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辰初(3)
現(xiàn)在蕭規(guī)主動要說出這個秘密,可他卻有點不敢聽了。看那家伙的興奮表情,這將是一個會讓長安城大亂的秘密。可捉拿真兇是靖安都尉的職責(zé),他又不得不聽。
看著張小敬左右為難的窘境,蕭規(guī)十分享受。他努力把身子挪過去,貼著耳朵低聲說出了一句話。張小敬身子動彈不得,那一只獨眼卻驟然瞪得極大,幾乎要掙破眼眶而出。
蕭規(guī)頭顱一垂,身子徐徐側(cè)斜,額頭不經(jīng)意地貼在了張小敬的胸膛之上,就此死去。
此時的勤政務(wù)本樓里,比剛才被襲擊時還要混亂。
氣急敗壞的諸部禁軍、死里逃生的驚慌賓客、萬年縣與興慶宮趕來救援的護衛(wèi)與衙役、無頭蒼蠅一樣的奴婢樂班舞姬,無數(shù)人在廢墟和煙塵中來回奔走,有的往外跑,有的往里沖,有的大叫,有的大哭,每一個人都不知道應(yīng)該做什么才好。
當(dāng)禁軍諸部得知天子被賊人挾持登樓,遁去無蹤,更加惶恐不安。龍武、羽林、左右驍衛(wèi)、左右千牛衛(wèi)等部長官,各自下令派人四處搜尋,軍令不出一處,免不了會彼此妨礙,于是互相吵架乃至發(fā)生沖突。
尤其是那陷落在六層的賓客們很快也摻和進來。他們受傷的不少,死的卻不多。這些人個個身份高貴,不是宗室就是重臣,脾氣又大又喜歡發(fā)號施令,人人都覺得該優(yōu)先得到救治。先行登樓的士兵們不知該聽誰的好,又誰都得罪不起,完全無所適從。
一時之間,樓上樓下全是人影閃動,好似一個被掘走了蟻后的螞蟻窩。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因為擁上來的援軍很多,燈樓殘骸所引燃的各處火情被迅速撲滅,至少勤政務(wù)本樓不會毀于火災(zāi)。
在這一片人聲鼎沸、呼喊連天的混亂中,有一男一女不動聲色地朝外頭走去,前頭是個寬額頭的男子,走路一瘸一拐,看來是在襲擊中受了傷;他身后緊貼著一個胡姬女子,她也是云鬢紛亂,滿面煙塵,但神情肅然。如果仔細觀察的話,會發(fā)現(xiàn)那男子眼睛不停在眨巴,他身后那女子的右手始終按在他腰眼上,幾乎是頂著男子朝前走。
樓里的傷員和死者太多了,根本沒人會去特別關(guān)注這一對輕傷者,更不會去注意這些小細節(jié)。他們就這樣慢慢朝外面走去,無人盤問,也無人阻攔。
他們自然是留在勤政務(wù)本樓里的元載與檀棋。
之前張小敬叮囑檀棋破壞“樓內(nèi)樓”,然后立刻離開。她順利地完成了任務(wù),卻沒有走開,反而回轉(zhuǎn)過來,把元載拎了起來。
元載本以為援軍將至,自己可以獲救了。可他剛一站起來要呼喊,立刻又被檀棋砸中了小腿,疼得汗珠子直冒。元載沒來得及問對方為什么動手,就感覺一柄硬硬的東西頂住了腰眼。不用看他也知道,那就算不是刀,也是一具足以刺破血肉的銳物。
“跟我往外走,不許和任何人交談。”檀棋冷冷道。
“姑娘你沒有必要……”元載試圖辯解,可腰眼立刻一疼,嚇得他趕緊把嘴閉上了。
于是檀棋就這么挾持著元載,緩緩?fù)顺隽饲谡?wù)本樓,來到興慶宮龍池附近的一處樹叢里。之前的爆炸,讓這里的禽鳥全都驚走,空余一片黑壓壓的樹林。興慶宮的宿衛(wèi)此時全跑去樓里,這一帶暫時無人巡視。
“莫非……姑娘你要殺我?”元載站在林中空地里,有些驚慌地回過頭。
“不錯。”檀棋兩只大眼睛里,閃動著深深的殺意,“讓你活下來,對張都尉不利。”
元載之前陷害張小敬的事,她已經(jīng)問得很清楚了。檀棋很擔(dān)心,如果把這家伙放回去,靖安司一定會加倍報復(fù)張小敬(她尚不知李泌已重掌靖安司)。背負了太多污名的登徒子還在奮戰(zhàn),她必須做些事情來幫到他,哪怕會因此沾染血腥。
事到如今,她已經(jīng)顧不得自己了。
元載從檀棋的表情和呼吸能判斷出,這姑娘是認真的。她也許沒見過血,但動起手來一定心志堅定。拋開個人安危不談,他對這種殺伐果斷還挺欣賞的,不愧是李泌調(diào)教出的人。
檀棋狠咬銀牙,手中正要發(fā)力,元載突然厲聲道:“你殺不殺我,張小敬一樣要死!”
聞得此言,銳物一顫,竟沒有繼續(xù)刺下去。元載趁機道:“你下樓時,也聽那些人談到張都尉的表現(xiàn)了吧?”
“那又如何?”
他們下樓時,恰好碰到一個僥幸未受傷的官員跑下來,激動地對禁軍士兵連說帶比畫,把在七樓的事情講了一遍。他們這才知道,張小敬上樓之后居然與蚍蜉聯(lián)手,打昏陳玄禮不說,還公然挾持天子與太真離開。
檀棋和元載當(dāng)然明白,這是張小敬的策略,可在其他人眼中,張小敬已成為惡事做盡的壞人。
“滿朝文武,眾目睽睽,即使姑娘把在下碎尸萬段,他的污名也洗不干凈。”
“我可以去作證!”檀棋道。
元載露出一絲不屑的笑意:“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你的情郎,你的話根本沒人會相信。”元載是大理司的評事,太清楚上頭的辦案邏輯了。
“可我有證據(jù)證明他是清白的!”
“挾持天子,這個罪過怎么洗也洗不白。說實在的,我不太明白,張小敬為何要選這么一條吃力不討好的路,對他來說,這根本就是死路一條嘛。”
“你……”檀棋的淚水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知道元載說的是實情,正因為如此,才格外惱怒。檀棋手里一用力,要把銳物扎進去。元載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躲,腳一崴,摔倒在地上:“等等,別動手,聽我說完。你救不了他,可是我能。”
“你不是說,他是死路一條嗎?”
“如果你殺了我,才真是死路一條。”元載躺在地上,高喊道,“現(xiàn)在唯一能挽回他罪名的,只有我。我是大理寺評事,又在靖安司任職,我的話他們會信的。”
檀棋冷笑道:“我為什么要相信你?你之前明明把他害得不輕。現(xiàn)在放了你,誰能保證你轉(zhuǎn)頭不出賣我?”
“你不必信我是否有誠意,只要相信這事對我有好處就成。”元載雖然狼狽地躺在泥土里,可卻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
“什么?”檀棋完全沒聽懂。
“此前誣陷張小敬,我也是受人之托,被許以重利。不過我剛才仔細盤算了一下,以如今之局勢,若能幫他洗清嫌疑,于我有更大的好處――你要知道,人性從來都是趨利避害,可以背叛忠義仁德,但絕不會背叛利益。所以只要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擔(dān)心我會背叛。”元載越說越流暢,儼然又回到了他熟悉的節(jié)奏。
這一番人性剖析,檀棋先前也聽公子說過,朝堂之上,皆是利益之爭。可元載竟這么赤裸裸地說出,讓她真有點不適應(yīng),她不由得啐了一口:“無恥!”
元載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到檀棋除了斥罵并沒有進一步動作,知道這姑娘已經(jīng)動搖了。他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滿臉笑意。
“你能有什么好處?我想不出來。”檀棋依舊板著臉。
“萬一張小敬真把圣人救出來,他就是大英雄。屆時天子一查,呦,有個忠直官員先知先覺,在所有人都以為張小敬是叛賊時,他卻努力在為英雄洗刷冤屈,這其中好處,可是車載斗量。”
“你這是在賭,萬一他救不出來呢?”
“那長安和整個朝廷將會大亂,誰還顧得上管他啊?”元載抬起右手,手指來回撥動,好似手里拿著一枚骰子,“所以無論圣人安與危,幫張小敬洗白,對我都是最合算的。”
看著這家伙輕描淡寫地說著大不敬之事,好似一個談生意的買賣人,檀棋覺得一股涼氣直冒上來。可這番話又無懈可擊,幾乎已把她給說服了,握住銳物的手不由得垂了下來。
檀棋不知道,元載還有個小心思沒說出來。之前在晁分家門前,他被張小敬嚇破了膽,放任那殺神離開。如果上頭追起責(zé)來,他也要擔(dān)起好大干系,甚至可能會以“縱容兇徒”的罪名處斬。因此無論如何,他也得為張小敬正名。某種意義上,他們倆已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功名苦后顯,富貴險中求。元載擦了擦寬腦門上的汗水,今晚他的好運氣還沒有完全離開,值得努力去搏上一搏。
檀棋問:“那我們要怎么做?”
“首先,我們得先找到一個人。”
“誰?”
“一個恨張小敬入骨的人。”
李林甫最后那一句話,讓李泌如墜冰窟。
“于我有何益處?”
無論是尋常推鞫還是宮廷陰謀,都遵循著一個最基本的原則:“利高者疑”。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遠最為可疑。李林甫并沒有在細枝末節(jié)跟李泌糾纏,而是直奔根子,請這位靖安司丞復(fù)習(xí)一下這條基本常識。
李林甫從開元二十年任中書令后,獨得天子信重將近十年,圣眷未衰,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倘若天子升遐,他便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即使要扶其他幼王登基,所得也未必有如今之厚。換句話說,這起針對天子的陰謀,對他來說有害無益,幾乎沒有好處。
李泌從種種跡象推算李林甫的陰謀布置,看似完美解釋,可唯獨忘了最根本的事。李林甫苦心孤詣搞出這樣大的動靜來,只會動搖自己的地位,他又不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