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一抷凈土掩風(fēng)流
第二日,段瀟鳴為袁昊天風(fēng)光大葬。
泠霜親自前去為他入殮。看著那具躺在上等棺木中的完好尸身,泠
霜忽然覺得無比諷刺。頭割下來了,依舊可以縫回去。匠人的手藝高
超,可以縫得完好如初。
下人將他的遺物送到她面前,由她決定哪些放入棺木一同陪葬。她
從端盤里一掃,除了他的一柄佩劍,卻是那半截絞碎過的寶藍劍穗。
她猛地避過頭去,不讓旁人看見她眼中的淚花,仰天深吸幾口氣,
才回過身,親手將那半截殘穗用手帕包了,安安妥妥地塞進他的衣襟
里。
喪事辦得很隆重,為他披麻戴孝的,大部分都是他手下被俘虜?shù)南?br/>
等兵。他一生愛兵如子,如今死了,倒真有幾滴真心淚的。
泠霜呆呆地望著正中間那一個‘奠’字,倒覺得平靜了。
忽然外間一陣騷動,吵吵嚷嚷地似誰在叫罵。
泠霜出了門,便看見陳宗敬被一群人拖著拽著,不讓他往里走。
他掙脫不開,便破口大罵這些拽著他的人。鬧騰之間,眾人都看見
泠霜一身孝服站在正前看他們,一個個都下意識地松了手去行禮,齊
齊叫了聲:“少夫人!”
陳宗敬一得松,便掙開身子來到泠霜面前跪下,扯著嗓門子,大聲
道:“少夫人!老陳雖然算不得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但是,一人做
事一人當,袁將軍的頭是老陳做主砍下來掛上去的,少主事先并不知
道!您有什么氣,盡管朝著老陳來,別沖著少主撒!要殺要剮,便聽
您一句話就是了!”
眾人見陳宗敬一口氣將話全倒了出來,攔也攔不住,一群人就站在
那里,靜靜地看泠霜的反應(yīng)。
陳宗敬跪在她面前,喘著粗氣,嘴里一股子一股子的熱氣冒出來,
散了,又冒出來,又散了。泠霜站在雪地里,晌午的陽光耀眼得很,
刺得她眼睛都睜不開來。
他說了什么,她仿佛聽見了,又仿佛沒有聽見。
里面的哀樂停了,哭聲也停了。四周圍安安靜靜地,只留下陳宗敬
地喘氣聲。
眾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都突兀地僵立在那里等泠霜反應(yīng)。
孟良胤聞訊趕來,后面跟著一個霍綱,一進了院門便瞧見這幅情景
,便已知曉了個大概。
他平日嚴肅慣了,今日卻鐵青了一張臉,走在陳宗敬面前,沖左右
喊道:“來啊!把他給我拖下去,杖責(zé)一百軍棍!”
左右士兵動了一動,卻不敢上前拿他。
“怎么?!老夫的話不管用?!非得少主親自來?!”孟良胤這回
是真的動了氣,連抬起指著的手指都顫得厲害。
“先生……我……”陳宗敬看著他的樣子,氣焰被打得全沒了,支
支唔唔地想要說什么,卻不敢開口。
“混賬!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這是靈堂!!靈堂你也敢來鬧
!就是我能容你!少主也不能容你!這軍法天理都容不得你!來人!
給我拖下去!”
孟良胤這一番話說得幾乎咬牙切齒,聲色俱厲。左右再不敢遲疑,
上來架著陳宗敬退了出去。
方才拉著陳宗敬的幾個將領(lǐng)也紛紛告退了。
孟良胤此時方緩過氣來,對著泠霜一揖,道:“少夫人不要跟他一
般見識,他素來沒個章法,什么事都胡來!”
泠霜依舊微微低著頭,低垂著目,不讓雪面反射的陽光刺進目里灼
傷眼睛。
“為什么昨天先生不告訴我?”她說得極低極輕,只淡淡掃過人的
耳里,卻是一字一字刺到人的心上。
孟良胤一嘆,雙手負在身后,低頭道:“少主交代的不讓對您說。
泠霜低頭沉默,片刻之后,終于抬起頭來,鄭重其事地看著孟良胤
的眼睛,微微一福身,道:“多謝先生昨日教誨。”言畢,也不看他
,徑直轉(zhuǎn)進屋里去了。
一時復(fù)又哭聲四起,哀樂凄迷。
孟良胤一個人站在院中,看著泠霜轉(zhuǎn)身而去,終是長長一嘆,搖了
搖頭。
那日,他與段瀟鳴在一處商議下一步進軍計劃。卻見霍綱鐵青著臉
進來,壓低了聲音將陳宗敬私自所為簡略地說了一遍。他心下大駭,
轉(zhuǎn)臉覷向段瀟鳴。
將敵方將帥頭顱掛上城樓示眾,這是極其嚴重的侮辱。非正軍統(tǒng)帥
,誰也沒有資格下這樣的命令。如果當時此事傳了出去,那陳宗敬的
命是斷然保不住的,很可能還要禍及九族。陳宗敬自他祖父那一輩起
,便在段家軍中效力,他的叔伯和兩個哥哥都是死在戰(zhàn)場上的。段瀟
鳴再怎么樣也不能眼看著他去死!所以,當下嚴令諸人瞞住了。
后來見泠霜怨怪他之深,孟良胤在旁看不過去,便私下問段瀟鳴,
為何不將實情告訴她。
段瀟鳴當時看著窗外大學(xué),惻然一笑,道:“自她嫁我以來,所受
的委屈之深,旁人也無從體會。她的個性極要強,凡事總是往心里頭
擱,鉆著牛角尖自苦。她就一顆心,哪里裝得下那么多的苦處去?!
此事若是旁人所為,她這苦定也是一貫地往心里頭擱,不肯發(fā)泄出來
,也無從發(fā)泄出來,若是我做的,那倒能叫她好好地發(fā)泄一場。這樣
一來,我也反倒放心,不然那么多苦處積在心里,她又不肯同我說,
任是誰,也遲早要給逼瘋了的!”
* *
袁昊天下葬之后,泠霜登車回府。
段瀟鳴依舊站在那里等她。
才轉(zhuǎn)過照壁來,泠霜便看見他迎上來。疾走了幾步到她跟前,卻又
生生地站住了。在那里欲言又止,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又重新憋了
回去。幾番周折,終是無言地站在那里看著她紅腫的雙眼。
“站在雪地里不冷么?”最終還是泠霜繃著臉,先開口道。
“你冷不冷?”段瀟鳴一邊拉起她的手暖著,問道。
“是我先問你冷不冷,怎么你倒不答反問呢。”泠霜沒好氣地來一
句,用力地抽回了手,徑自往前走去。
段瀟鳴以為她生他的氣,兀自站在原地,惆悵地望著她的背影。
走到廊下,泠霜忽地駐步轉(zhuǎn)身,回過來望他,板著臉道:“還站在
那里做什么?等著變雪人么?那你也先立個軍令狀昭告天下,省的凍
死了賴我!”說完,眼一橫,推門進去了。
段瀟鳴一時還辨不過味兒來,等到回過神來,才緩和了神色追進去
“霜兒……”段瀟鳴從后面擁住她,深深一嘆。
正要吻下,卻被泠霜猛力推開。
段瀟鳴完全沒有防備,被她這突然一推,竟退了一個趔趄,難以理
解地望著她。
“我有說我原諒你了嗎?”泠霜白他一眼,到床上抱了他的枕頭朝
他身上扔去,氣道:“以后,你令找個睡處去!”
“為什么?”段瀟鳴愣愣地接了枕頭在懷,問。
“《孝經(jīng)》你沒讀過?要不要將孟先生叫過來重新教你孝道?”泠
霜回道。
段瀟鳴瞬間明白過來,父母大喪,子女皆要守孝三年,方全孝道。
想到這里,知她已經(jīng)想開了,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下來,神色也回轉(zhuǎn)了
過來,復(fù)又平和,走到她跟前,微微笑道:“怎樣都好,全聽你的。
”言畢,抱著枕頭便要出去。
“站住!”段瀟鳴剛要跨出門檻,又被泠霜叫住。
“還有什么事?”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她。
“你要去哪里住?”泠霜別扭地問他。
“我搬去營帳住,那里也方便。”段瀟鳴奇怪地看著她,理所當然
地答道。
“不行!你得住在這府里!”泠霜忽然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道:
“不!你得住在后院里,就住隔壁的空間。”
段瀟鳴看著她腮幫子氣鼓鼓的樣子,煞是可愛,忽然覺得萬分好笑
,便來逗她,問道:“為何呀?”
“如今你手下人各個欲將我除之而后快,你不在了,他們半夜沖進
來取我性命,那我死的多冤啊!”
段瀟鳴強忍著笑,依舊一臉嚴肅,望了她半晌,終于還是忍將不住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在,真好……”還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深情地擁住她,下巴頂
在她額上,溫暖而踏實的感覺將整顆心都填得滿滿的。
“若是再有下回,可就斷沒有這樣便宜!”泠霜倚在他懷里,聲音
悶悶地說道。
“再沒有下回了,我保證!”段瀟鳴伸出右手,做賭咒發(fā)誓的樣子
道。
“你本是無信之人,你的保證我才不稀罕!”泠霜一側(cè)頭,道:“
這回,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還要罰你!”
“還要罰?這個罰還不夠重?!”段瀟鳴不禁低呼出聲,委屈地向
她揚了揚手里的枕頭。
“這個哪里算!”泠霜狠狠地瞪他一眼,忽然臉上揚起一抹得意之
色,睨著他道:“放心,我一不罰你游街示眾,二不罰你下跪斟茶,
不過罰你寫幾個字罷了。”
“寫什么字?”段瀟鳴驚疑不定地看她。
泠霜看了他一眼,不動聲色地轉(zhuǎn)到書案前,提筆在硯堂里蘸飽了墨
,展開一頁紙,寥寥幾筆,一蹴而就。
段瀟鳴看她擱筆作了一個‘請’的動作,便走過去。
才一眼,就杵在那里,臉上白里透青,青里帶黑,說不出的滑稽。
“就這八個字,罰你抄二百份給我。”泠霜側(cè)目望著他,道:“你
可好好寫,寫得不好,我便將它貼到大街上去。”
段瀟鳴一張臉繃得跟什么似的,在泠霜連三威逼下,總算勉強地‘
嗯’了一聲。
啞兒挑簾進來,比劃了一個吃飯的動作。
段瀟鳴如蒙大赦,牽了她的手就往外走,連聲道:“餓了吧,先吃
飯,先吃飯!”連拉帶拖就把人拽了出去。
啞兒看他們走遠,卻不跟上。吃飯的時候,她本不必在旁伺候。她
緩步走到書案前,卻見案上展著的宣紙上,整整齊齊地書著八個大字
‘妻為夫綱,不得違逆’,連墨跡都還未干透。
“呵!”啞兒禁不住掩嘴一笑,清脆的一聲,低低地在寂靜無聲的
房里漾開來,那般清晰,那般懾人。
‘噼啪’!燒得正旺的炭盆里又迸出一個火星。短暫而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