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燕半雪問得很直接:“你是怎么知道他能治離魂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燕半雪其實能猜出來,但他按理不該知道,于是有這么一問。
管家笑笑:“善莊救助了不少無家可歸的人,幫閑也包括在內(nèi)。我剛剛說過了,善莊的人都懂得感恩,他們憂主人之憂,在陳家村聽說了楚大夫能治離魂,立刻傳了消息回來。”
燕半雪:“我倒是看不出,那群幫閑還會感恩?”
管家道:“人性本善。”
他打量著燕半雪的神色:“怎么,幫閑做了什么了嗎?”
燕半雪擱下筷子,他雖然吃東西,但吃得也不多:“欺負村民,欺負楚大夫,無所不欺。”
管家只有一句話:“我們會想辦法約束他們的。”
滿桌的菜沒動幾筷,管家自己吃得也不多,他見兩人都不再動筷,也不再勸:“兩位稍事休息,等草料喂足了,我們繼續(xù)上路。”
他說完,招呼人收拾了桌面,沏好一壺靈茶,略一躬身出去了。
燕半雪給楚南冠換了新茶:“你怎么看?”
楚南冠看了眼茶杯:“等到了善莊再看。”
他們進魏城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暗了,管家借著天上最后一抹霞光指著北邊隱約可見的一道山麓:“那就是香山,香山別院在山腰上,善莊在山腳下。”
不同于幾步就能走一個來回的陳家村,魏城很大,也很繁華,夕陽落下,一盞盞燈火下,街市喧囂繁華。
燈火與喧囂聲從馬車門簾的縫隙中搖晃著灌進來,偶爾能照亮車廂里的兩個人。
燕半雪在看楚南冠,凡世塵囂落在藥師身上,就像是露珠落在玉璧上,瞬間便滑落了,留不下半點痕跡。楚南冠是那么格格不入的冷清。
而楚南冠也在看燕半雪,鬼修挑著嘴角,燈火浸透他玩世不恭的狡黠,讓本該陰沉沉的鬼修顯得熱鬧而溫暖,似乎能融化在車水馬龍的繁華里。
“魏城夜市天下聞名,兩位要不要逛逛?”車廂外,管家抬高了聲音問。
楚南冠回答:“不用。”
他回答得干脆,干脆到帶上了一股避之不及的厭惡。
燕半雪看見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內(nèi)扣著收攏,是一個忍耐的動作:“怎么了?”
燕半雪是用傳音問的,楚南冠突然驚醒似的微微一顫,收攏的手指放松開來。
“太吵了。”他同樣以傳音回答,怎么聽怎么敷衍。
燕半雪才準(zhǔn)備扯出個笑諷刺他的言不由衷,就聽楚南冠又說了一句:“我不喜活物。”
楚南冠的情緒很明顯的不對勁,燕半雪也說不出自己是想趁機打探更多消息,還是真的有那么一點點擔(dān)心:“就因為活人吵?”
楚南冠完全沒有理會燕半雪迂回的試探,直接給了他最終的答案:“我如今這樣,全拜魏城所賜。”
街市的喧嘩聲驟然遠去,車廂內(nèi)重歸寂靜,燕半雪似乎都能聽到自己并不存在的呼吸聲:“所以?”
“所以,我不會什么都不做。”
既然不是香山別院主人有請,楚南冠兩人自然進不了山,馬車把他們送到了善莊,晚膳住房一應(yīng)事宜都已經(jīng)細致的安排妥帖。
管家請他們先行休息,明天一早再為病人診病。
管家給他們安排的是個單獨的小院子,小廝、馬夫也都留給楚南冠差遣。
院子雖小,但五臟俱全,燕半雪安排小廝、馬夫住了耳房,讓他們沒事別打擾,自己推著楚南冠進了正屋。
也就是燕半雪關(guān)門的那一轉(zhuǎn)身,袖里乾坤出神入化的藥師已經(jīng)布置好了藥爐點上了火。
火是靈火,沒有煙味,火力卻比凡火要強,用來煎藥能煎得更透。
小院離善莊其他人住的大通鋪有一段距離,小廝、馬夫都不講究,稍微洗漱后就歇下了,一時間只能聽見藥爐里沸水翻騰的聲音。
燕半雪嗅著熟悉的藥味,搬了個小馬扎坐著等藥熬好:“既然你不喜歡活人,為什么還要修醫(yī)?”
“藥師谷醫(yī)毒兼修。”
楚南冠倒了藥遞給燕半雪,后者接過一邊吹一邊喝:“我進魏城有我的目的,入夜后我不會留在善莊。”
楚南冠點了下頭。
燕半雪覺得他頗有些心不在焉的意思,像是在盤算著什么,一口喝干了藥——鬼修其實是不怕燙的:“有事傳音我。”
說完這句話,燕半雪擱下藥碗,化作一道黑煙走了。
燕半雪化為黑霧在善莊中極快的游走。
巫騰說魏城的離魂是酆都鬼修的手筆,既然魏城離魂已然嚴重到人心惶惶,善莊中大量的離魂癥顯然和鬼修脫不開關(guān)系。
燕半雪自認為很擅長順藤摸瓜,他在陳家村發(fā)現(xiàn)陳幺兒狀態(tài)不對,但自己沒力量處理,就把楚南冠拖入了局,等把那名鬼修揪出來之后,線索又指向魏城,而如今,他已經(jīng)在魏城之中。
從小院出來,燕半雪循著人氣走,善莊很大,燕半雪一路遇見了守夜打更的人、站崗守門的人,在大通鋪上呼呼大睡的人,在墻根下偷偷摸摸開小灶喝酒的人,在隱蔽處把藏下的食物塞給同伴的人。
夜色下的善莊很安靜,然而眾生百態(tài)熱熱鬧鬧的上演,從小院出來,在善莊里沒走多久,燕半雪幾乎有了一種重回人間之感。
那是不同于酆都的熱鬧,大概也是楚南冠覺得聒噪覺得不耐煩的熱鬧。
但燕半雪并不討厭,他甚至是向往的。
鬼修在難以描述的酸澀滋味里抬頭向上看,香山半腰隱約有燈火閃爍,無論主人在不在,那里永遠燈火通明。
而小院里的楚南冠吹熄了最后一盞燈,小院完全沉入黑暗,唯獨放在窗前的一盆水中,反射著月光,楚南冠伸手在水中一點,月光流淌,慢慢化為其他景色。
另一邊燕半雪找到了安置離魂癥病人的房間。
那也是個大通鋪的房間,一具具沒了魂魄的身體安靜的躺著,入口處點了盞油燈,沒有任何一個清醒的人守著。
這里大概被當(dāng)成了某種禁地,那些避著旁人偷食的人們也都不往附近來。這間安置病人的房間,比陳家村的義莊還陰森。
燕半雪掏出了裝著魂魄的小瓷瓶。
瓷瓶中有意思的魂魄比他剛拿到這個瓶子的時候少了不少,離魂時間太久,有些魂魄自己變散了。
那些還殘留著意識的,也已經(jīng)不似人了,無意識的吞噬著瓷瓶中其他的魂魄碎片。
一個小小的瓷瓶,卻是一個深淵般的養(yǎng)蠱場。
魂魄與肉身之間有無法斬斷的牽引,燕半雪拔出瓶塞,瓶中魂魄嗅到外界的氣味,懵懵懂懂的飄出來,其中有一道魂魄,目的明確往大通鋪上某具肉身上附。
可惜魂魄和肉身分割的時間太久,魂魄幾次三番的往肉身里撞,卻都回不去。
但這幾次撞擊讓魂魄的意識清醒了幾分,它嗚嗚咽咽的哭著,沖燕半雪磕頭。
燕半雪不為所動,毫無救人的興趣。
“熬到天亮吧。”到陳家村的鬼修已經(jīng)死了,跑一個魂魄回來也不是不可能。
只要這道魂魄能熬過這個晚上,明天楚南冠就能把他送回肉身。
燕半雪也不擔(dān)心自己留這條魂魄在這里會不會惹禍上身。
陳家村能破鬼修陣法的修士就他和楚南冠,神婆沒那個能力。既然定國公的人已經(jīng)找上了門,如果定國公確實和鬼修是一伙的,他們兩個干了什么早就暴露了,如果定國公不是鬼修背后的勢力,那燕半雪現(xiàn)在做的事情,就算被發(fā)現(xiàn)了,也不至于讓他們多想什么。
善莊占地頗大,有田地、有織坊,還有家畜畜場,產(chǎn)業(yè)范圍也頗廣。
燕半雪溜了一圈,發(fā)現(xiàn)善莊有些地方布置著陣法,他嘀咕了一句“到底是定國公手下”,也沒去窺探陣法后的到底是什么,出了善莊往魏城中心處去。
魏城繁華,夜市燈火徹夜不息,勾欄瓦舍里咿咿呀呀,比白天還熱鬧幾分,大城不缺一擲千金的豪客,水袖輕舞或者說書先生的一聲驚堂木,滿堂喝彩聲里還有金粒銀角銅幣一塊兒灑出的富貴聲音。
夜間熱鬧,豪門世家的公子們出來瀟灑,一幫護院眾星拱月的跟著,其中必有那么一兩個修士。
燕半雪不想節(jié)外生枝,凝出人形,換了張臉,偽裝成凡人的樣子,搖著一柄折扇在街上走。縱使沒有一幫子隨從,滿身的氣度依然引得兩邊樓上彩花齊拋。
楚南冠在魏城有熟人,他燕半雪就沒有了嗎?
人是熟人,但地界不熟,燕半雪不知道對方在哪兒,索性等對方來找自己。
他挑了個最熱鬧的花樓進去,要了雅間,聽臺上的鶯鶯燕燕們彈彈唱唱。
凡間金銀于修士而言無異土石,燕半雪也不會在這上面克扣凡人,挑了個看得最順眼的姑娘,真金白銀大把大把的打賞出去。
出手闊綽的客人到哪里都是討喜的,很快龜公就來問要不要讓那姑娘進雅間伺候。
燕半雪喝著酒,笑道:“那姑娘唱了挺久了,讓她下去歇著吧。”他笑著說話,配上現(xiàn)在用著的漂亮假臉,一副浪蕩公子哥的模樣。
“爺要見最好的那個,”燕半雪拋過去一小錠金子,“幫忙疏通疏通。”
這是要見花魁。
龜公捏著金子笑瞇了眼,他下去后過了一會兒,鴇母親自來給燕半雪帶路:“這位公子,這邊請。”
鴇母帶著燕半雪走過曲曲折折的回廊,將滿堂的喧囂拋在身后,走到了后院一棟掛滿彩綢的小樓前。
“這位公子,這就是我們寓春居花魁胡姬的住處了。”鴇母在路上已經(jīng)收了燕半雪塞過去的金銀,笑瞇瞇的說著話,“至于能不能得到美人青睞,還得看公子您自己的本事了。”
這是花樓的規(guī)矩,花魁接不接客,全看花魁的意思。
逛花樓是溫軟風(fēng)雅,對花魁用強硬手段,說出去會被人嗤笑,能不能成功更要兩說。
看在錢財?shù)姆萆希d母告訴燕半雪,胡姬不喜歡有人服侍,所以小樓里只住了花魁一個人,讓他好好把握。但她也叮囑燕半雪,不能做有失斯文的事情。
“寓春居畢竟是魏城最大的花樓,胡姬也到底是我們唯一的花魁。”
燕半雪點頭應(yīng)下,搖著扇子往樓里走,另一只手里已經(jīng)捏好了法訣。
他對花魁沒有興趣,只是香艷的故事永遠傳得最快,他要借花魁的嘴傳個話。
屏風(fēng)后隱約映出人影,只一個影子,便風(fēng)情萬種。
對方隔著屏風(fēng)沖燕半雪福了福,燕半雪毫不猶豫的一道訣送了出去。
然后被擋住了。
屏風(fēng)后風(fēng)情萬種的身影陡然一僵,媚如煙絲的聲音充滿了暴躁:“老娘不伺候鬼修。”
一來一去的交手間,兩邊的特色都太鮮明了。
燕半雪也實在是沒想到,寓春居的花魁居然不是人,甚至修為還不弱,他也惡聲惡氣:“老子也不碰妖精。”
“你——”
胡姬還要說什么,卻被打斷了。
打斷她的,是燕半雪最近聽?wèi)T了的聲音,冷冷清清,不沾絲毫煙火氣:“讓他進來。”
燕半雪愣了下。
然后他聽見胡姬老大不情愿的聲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