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燕半雪回答不了楚南冠的問題:“我怎么知道。”
瓷瓶里的魂魄都癡癡呆呆,不是還沒長成的幼兒,就是年老將死或者天生不足的,被關(guān)在瓶子里久了,與肉.體的之間聯(lián)系已經(jīng)微乎其微,更加渾渾噩噩,幾乎與另外幾條茫茫然的游魂無異。
義莊沒什么可繼續(xù)查探的了,燕半雪撿了幾塊帶血的碎木板,飄著往回走:“這些夠了吧?”他自認(rèn)為夠了,也不等楚南冠回答,自顧自又說下去,“魏城有護城結(jié)界,我沒法去那里打探消息。”
以鬼修的速度,到魏城也花不了太久,但凡間重城有高階修士留下的結(jié)界,他穿不過去。
……其實也不是完全沒辦法,但燕半雪覺得劃不來。那人修是沖自己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沒必要出這個頭。
紙鶴飛在燕半雪齊耳的高度,楚南冠的聲音因此顯得又近又清晰:“我有辦法,但需要時間。”
人修為何而來,對楚南冠來說也不是一件急迫的事,但和燕半雪不同,楚南冠還打算在陳家村待下去,對這種不尋常的事情,還是有追根究底的必要的。
有辦法的楚南冠第二天出了趟門。
他是帶著小藥童一起出去的,臨行時在桌上留了張字條,有急事,可以到山溪邊找他。
山溪也在山腳下,離楚南冠住的地方不算遠(yuǎn)。
在這個距離上,如果楚南冠見了其他人,或者用靈力施法,留在院子里的燕半雪都會有所察覺。
但燕半雪什么都沒感覺到,提著魚竿,帶著小藥童出門的楚南冠,就像真的只是單純的去垂釣一樣。
但燕半雪清楚事實肯定不會這么簡單,他察覺不了,只能說明楚南冠有他所不知道的手段。
但燕半雪不會問,就像他沒有跟著去一樣。
因為楚南冠也什么都沒問。
楚南冠在離開前給燕半雪熬好了藥,這罐藥是冷冰冰的藥師親手熬的,沒讓小藥童阿末動手。
用的藥方就是寫給燕半雪的那劑,這劑藥有治療符咒炸傷的效果。
楚南冠什么都沒有問,他不問燕半雪為什么拼著受傷也要殺了那名鬼修,也不問燕半雪為什么會虛弱到如今的地步。
楚南冠有秘密,燕半雪又何嘗不是。保守著自己的秘密同時不打探別人的秘密,這種隱約防備的克制禮貌讓燕半雪覺得很舒服。
黑貓攤在沒人的院子里曬太陽。
一碗藥下肚,燕半雪也能享受享受日頭下的慵懶了。
有農(nóng)戶從門口路過,喊了兩聲見沒人應(yīng),就離開了,懶得動彈的燕半雪聽見結(jié)伴而來的農(nóng)戶們又談起了義莊,神婆已經(jīng)施法完畢,義莊安全了,但誰去收拾那片廢墟,誰去重建義莊?
滿地的斷胳膊斷腿,誰都不想攬這個活。
“大家湊點錢,請幫閑來弄吧。”
肯接這種活的閑漢不多。
“說不定得到城里去找,城里這種事情多……得多出不少錢呢。”
黑貓耳朵一動。
陳家村人嘴里的城,是魏城。
楚南冠大清早的出了門,等快正午才回來,小藥童提的魚簍里裝著一條魚。
燕半雪嘲笑他:“你大半天就釣到一條魚?”
小藥童還是怕他,放下魚簍飛一般的跑開了。
楚南冠把魚倒進盆里:“吃嗎?”
“吃。”燕半雪毫不猶豫。雖然只有一條,卻是山溪中少見的肥碩。
楚南冠:“給你了。”小藥童不缺這一條魚,而他自己不用吃東西。
燕半雪看楚南冠推著輪椅要走,得寸進尺道:“我要吃熟的。”他又不是真的貓。
楚南冠頓了下:“我只會水煮。”
燕半雪不挑:“那就水煮。”
他沒想到楚南冠說的水煮真的就是白水煮,刮了魚鱗去掉內(nèi)臟,直接往清水里一丟的那種煮。
燕半雪難以置信:“蔥姜呢?調(diào)料呢?”
楚南冠:“我說了,我只會水煮。”
燕半雪:“藥童吃的東西誰做的?”小藥童在吃飯,有菜有肉,香極了。
楚南冠回答他:“我不知道,他自己有辦法。”
藥童阿末也不是時時刻刻呆在楚南冠身邊,多半是在飯點前離開。
燕半雪看著楚南冠倒給他的那碗不知道能不能算魚湯的東西:“……我覺得他該學(xué)學(xué)。”
楚南冠自己也嘗了一口,大抵是覺得不好吃,抿了下嘴:“沒必要。”
燕半雪舔了口湯,從貓的口味來說,雖然太燙,味道居然不錯:“打個商量,你治好我,我?guī)湍憬鉀Q藥童身上的陰氣。”
小藥童身上的陰氣極其重,陽火被壓得極微弱。按理來說,陰氣這么重,不至于沒命,但大病小病會接連不斷。小藥童如今活蹦亂跳的,應(yīng)該是楚南冠的功勞。
但藥師治陰氣,總不如鬼修來得順手。
燕半雪覺得,楚南冠會對鬼修有了解,會有帶著陰氣的倒流香,大概都是因為藥童阿末的緣故。
能讓楚南冠這么冷冰冰的一個人細(xì)心照看、帶在身邊的小孩子,肯定對他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楚南冠的指尖在輪椅扶手上點了兩下:“望聞問切,你傷得不輕,你讓我診脈,我才能治療你。”
鬼修沒有肉身,自然也不存在心跳血流,藥師診脈,就是以靈力探靈力,不僅傷處能看清楚,修為也能被看清楚。如果藥師修為高于鬼修,診脈就等同于捏住了鬼修的命門。
燕半雪只是覺得楚南冠給的藥有效,倒是沒想這么深。他沉默了會兒,岔開話題,說起早上聽到的對話:“陳家村會請魏城的幫閑來清理義莊。幫閑每天都在城里亂晃,知道的消息不少,等人來了,你迷暈他們,我搜搜他們的魂。”
凡人的魂魄在鬼修面前面團似的好揉捏。
“就算是報你一飯之恩。”
楚南冠說要探脈才能診治,多少有不想讓燕半雪碰阿末的意思。他不診脈不也開了對癥的藥么?不診脈,以楚南冠的醫(yī)術(shù),怕也是能治好六七成。
魚湯倒是無所謂,關(guān)鍵是楚南冠親手熬的藥比別人的有效多了,燕半雪不想欠人情——而且他大概還要在這里呆上一段時間。
楚南冠道:“好。”
陳家村請幫閑,花費比想象的更高。
“時代不太平,腌臜行當(dāng)反倒興盛了。”
黑貓到處溜達,聽了滿耳朵的碎碎念。
燕半雪回來轉(zhuǎn)述給楚南冠聽:“城里做死人生意的幫閑最近手頭寬裕得很,說是在魏城生意很好,如果要他們下到村里,就要加錢。”
“還要給吃給住,吃住還都有標(biāo)準(zhǔn),達不到他們的標(biāo)準(zhǔn),再加錢。”
“村里人說,吃不是問題,各家都出點,總能供上,但住,沒人愿意讓干這種活的,住到自己家里去。”
陳家村靠近魏城,算是一個富庶的村子了,家家戶戶都有供短工住的地方。
如果不是因為富庶,村子里也不會有義莊,沒人收殮的尸體,一張草席就完了。
楚南冠在熬藥,紅色的火舌舔著瓦罐底,藥材的苦味泡發(fā)出來,隨著咕嚕嚕的水汽蒸騰。
“天氣熱了,加錢也得請。”
燕半雪說了半天沒說到的最終結(jié)果,被楚南冠一語道破。
燕半雪隨口“嗯”了聲,化出人形,接過楚南冠遞來的藥。
剛熬好的藥燙得很,蓬勃的熱度透過粗瓷碗傳遞到鬼修手上,燕半雪卻渾不在意,端著碗一邊吹一邊喝起來,像喝的不是苦藥而是熱酒。
陳家村再怎么繁華富庶,也還是個村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沒日沒夜一直打打殺殺的酆都截然不同。陳家村的日子平靜到無趣,雖然的確適合養(yǎng)傷,但燕半雪到底不適應(yīng),又只有楚南冠一個說話的對象,說話的時候,難免就……燕半雪自己也承認(rèn),廢話連篇的聒噪。
不過楚南冠大概也習(xí)慣了,燕半雪再怎么絮叨,他也沒再說對方聒噪了。
燕半雪嘴上不停:“幫閑說魏城生意好,那我們的猜測可能就是對的。突然間死的人多起來,說不定就是因為有鬼修在拘魂。”
楚南冠在把藥渣倒出來:“魏城有結(jié)界。”
魏城有結(jié)界、有修士,鬼修進城就會被察覺,在城中拘魂,更不會一直不被發(fā)現(xiàn)。
燕半雪把藥喝干凈,碗一放,轉(zhuǎn)身去柜子里摸了包蜜餞,拆了就往嘴里塞:“你有打探到什么嗎?關(guān)于那個人修。”
楚南冠搖頭:“沒這么快。”他停頓了下,補了一句,“魏城太大了。”
燕半雪嚼著蜜餞,看了楚南冠一眼,心想他這么說,就是有辦法把魏城里里外外清清楚楚查探一遍?
燕半雪又往嘴里扔了塊蜜餞,然后紙包就被楚南冠收走了。
燕半雪:“不至于在乎這么幾塊果子干吧?”
楚南冠把紙包包好:“阿末會哭。”他把重新系好繩子的紙包推給燕半雪,“放回去。”
燕半雪站起身,把紙包塞回去,柜門還沒關(guān)上,小藥童背著藥簍進來了。
鬼修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阿末不再怕他,哇哇跑過來。楚南冠話少,小藥童卻很能說,腔調(diào)足得很:“這是我的,你怎么和小孩子搶吃的!”
這話燕半雪還真沒法反駁,反駁了他這個大人就太掉價了。
燕半雪齜牙笑,扭頭問楚南冠:“你故意的?”
故意在小藥童回來的時候,讓他把蜜餞放回去。
楚南冠一貫的沒表情:“是你故意。”
燕半雪怎么可能察覺不到阿末回來,他就是故意要逗小藥童,看小娃娃跳腳。
燕半雪在阿末頭上用力揉著,不管他的哇哇叫,對著楚南冠說:“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