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3)
    他的嗚嗚大哭把男孩唬壞了。誰見過一個老頭像這樣不知害臊,嚎出那種聲音來?
    他癡傻地看著老幾站在兩個凳子的頂上,哭,哭。老幾不知道哭了有多久,也不知道人都散場了。
    從他身邊走的人都像看耍把戲一樣看著他。哪個大隊沒看好大門,跑出個老頭來,猴似的爬那么高去嗚嗚大哭?
    人都走光了老幾還不知道,就知道自己一下子砸在水泥地上,直挺挺從那么高就砸下來了。
    那男孩要回家了,可是老幾還沒哭完,男孩只好抽了凳子。老幾趴在地上,想把摔昏的腦袋歇清醒,但清潔工開始掃地了,灰塵、香煙頭、瓜子殼幾乎要把老幾埋了。
    老幾扶著墻往上爬。勞動改造了十年,給了老幾一身好筋骨,居然一塊骨頭都沒摔碎,抖落抖落,又大體可以上路了。
    回去還有十來公里的雪路要走。邁出兩步,老幾發(fā)現身上的確在疼,不是骨頭筋絡,是皮肉疼,像是皮給人活剝了,肉的毛細血管和神經網絡直接蹭在棉襖里子上,一動就有一股疼過電般通過全身。
    老幾經歷的疼痛種類太多了,每一種都跟他處得很熟,這一種卻完全陌生。
    老幾嘶嘶地抽著冷氣,走上了回七大隊的路。隨它去疼吧,隨那粗硬的棉襖里子直接往神經網絡上蹭吧。
    老幾岔開兩條腿,架起兩條胳膊,支著脖子,使皮肉讓開棉襖里子,就這樣扎著架勢走了幾里路,跟疼痛相處慣了,雙方都接受了彼此。
    再往前走,他步子快起來。對于老幾,這是個如愿以償之夜。他看到了會動會笑的小女兒。
    鄧指說丹玨像老幾,其實丹玨的尖下頦、鼓腦門都是婉喻的。婉喻最后一次在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的探視窗口,下巴尤其尖。
    楚楚可憐的婉喻。此刻老幾用兩只套著破爛手套的手捶打著自己的頭、臉。
    偏偏被撇下的就是婉喻。他又嗚嗚地哭起來?,F在好了,他可以張揚地號哭,他可有了狼的號哭的自由,夜晚的雪野像是嶄新的地球,他是它唯一的居民。
    白色的荒涼無邊無垠,夠他哭的。溫度大概在零下二十六七度,老幾從眼淚結冰的速度判斷出來。
    雪完全停了,沒有風,風也給凍住了。淚水在老幾棉襖的前襟上結成堅冰,他可還沒哭完呢。
    他從口袋摸出那瓶五兩裝高粱酒,用牙去啃蓋子,嘎達一聲,碎的竟是瓶頸。
    玻璃都經不住這樣的凍。老幾把利器般的瓶口對準嘴巴,割爛哪里也無所謂,冰天雪地已經麻醉了嘴唇。
    高粱酒進入他的食管,擦出一道火花迸發(fā)的軌跡,落進肚里便是一團火。
    火舌舔向他全身,火勢呼呼的越騰越高,濃煙騰入了腦子。他的腦子一會兒就是灼熱迷蒙的一片。
    酒可真是好東西,怪不得大禹王要禁酒。酒讓老幾的五臟六腑都化成淚水蒸發(fā)出來。
    看電影之前他憋著一泡小便,此刻憋脹感全沒了,也蒸發(fā)了。他邊走邊喝,邊喝邊號哭。
    不遠處也有一聲聲的號哭,那是狼。老幾覺得又痛又快,哭著喝著,把半個凍成石頭的羊肚也撕開吃了。
    他的兩只腳開始相互使絆子,竟把自己絆出去老遠。但是第三跤摔過,人就摔舒坦了。
    他在美國的時候酒量多好啊,一瓶威士忌當茶就喝了。意大利姑娘家的庭院晚餐,總有那么多葡萄酒,各色酒瓶酒罐,站得像各種族人雜湊的合唱團。
    老幾從來不想美國時的自己,不忍想,酒是好東西啊,讓人沒什么不忍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