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蝴蝶
折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他的神情驟添一絲錯愕。
“真稀奇,你買我,”掂了掂掌中的金玉首飾,少年雋秀的眉眼生動不少,“殺你?”
“嗯。”
商絨因他狀似無意的“買我”二字所展露出的幾分莫名曖昧而一時有些無措,她忙錯開眼,卻瞥見少年握劍的那只手。
指節(jié)白皙又修長,手背薄薄的肌膚下筋骨有力又漂亮。
“活著才是這天底下最難的事,找死卻容易極了,”一縷烏濃的淺發(fā)輕拂他的側(cè)臉,凜冽風(fēng)中,他的眼睛干凈又無情,“何必假手他人?!?br />
他將那些金玉首飾重新塞回給她,沾血的軟劍纏上他窄緊的腰身,“這些,就留給你自己陪葬吧?!?br />
他的語氣清淡沉靜,卻透著徹骨的漠然。
他側(cè)身走過她身旁,商絨遲鈍地回頭,雪白天地里,少年身姿如松如竹,挺拔而清瘦。
寒霧朦朧,紛紛雪落。
少年才飲一口酒,步履忽的一頓,他面無表情地回頭,踩踏積雪的沙沙聲近,那個狼狽又不夠狼狽的小姑娘提著裙擺小跑著朝他奔來。
他殺心已淡,她卻不知珍惜。
薄刃摩擦腰間金扣發(fā)出“噌”的聲音,商絨才在他面前站定,軟劍便已精準(zhǔn)地抵在了她的脖頸。
刃上冰涼,引得她一顫,睫毛也不由抖動著,一雙眼睛望著他,沒什么血色的嘴唇抿起來,似乎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將掌中的東西捧到他的面前。
她竟然真的一心求死。
少年靜默地看她閉起眼睛,他揚起眉,覺得怪異,又覺得有趣。
商絨屏住呼吸,胸腔里的心臟劇烈跳動,而橫在她頸間的劍刃卻忽然移開,她一瞬睜開眼,下意識地順著劍鋒所指望向冰封的河面。
“若你不介意那里剛死了一個,便跳下去?!?br />
巨大的冰窟窿底下,才將將埋葬了一個被他殺死的人。
商絨看了看冰窟窿,又回頭來看了看他,躊躇了一會兒,才小聲道:“我聽人說,淹死是很難受的,我想死得不那么難受?!?br />
“你還想如何?”
折竹的劍鋒在積雪里擦拭兩下,半空墜下來冰涼的雪粒融化在他的眼瞼。
“最好,你能再替我修一座墓?!彼挂舱娴陌才牌鹆俗约旱纳砗笫隆?br />
折竹復(fù)而抬眼,惋惜地嘆了聲,“你這樁生意若是找我十一哥,他定然喜歡。”
“你十一哥在哪兒?”
她往四周望了望。
折竹驀地冷笑,商絨忽然被他冰涼的手指捏住下巴,隨即被迫看向那霧蒙蒙的河面。
“遲了?!?br />
他悠悠然兩字落在她的耳畔。
商絨意識到他口中的“十一哥”,原來已經(jīng)死在他的手里。
折竹松開她,隨意地摩挲了兩下指腹,而后收起軟劍,步履輕快地朝前走,可沒走幾步,他目光垂落于一只被凍得關(guān)節(jié)發(fā)紅的手。
他朱砂紅的劍穗在她指間被風(fēng)拂動,颯然散開如流霞。
好奇怪。
她不知她此時鼓足勇氣握住的這穗子上到底沾過多少人的血,她無知又無畏地,抓著他的穗子,不說話靜靜地仰望他,明明是來找死的,卻偏像是抓著什么救命稻草似的。
冷風(fēng)呼嘯著更刺痛商絨的耳膜,那一口烈酒的勁頭也無聲上浮,頭疼欲裂之下,少年的面容在她的眼睛里逐漸變作三重模糊的影子。
毫無預(yù)兆的,她倒下去。
被扯斷的朱紅穗子靜躺在她的指間,鵝毛般的雪花搖搖晃晃地落在她的身上,徹底失去意識前,她半睜著眼,只來得及看見那黑衣少年轉(zhuǎn)身離開時單薄的衣袂微蕩。
——
商絨被熱醒了。
她茫然地盯著顏色灰撲撲的被子,被子足有三層,將她緊緊地裹在其中,這間屋子里燒著細(xì)碳,融融的暖意令她在睡夢中就已經(jīng)出了一身薄汗。
掙開被子下了床,商絨打量著這間不算寬敞的屋子,陳設(shè)簡陋,鼻息間仍可嗅到幾分未被炭火烤干的潮味。
靠窗的竹編羅漢榻上擺著一張小幾,小幾上的風(fēng)爐燃著燒紅的炭火,被煮沸的藥湯在瓦罐里喧囂著,白煙繚繞而出,苦澀的藥味彌漫。
——“吱呀”。
推門聲響,商絨下意識地回頭,屋外風(fēng)雪涌入,帶起那少年煙青色的衣擺微蕩,木門倏忽被他扣上,他轉(zhuǎn)過身來瞥她一眼,隨即自顧自在羅漢榻上落座。
將罐中的藥湯傾倒入碗,氤氳的熱霧從碗沿上浮,他凌厲清雋的眉眼微抬,“過來喝藥。”
商絨走神了一剎,回神看見他手邊那碗黑乎乎的藥湯,她抿起唇,沒挪動一步。
“你或許不知我殺人的手段,”
折竹慢吞吞飲一口熱茶,“你若是不想死得奇形怪狀痛苦非常,就該聽我的話?!?br />
商絨一下抬頭,她盯著少年冷白的側(cè)臉片刻,一聲不吭地走過去,邁的步子輕,在他對面坐下時也沒忘記整理自己發(fā)皺的裙擺,而后才乖乖地捏起湯匙,藥湯太燙,她被燙了一下,隨即抬起頭偷偷地看他。
少年睨著她,神情清淡。
商絨什么也沒說,低下頭去。
窗外多風(fēng)雪,雪粒拍打窗欞的聲音細(xì)微難聞,唯有風(fēng)聲呼號不絕,折竹一手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看著她鼓著臉頰吹藥湯,又皺著鼻子,小口小口地喝藥。
此時室內(nèi)暖意融融,她的面頰也添了些血色,細(xì)膩的肌膚白里透紅,眸子烏黑又漂亮,嘴唇也紅紅的。
看著有生氣多了,折竹漫不經(jīng)心地想。
他從衣襟里取出來數(shù)樣?xùn)|西往案幾上一擱,碰撞的清晰聲響引得商絨抬眸。
那都是她的釵環(huán)首飾,但她略略掃了一眼,便知其中少了一支金蝴蝶珍珠簪。
“你那支金蝴蝶,”
商絨看見他漂亮白皙的手指微屈,輕扣桌案,“換了這個院子。”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他那雙眼睛輕輕彎起笑弧,又和她說,“這回殺的人有些麻煩,我需要一個藏身之所暫避風(fēng)頭?!?br />
“放心,過兩日我便能將你的金蝴蝶贖回來。”折竹又飲一口茶。
夜幕降臨時,山野之間漆黑一色,唯有檐下一盞燈籠搖搖晃晃,照亮這風(fēng)雪俱停的一夜。
商絨躺在床上,悄悄探過身借著窗外透進來的亮光看向睡在竹編羅漢榻上的少年。
他的呼吸聲極輕,即便她刻意靜靜地去細(xì)聽,也很難聽清他的鼻息,她也不知自己又等了多久,等得她也逐漸困倦,又一個激靈大睜起眼睛晃了晃腦袋。
他應(yīng)該睡著了吧?
商絨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坐起來,晦暗光線里,她盯著床榻邊的繡鞋,底子太薄,她逃跑的這一路已經(jīng)磨破了。
沒有下雪的夜,房門被輕輕地打開,又輕輕地關(guān)上。
可這依然是一個寒冷的冬夜。
商絨披著一件煙青外袍輕呵一口熱氣,提著在檐外取下的燈籠漫無目的地跑向山野漆黑的盡頭。
暖色的光照著冰冷的積雪,折射出粒粒分明的晶瑩色澤,這山林遠比她想象中的要大,要深。
高大粗壯的樹木一棵又一棵,積了雪的枝干猶如彎曲扭動的蛇影交織,籠罩起大片大片的天空,只余幾寸天光疏漏。
商絨被藏在雪下的枯枝絆倒,燈籠摔在地上,在她的眼前燃燒,火光在她的眼瞳里慢慢盛大,又慢慢湮滅。
直到最后一點火星子被融化的雪水浸滅,四周漆黑一片,商絨坐起身,摸索著靠在一棵樹上,蜷縮起身體。
忽然之間,她聽到遠處隱約有沙沙的聲音。
商絨抬起頭,茫茫雪地里,她看見一人提燈,披星而來。
那人單袍雪白,寬袖微蕩,外披一件鑲兔毛邊的披風(fēng),衣擺隨著他的步履微蕩,他手中燈盞照見他猶如星湖的眼,待他近了,商絨才發(fā)覺他是赤著腳踩雪而來。
商絨怔怔地在看他的雙腳,而他的目光也落在她腳踩的那雙黑靴上,她穿著這雙明顯大了許多的男人的靴子,看起來有些好笑。
“我留了一個鐲子給你?!?br />
她有點局促不安,不敢迎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目光。
“我說要了?”
他嗤笑。
商絨抿起嘴唇不說話了,但少年手中的燈籠卻往她面前移了移,她被驟然湊近的火光刺得一下緊閉起眼睛。
于是積聚在眼眶許久將落未落的淚珠滑下臉頰,正被那燈籠的光照得晶瑩。
商絨有點難堪,她的睫毛顫啊顫,一下撇過臉去,蜷縮進樹下未被燈籠照得分明的陰影里。
“哭什么?”
少年的嗓音干凈又平淡,他忽然俯下身,用一雙剔透的眸子審視著她。
商絨躲無可躲,抬起頭的剎那,少年的手指卻忽然輕蹭了一下她的臉頰,很輕很輕,猶如羽毛微拂。
她呆愣愣地望著他。
少年扯下身上的披風(fēng)十分隨意地扔到她身上,“披好。”
商絨遲鈍地將蓋在腦袋上的披風(fēng)拿下來,這一刻,燈影與雪色之間,少年已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
她望著他的背影,柔軟的兔毛披風(fēng)里滿是少年暖融融的溫度。
燈籠的光影照著少年單薄的衣袂,他赤足踩雪,背著一個姑娘走在寂寂山野。
“我把鞋子還你?!?br />
商絨雙手環(huán)在少年頸間,燈籠搖晃,積雪上的影子也在動,她小聲地說。
“不必?!?br />
少年簡短兩字。
商絨靜默了一會兒,低頭又去看兩人的影子,少年微涼的發(fā)絲輕拂她的面頰,她抬起眼,盯著他的耳廓。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她忽然問。
“折竹?!?br />
少年聲線清冽。
折竹?
商絨在心內(nèi)默念了一遍,又問他,“天底下有‘折’這個姓嗎?”
“沒有?!?br />
少年忽然站定,側(cè)過臉去看趴在他肩頭的商絨,他的眼睛彎起來,漂亮的臥蠶尾端有一顆極小的痣。
她聽見他說:
“這世上多的是有名無姓之人,我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