心跳咚咚加快,尤其是在看到過道對面的小孩,吹起一只紅氣球時。</br> 男人醒了,他捏了捏后脖頸,問:“幾點了?”</br> “十一點零三分。”林溫沒看表,直接報出了時間。</br> 十一點零三分,停靠康義南站。</br> 男人喝了點水,把鴨貨吃完。</br> 十一點三十六分,停靠興湖站。</br> 小孩還在玩那只紅氣球,把氣吹了放,放了吹。</br> 十二點,男人去洗手間,走前盯了眼她遲遲沒翻動的課本,道:“把不會的題圈出來。”</br> 林溫愣了愣。</br> 十二點零一分,停靠江洲站。</br> 小孩再次把紅氣球吹鼓,這回他吹得比以往都用力,鮮紅色逐漸變得透明。</br> 氣球膨脹到極限了,就會爆炸,勇氣鼓到極致了,也會衰泄。</br> 十二點零二分二十秒,林溫起身,焦灼地望向男人離開的方向。</br> 十二點零二分四十五秒,站點僅停靠兩分鐘,還剩十五秒,火車即將再次發(fā)動,男人上廁所未歸。</br> “嗚”</br> 火車啟動,林溫回神。</br> 陸續(xù)有乘客走來,雨傘到處滴水。</br> 已經(jīng)出發(fā)了半個多小時,還有三個小時將到江洲站。林溫看著窗外,雨水打濕了窗戶,景色一片模糊。</br> 車中沒有熱情的中年男人,沒有鴨貨的香味,沒有吹紅氣球的小孩。</br> 什么都沒有。</br> 手機(jī)來了電話,林溫看見來電顯示的名字,心臟不由咚地一跳,接起來,她聽見周禮在電話那頭說:“我回來了,你在哪?”</br> 林溫猛從車椅上起來。</br> 幾分鐘后,火車?yán)^續(xù)行駛在它的運行軌道上,軌道之外,有人在驅(qū)車追趕。</br> 林溫焦灼地站在車廂等待,這一幕仿佛和九年前的畫面重疊。</br> 九年前的8月31日,十二點零二分四十五秒,江洲站距離宜清市還有三個半小時的車程,紅氣球吹到了極限,男人還沒回來,林溫扯出行李箱,將課本往包里一塞,匆匆跑下火車。</br> 下車的瞬間,火車嗚嗚發(fā)動,她站在車外,墊腳望向車窗里面。</br> 男人從洗手間回來,座位已經(jīng)空空蕩蕩,林溫追著車,她改了稱呼,揮手叫人:“哥哥”</br> 男人被中年人那桌指引,望了過來,明明看見了她,卻一動不動,距離無限拉長。</br> 時光交疊,九年后的8月31日,列車仿佛倒退行駛,這一回是宜清市前往江洲站。</br> 林溫在車廂內(nèi)等了一站又一站,十五分鐘,半個小時,一個小時……</br> 沒有一個合適的匯合點,最好的匯合點就在江洲站。</br> 當(dāng)追火車的人終于趕到時,林溫沖了下去。</br> 外面下著小雨,林溫?fù)蝹闾屡_階,奔向從停車位跑來的人。</br> 她撲進(jìn)他的懷里,一手摟住他腰,一手舉高傘為他擋雨。</br> 周禮風(fēng)塵仆仆追了一路,江洲站前,他打掉了林溫的雨傘,將她那只胳膊也扯了過來,讓她兩手環(huán)住他。</br> 風(fēng)雨涌來,雨傘在地上翻滾,周禮將人抱離地,用力吻住她。</br> 他把人一路抱回車,到了車?yán)铮芏Y坐進(jìn)駕駛座,低啞著嗓子說:“找個地方。”</br> 林溫道:“我家……”</br> 林溫家在離車站十分鐘車程的小區(qū),周禮在限速范圍內(nèi)急飆,轉(zhuǎn)眼就到了目的地。</br> 停好車,他打開手套箱,取出里面的兩盒東西,林溫目瞪口呆地看著,周禮下車,繞到副駕,將人扯了出來。</br> 周禮一言不發(fā)地把人扯進(jìn)單元樓,樓道里沒人,他一把將林溫扛上肩,也不管她這幾秒會難受。</br> 林溫不難受,她腦中在敲鑼,心中在打鼓,她暈暈乎乎被放下來。</br> 十八年前的老房子,鐵質(zhì)的防盜門哐哐響,鐵門打開,里面卻還有一條過道,過道上擺著鞋架,過道盡頭還有一扇木門。</br> 周禮抱起林溫去開門,林溫鑰匙掉到了地上。</br> “砰”</br> 木門用力一摔,林溫跌跌撞撞指了方向,周禮將她扔進(jìn)臥室。</br> 林溫的次臥布置溫馨,亮色系猶如烈火夏日,此刻卻無人欣賞。</br> 許久,周禮俯身逼問:“你那天叫我什么?”</br> 8月31日,林溫抓破他手臂,近乎泣不成聲:“哥哥”</br> 最后一刻,大雨呼嘯,撲打窗戶,雨珠猶如士兵赴死。</br> 話劇里的那句臺詞在兩人腦中炸開</br> “我被蠱惑了,如果那個混蛋沒有對我下藥,我才不會愛上他!”</br> 作者有話要說:</br> 感謝火箭炮:費迪1個;</br> 感謝手榴彈:橙月、后花園里有jj、shin1210、超小的小鯨魚1個;</br> 感謝地雷:溫水泡皺梨、26668466、葉昔、末離涼薇、浮萍、蘆間雪、沒完沒了、24256099、荔枝玫瑰冰、陸強(qiáng)的陸盧茵的茵、方方不方方、風(fēng)調(diào)雨順、fsybb、桃子、餅桃、窗外天光乍現(xiàn)、今天我也喝奶茶、慢吞吞小姐、中小姚1個;</br> 感謝非常多的營養(yǎng)液,么么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