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亥初(1)
遠遠地,街道盡頭先出現(xiàn)六名金甲騎士,然后是八個手執(zhí)朱漆團扇和孔雀障扇的侍從,緊接著,一輛氣質(zhì)華貴的四望車在四匹棗紅色駿馬的牽引下開過來,左右有十幾名錦衣護衛(wèi)跟隨。
天寶三載元月十四日,亥初。
長安,萬年縣,平康坊。
守捉郎分成了十幾隊,如水銀瀉地般滲透進蛛網(wǎng)式的狹窄曲巷里,來回搜尋。他們每一隊至少都有兩人,因為對方的戰(zhàn)斗力實在太驚人了。
剛才他們明明已經(jīng)把那個膽大妄為的家伙趕進巷子里,怎么一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守捉郎的隊正陰沉著臉,喝令手下把四周的出入口都死死看住,不信這個受了傷的家伙有翅膀飛出去。
今天已經(jīng)夠倒霉了,火師一死,會對長安的生意造成極大影響,如果兇手還捉不到的話,他這個隊正也就當(dāng)?shù)筋^了。
“頭兒,武侯還在那里呢……”一個守捉郎提醒道。
隊正順著他的指頭看過去,看到剛才那五個武侯,緊緊綴在后頭,但沒有靠近過來。他鄙夷地吐了口唾沫:“這些廢物,不用管他們。”
“我看到他們剛才敲金鑼了。”
隊正眉頭一皺,鋪兵敲金鑼,這是向周圍的武侯鋪示警。用不了多久,整個平康坊的武侯都會被驚動。他們守捉郎畢竟不是官府,公然封鎖幾條巷曲,只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讓兒郎們進民居搜!哪個不滿,拿錢堵嘴!要快!”隊正咬牙下令。那個家伙既然不在巷道里,也沒離開這個區(qū)域,那一定是闖進某戶民居了。
這一帶小曲小巷,住的都是尋常人家,院子最多也不過兩進。此時大部分人都在外頭觀燈,守捉郎直接闖的空門。偶爾有在家沒去的百姓,猛然看到家門被踢開,都嚇得瑟瑟發(fā)抖。守捉郎們一般會扔下幾吊錢,警告他們不許把看到的事情說出去。一時間雞飛狗跳,如悍吏下鄉(xiāng)收租稅。
有兩名守捉郎一路找過去,忽然看到前方拐角處有一戶人家,屋子里沒有燈,可院門卻是半敞的。兩人對視一眼,靠了過去。
他們沒急忙進去,而是提著燈籠俯身去看門檻,發(fā)現(xiàn)上頭滴著幾滴血,還未凝固。兩人不由得大喜,先向周圍的伙伴示警,讓他們迅速靠攏,然后抽出武器邁進院子……
突然,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夜空。
所有正在搜尋的守捉郎都為之一驚,聽出這是來自自己伙伴,急忙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集結(jié)。隊正一臉怒色地趕到民居門口,也注意到了門檻上的血。不過他沒有急著進入,而是吩咐手下把整個民居團團包圍,然后才帶著幾個最精悍的手下,沖入小院。
一進門,先看到一小塊的菜畦,一個守捉郎趴在土埂上,滿面鮮血,生死不知。隊正和其他人頓時戒備起來,手持武器,一步步小心向前走去。很快他們看到在屋子前的臺階上,躺著另外一個守捉郎,同樣鮮血淋漓。最觸目驚心的是,一只尖尖的紡錘正扎在他的左眼上,旁邊一架紡車翻倒在地。
看到這等慘狀,眾人不約而同吸了一口氣,這人下手也忒狠了。
隊正吩咐盡快把兩名傷者運出去,然后親自帶頭,一腳踹開正屋。結(jié)果他們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榻底床后,梁頂柜中,仔細搜了一圈,全無收獲。守捉郎們又找到左右?guī)亢秃笤海矝]任何痕跡。
外面的守捉郎紛紛回報,并沒看到有人翻墻離開――他們甚至連墻角的狗洞都檢查了。
隊正站在院子中央,捏著下巴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還有一個地方漏過去了!他三步并兩步,沖到左廂房的廚房里。這里估計住的是一大家子人,所以修了一個拱頂大灶臺。隊正一眼看到,灶眼前的枯枝里滴著新鮮的血跡。他大聲招呼其他人趕緊過來,然后拿起一柄掏爐膛用的鐵鉤,狠狠地往里捅去。
果然,捅到一半,隊正感覺似乎捅到了什么肉身上,軟軟的。隊正退出一點,再次狠狠捅了一下。如是再三,直到隊正確認對方肯定沒反抗能力了,才讓手下從灶眼往外掏。
守捉郎們七手八腳,很快從灶臺里拽出一個人來。隊正上前正要先踹一腳出氣,一低頭,臉上的得意霎時凝固了。
這不是張小敬,而是剛才進門的守捉郎之一!
隊正一瞬間明白過來怎么回事。
張小敬打倒了進門的兩個守捉郎,先把第一個弄得鮮血滿面,扔在門口,讓進門的人形成思維定式,然后自己偽裝成第二個,還刻意用紡錘遮掩住了左眼――而真正的第二個人,則被塞進了灶臺。
院子里黑燈瞎火,即使點了燈籠,人們在情急之下也不會用心分辨。在隊正還在民宅內(nèi)四處尋找時,張小敬已被守捉郎們抬出了曲巷。
“快追!”隊正怒吼道。
他們迅速返回巷子口,可是已經(jīng)晚了。幾個守捉郎倒在地上,擔(dān)架上只有一個滿面鮮血的傷者,那個兇手早消失在黑暗中。“砰”的一聲,隊正手里的大錘狠狠砸向旁邊的土墻。
可是,張小敬這時的危機,仍未解除。
外頭街上一隊隊武侯跑過,忙著在各處要路布防。更多的士兵,在更遠的地方拉開了封鎖的架勢,吵吵嚷嚷。幾處主要的街道口,都被攔阻。他們或許沒有守捉郎那么有戰(zhàn)斗意志,可勝在人多,而且有官兵身份,更加麻煩。
張小敬并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被通緝,誰發(fā)的命令,罪名是什么。現(xiàn)在張小敬滿腦子就一件事――跑!
他脫離曲巷之后,倚仗對地形的熟悉,迅速朝著平康坊的門口移動。可很快他發(fā)現(xiàn)前方封路,沒法走了,只好躲在一處旗幡座的后面,背靠著墻壁。張小敬摸摸小腹,那里中的一刀最深,至今還在滲血。
張小敬覺得快要被疲憊壓垮了,他大口喘息著,無意中仰起了頭。他看到在遠處的望樓,正朝這邊發(fā)著紫燈的信號。
信號從大望樓發(fā)出,內(nèi)容很簡單,只有兩個字:
不退。
張小敬立刻猜出了發(fā)信人的身份。這種表達方式,只有姚汝能那個愣青頭才干得出吧?
可是,不退又能如何?
張小敬苦笑著。姚汝能發(fā)出“不退”的信號,固然是表明了立場,可也暗示他承受了極大壓力,說明靖安司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劇變,李泌一定出事了。
一想到這里,張小敬的獨眼略顯黯淡,沒有了靖安司在背后的支撐,調(diào)查還能走多遠?闕勒霍多眼看就要毀滅長安,可唯一還關(guān)心這件事的人,卻成了整個長安城的敵人,這是一件多么諷刺的事情。
遠處望樓的紫燈仍在閃爍,可張小敬知道,那是長安唯一還站在自己身邊的東西。可是他現(xiàn)在連回應(yīng)都做不到。
就在此時,街道前方一輛寬體敞篷馬車飛馳而過。這馬車裝飾精美,想必屬于某位貴人。一名美艷歌姬站在車正中旋旋環(huán)舞,有五彩緞條從她的袖子里不斷飛出,周圍五六個人圍坐喝彩。
這是時下流行的新玩意。舞者在起舞時,用巧勁把裁好的錦緞長條一一甩出,甩得好,那緞條能在半空飛出各種花樣,配合舞姿,如飛霞繚繞,因此叫作甩霞舞。不過跳一次舞得費兩三匹綢緞,一般人可享受不起。
張小敬看到這車一路開向封鎖路障,錦緞沿途拋撒了一路。他心中一動,趁街口武侯們攔住那輛馬車時,趕緊跑出去,俯身抓了一把回來。
張小敬從中間撿出兩三條紫色的,纏在一盞順手從某戶人家門前摘的燈籠上,強忍著身上的劇痛,攀上一處墻頭,沖望樓揮舞起來。
很快望樓信號閃了三下,表示收到。聯(lián)絡(luò)又恢復(fù)了。
即使是用望樓,張小敬也不敢說得太明白。他發(fā)了一個回報給大望樓,只說了兩個字:“收到”。
隨后他給平康坊的望樓下令,要求它們觀察所有路段的封鎖情況,持續(xù)回報。
“持續(xù)回報”的意思是:不需要張小敬詢問,望樓一旦發(fā)現(xiàn)封鎖有變化,立刻主動發(fā)出信號。這樣張小敬只消抬眼,便可隨時了解局勢動向,不用再冒著暴露的風(fēng)險揮舞燈籠了。
李泌當(dāng)初設(shè)計這套體系時,要盡量排除掉外界干擾,規(guī)定他們只接受大望樓或假節(jié)者的命令,其他的一概不予理睬。所以望樓的武侯并不清楚外界的變化,更不知道現(xiàn)在給他們發(fā)命令的這個人,已經(jīng)被全城通緝了。
于是在這一夜的平康坊里,出現(xiàn)了奇妙的場景。武侯鋪的兵丁們,拼命要抓到要犯張小敬;與此同時,整個長安的眼睛,卻仍舊在為張都尉提供著消息。兩套安保體系并行不悖,為著同一個目標(biāo)的不同目的而瘋狂運轉(zhuǎn)著。
在望樓的指引下,平康坊的布置無處遁形。張小敬成功穿越了三道封鎖線,眼看就要抵達門口。不過門口的坊衛(wèi)這時已接到命令,豎起荊棘墻,對過往的行人車輛進行檢查。
張小敬的獨眼掃了掃,看到一個鋪兵離開門口,轉(zhuǎn)到這邊的拐角撒尿。他悄悄摸過去,猛然從后頭勒住對方的脖子。
那人嗬嗬叫了幾下,發(fā)不出聲音。張小敬把胳膊稍微松開一點,沉聲道:“老趙,是我。”
“張……張頭?果然是你!”那老鋪兵一驚,甚至放棄了反抗,“我聽到通緝令,還以為是重名呢。”
“我要借你一用,離開平康坊。”張小敬道。老鋪兵猶豫片刻,脖子一仰:“當(dāng)初追捕燕子李,若不是張頭擋在前頭,我的命早交代了。這次還給您,也是理所當(dāng)然。”
“我又不要你的命,只要你配合一下。”
他讓老鋪兵去弄一身鋪兵的號坎來,給自己換上。老趙去而復(fù)返,果然誰也沒驚動。兩人裝扮完畢,一前一后,朝著門口走去。到了門口,老趙的一干同僚正忙著檢查過往車馬。他們看到多了一個人,問怎么回事。老趙說這個人是新丁,剛才看見通緝犯并與之交手,正要外出匯報。
同僚一愣:“看見臉了?是那個張閻王?”
張小敬垂著頭,略點了點。他的左眼被一條白布纏起,就像是受了重傷似的。同僚同情地嘖了一聲:“不愧是張閻王,下手就是狠――哎,老趙我記得你還跟他干過一段時間對吧?”
“咳,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老趙趕緊掩飾地咳嗽了幾聲,把張小敬往前一推,“你趕緊走吧,匯報完立刻回來。”
“等一等。”同僚忽然攔住張小敬。
老趙和張小敬心里都是一緊。同僚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到底是新丁,衣服都穿反了。”
鋪兵的號坎都是無袖灰赭衫,前開后收。張小敬受傷太重,老趙又過于緊張,兩人都沒發(fā)現(xiàn)這個破綻。
張小敬獨眼兇光一閃,捏緊拳頭,準(zhǔn)備隨時暴起。老趙趕緊打圓場:“咱們這號坎跟娘們兒似的,新丁用起來,分不清前后。”這個葷段子,讓眾人都哄笑起來。那同僚也沒做深究,抬手放行。
老趙帶著張小敬越過荊棘墻,看到坊外大街上的人山人海,心神一懈。老趙雙手輕輕一拜:“只能送您到這兒了,您保重。”然后想了想,又掏出半吊銅錢遞給他。
張小敬沒要錢,淡淡道:“你快回去吧。下次再見到我,照抓不誤,免得難做。”老趙摸摸頭:“哪至于,哪至于。一日是頭,小的終生都當(dāng)您是頭。”
張小敬沒多說什么,轉(zhuǎn)身朝坊外走去。
根據(jù)剛才望樓的報告,這是最后一道封鎖線,過了便大致安全了。他邁步正要往前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個人正死死盯著他。這人張小敬不認識,可他的衣著和手里的扁叉,卻表明了身份。
守捉郎?
望樓能監(jiān)控得到武侯鋪,卻看不到單獨行動的守捉郎。原來他們早早便布置在了門口,等著張小敬出現(xiàn)。
“你是張小敬!”那守捉郎上前一步,大聲喊道。
這聲音很大,大到所有守在門口的坊兵、鋪兵都聽見了。他們聽到這名字,同時轉(zhuǎn)頭。張小敬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揪住老趙,朝坊內(nèi)疾退。
老趙如何不知這是張頭為自己洗脫嫌疑的舉動,也配合地大叫別殺我別殺我。張小敬退到門內(nèi),把老趙往坊兵堆里猛地一推,然后掉頭就跑。正面恰好是一道荊棘墻,張小敬連繞開的時間都沒有,就這么直接闖過去了,衣衫哧的一聲,被荊棘墻扯下血淋淋的一條。
這一下子,鋪兵全被驚動起來,紛紛追將過去。那守捉郎也呼哨一聲,通知在附近的同伴迅速集結(jié)。
這下子,可真是天羅地網(wǎng)。大街上的是大批鋪兵圍捕,小巷子里都是一隊隊的守捉郎。張小敬幾乎無路可去,只能咬著牙往前跑去。
憑借對地形的熟悉和斗爭經(jīng)驗,他幾次死里逃生,千鈞一發(fā)之際脫離追捕。可平康坊畢竟只有這么大,敵人一次比一次追得緊急。有時候是鋪兵,有時候是守捉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境況更加危險。
張小敬咬著牙,喘著粗氣,渾身的傷口都在疼痛,破爛的衣衫滲出一條條觸目驚心的紅色。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可是他不能停,因為身后始終能聽到追兵的腳步,他只能勉力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張小敬的眼前開始發(fā)黑,不是夜色的黑,而是深井的黑。甚至連遠處望樓上那唯一的希望之星,都看不到了。
他不知道這是路上缺少照明的緣故,還是自己的身體已瀕臨極限。張小敬向前猛沖出去十幾步,旋即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降臨。
不,與其說是無力,不如說是絕望,那種無論如何奮斗都看不到結(jié)果的絕望。
這絕望感讓他瞬間腳步踉蹌,向前倒去。
就在這時,一只漆黑的手從漆黑的夜里伸出來,托住了張小敬的臂彎。
王韞秀現(xiàn)在既恐懼,又氣憤。
恐懼,是因為幾個窮兇極惡的混混突然出現(xiàn)在柴房。這些人她都認得,就是把自己綁架來的那幾個人。他們用一個布袋套住了她的腦袋。那布袋曾經(jīng)裝過陳米,一股子霉味,差點把她給熏暈了。這些人把她扯上一輛騾車,不知要轉(zhuǎn)移到哪里去。
氣憤,是因為那個叫元載的男子食言而肥。他口口聲聲說要救她出去,結(jié)果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動靜。現(xiàn)在自己要被拽上車,很可能要被殺掉,他還是沒出現(xiàn)。雖然這個人跟王韞秀素昧平生,可君子一諾千金,難道不應(yīng)該言出必踐嗎?戲文里可都是這么演的。
王韞秀越想越氣憤,可很快又變得絕望。如果元載不來,那豈不是最后一點希望也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