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燕半雪吃了藥,沒心思再吃蜜餞,推了楚南冠就往外走。
香山別院占地極廣,楚南冠只知道一個方向,燕半雪一路走一路找瀑布,走得很慢。
丹藥隨著時間起效,燕半雪的頭不再那么疼,無聲的行走中穿插著山風與鳥鳴,他漸漸也不暴躁了,心態(tài)平和的給楚南冠傳音:“你對鮫人很感興趣?”
楚南冠回答說“是”。
燕半雪問為什么。
楚南冠遲疑了一下:“香山別院現(xiàn)在還有鮫人,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燕半雪覺得楚南冠這句話說不出的奇怪,什么叫做“現(xiàn)在還有”?他是本來就知道香山別院曾經(jīng)有鮫人,還是基于自己昨天告訴他的消息才這么說的?
但楚南冠要去看鮫人,是更之前的事情了。
他開口前的遲疑更加讓燕半雪在意,他輕哂:“不能說我不勉強。”
“你會知道的。”楚南冠沉默了一會兒后,傳音燕半雪,“到時候你就算不想知道,也會知道。”
這話里帶著某種不詳?shù)囊馕叮喟胙┑皖^看楚南冠,只能看見他的發(fā)頂,看不見他的表情。
楚南冠讓了一步,燕半雪就進一步:“你到底要做什么?”
燕半雪似乎聽見楚南冠嘆了一口氣,很輕很短,仿佛錯覺。冷冰冰的藥師第一次有了情緒上的流露,像是結冰的河床被鑿開了一個口,得見深處的暗潮洶涌。
楚南冠告訴他:“殺一個人。”
寓春居、回春堂,花魁胡姬,老牌藥鋪的東家,還有那些燕半雪尚不知道的……楚南冠在魏城經(jīng)營得很深,陣仗鋪得極廣。
他要殺的那個人,絕不是泛泛之輩。
魏城顯貴多,難殺的人不少,楚南冠的一句話不能讓燕半雪猜出他要對付的到底是誰。
但鬼修看著香山別院曲折優(yōu)美的山道,一個念頭控制不住的浮現(xiàn)出來。這個念頭是那么的強烈,以至于產(chǎn)生了劇烈的情緒波動。
燕半雪知道自己脾氣算不上好,但活著死了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他就算是發(fā)怒的時候也是清醒的,像現(xiàn)在這樣,一個念頭就讓他戰(zhàn)栗的,太少太少。
燕半雪停下了腳步。
楚南冠微微側回頭,聽見燕半雪傳音:“如果你要殺的人——”他很突兀的停頓了一下,出口的話明顯不是最開始準備說的,“如果你要殺的人,正好是我最看不順眼的那個,那么不管你愿不愿意,到時候我肯定會插手。”
楚南冠第一次聽見有人把“幫忙”說得這么曲折離奇:“隨你。”
“杜松不是在最近才向魏城伸的手。”燕半雪慢悠悠道,把自己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閑扯似的說了出來,“在魔族入侵剛開始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布局了。”
那時人修的注意力逐漸向焚沙海偏移,其他地方自然就沒法面面俱到,那時候不止是杜松,包括燕半雪也同樣趁亂向人修控制著的凡世伸了手。
人修、鬼修同為修士,但立場卻很不一樣,雖說兩者間保持著大體上的相安無事,但總也會在對方的地盤上放幾個探子,掌握對方的動態(tài)。
也不止是鬼修有動作,數(shù)量極少的妖修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甚至是人修內(nèi)部,各宗門之間也動作不斷。
亂世之相,自此而生。
燕半雪的動作不算太大,是那種就算被察覺了,也就是無關痛癢的開一場罵戰(zhàn)就能了結了的,畢竟他只是想了解酆都之外的動靜,而不是要去爭奪什么。
“鬼修登仙極難,所以和修道比起來,杜松更熱衷于爭權奪利。”
人修宗門不管怎么說,都還是帶著超脫物外的清高的,但從酆都嚴苛的階級劃分就能看出,它就是凡世的倒影,而且更極端,矛盾和爭奪都撕去了假惺惺的遮羞布,變得直白且激烈。鬼修修行,通常有兩個理由,一是為了最終的登仙,二是為了不在嚴酷的環(huán)境中死于他人之手。
燕半雪想登仙,不想在其他事情上費工夫。所以酆都西域從不主動招惹別人,只有在別人先招惹他之后,才會以牙還牙。
而杜松就是主動招惹別人的那位。
杜松對成仙毫無興趣,他想要入主鬼王城,統(tǒng)御整個酆都。
“在酆都,你想要更大的權利,靠的就是修為實力。”
不想登仙,修行起來限制變少,杜松所在的南域,幾乎把吞噬生魂放在了明面上。
人為萬物之長,魂為人之精。吞噬人魂的方法雖然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被禁止的。但它的確能極快的提升鬼修修為。
西北兩域聯(lián)手打壓,南域不得不守規(guī)矩。
“當時杜松的布置也就是安插探子一類,不算太出格。”所以燕半雪也沒管,“但很快,十惡之境出事了。”
十惡之境是酆都一處天險,類似于焚沙海之于人間。
傳說十惡之境是上古鬼神留下的結界,其后全是如今酆都對付不了的惡鬼。四域域主有共同守境的責任,這是鬼王城在承認他們域主身份的同時刻下的烙印。
十惡之境在酆都的西邊,在燕半雪管轄的西域之內(nèi)。
也就是在魔族沖擊一線關的時候,十惡之境內(nèi)也沖出了惡鬼。
那些惡鬼不至于完全無法對付,但的確都很難對付。
燕半雪所在的西域首當其沖,不得不全力以赴。北域與燕半雪是同盟關系,全力協(xié)助,而南域留了力……
“杜松是在十惡之境出事的那段時間,也就是人間最亂的時候,大肆搜魂。”
那時候人修自顧不暇,而凡世王朝,即使是有定國公傅庭坐鎮(zhèn)的魏城,也是無法抵擋鬼修的。
“傅庭也算是盡力了,他沒法完全擋住杜松,但也約法三章,沒讓人間變?yōu)樗烙颉!?br />
“人間不可能變?yōu)樗烙颉!背瞎诘曢_口,“光憑一域的鬼修不可能做到。就算他真的能夠做到,一則鬼修源自人間,為了自己勢力未來的壯大,杜松就不能殺死所有人。再者走捷徑的鬼修靠吞噬生魂修煉,如果杜松不傻,就不能竭澤而漁。”
“人修守一線關,不是為了守死域,酆都域主守十惡之境,也不會為了責任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地盤為他人蠶食。”
“歸根結底,杜松搜魂不可能太過火。他需要掩護,人間的當權者正是最好的掩護,悄無聲息死在高宅大院中的人難道少嗎?而鬼修要的只是魂魄。”楚南冠聲音冷徹,“傅庭還能贏得一個忍辱負重的好名聲,歸根結底,不過各取所需罷了。”
燕半雪沒答話。
楚南冠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怎么,你依然覺得傅庭有可取之處?”
燕半雪笑了一聲:“我只是驚訝,你居然說了這么多話。”他沒有說出來的是,他更驚訝于楚南冠對傅庭不加掩飾的敵意。
——又或者,不是不加掩飾,而是深重到了無法掩飾。
顫栗感又一次出現(xiàn)了,燕半雪趕快換了個話題:“我在魏城的探子也不是擺設,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魏城不會太平……知會你的人一聲。”
燕半雪看見楚南冠抬頭按了下太陽穴,不算特殊的動作卻讓情緒還沒平復的燕半雪心里猛地一揪,他和楚南冠說話一直都在用傳音,難道楚南冠的神識上也有損傷?
這個猜測也不能算毫無根據(jù),畢竟對方必然在曾經(jīng)的某一時刻傷得極重。
楚南冠回答燕半雪的是這么一句話:“魏城會比你預料的更亂。”
瀑布的聲音隱約傳來,他們終于靠近了據(jù)說有鮫人生活的水潭。
循著水聲往前,就能看到腳下三丈左右的位置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水潭,瀑布掛在對面的山壁上,大概也就兩尺寬,水量倒是很足,所以聲音才能傳遠。
也不知是因為人跡罕至,還是刻意營造的野趣,這一塊地方有景致,但并不精致。
燕半雪撥開一叢長得肆意的灌木往下看,水潭邊趴著個赤條條的影子。
他把灌木枝條又往下壓了一點,讓楚南冠也能看見,說話聲音并不確定:“我們運氣不錯?”
修士目力足夠好,隔著三丈的距離,燕半雪仍能看清水潭邊那道身影的細節(jié)。
那道身影背對他們,也就是面朝著瀑布的方向趴在水潭邊,半個身子露出水邊,長且烏黑的頭發(fā)幾乎鋪滿整個后背,露出的一截腰身白得晃眼,而在腰部入水處,水浪拍打著的地方,似乎長著半透明的鱗片。
楚南冠:“下去看看。”
燕半雪松開枝條,推著楚南冠往下走。鬼修走路沒有聲音,但輪椅碾過山道的聲音卻很明顯。
燕半雪還沒下到水潭所在的高度,趴在水潭邊上的人影已經(jīng)被驚動,兩手在潭邊的石岸上一推,腰身一拱,瞬間退遠扎進了水中。
在對方往水里潛時弓腰的瞬間,他的下半身露出了水面,的確是一條覆蓋著鱗片的尾巴。
即使看見了尾巴,燕半雪還是覺得違和,這份違和在對方從潭心冒出頭,警惕的看著他們時,落于實地變成確鑿的否認:“這不是鮫人。”
楚南冠盯著潭中的人影,問燕半雪:“為什么?”
潭中的人長著張雌雄莫辯的臉,是和香山別院其他地方相似的精致漂亮。一頭黑發(fā)濕漉漉的蓋在肩上,蓋住了半張面孔,讓他看上去陰沉沉的。
燕半雪想了想,這么告訴楚南冠:“鮫人,不長這種水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