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酉正(4)
所有的弩箭,都對準(zhǔn)了前方,沒人負(fù)責(zé)后面。這個破綻讓崔器心里一沉――這不是破綻,而是他們沒有后顧之憂,左偏殿說不定已經(jīng)被占領(lǐng)了。
這些人的圖謀,似乎比想象中還要大啊。
“該死,如果有把寸弩,至少能打亂他們的部署。”崔器恨恨地想道。他的弩機(jī)在再次進(jìn)入靖安司的時候就被收繳了――監(jiān)視任務(wù)不需要這玩意。
姚汝能抬起頭,卻被崔器按了下去:“他們突襲前,會對窗口放一輪弩箭,你找死嗎!”姚汝能趴回堵塞之后,低聲道:“崔尉……呃,多謝。”
“我是在救自己。”崔器盯著門縫,面無表情。姚汝能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可這會兒已經(jīng)沒那么怨恨了。他掏啊掏啊,從懷里掏出一塊玉獬豸:“如果我死了,能把這個送回我家里嗎?”
“玉獬豸?這個可不多見。一般不都是弄個貔貅、麒麟之類的嗎?”旁邊一個獄卒好奇地問道。
“獬豸能分辨曲直,角觸不法。不愧是公門世家,這神物都和別家不同。”崔器一眼就看出淵源,然后把它推了回去,自嘲道,“別給我,我是個叛徒,怕它拿角頂我。”
黑暗中看不清崔器的臉色。姚汝能還要說什么,崔器一聲低喝:“來了!”
敵人已經(jīng)接近到足可以射弩的范圍。為首的尖鋒就地一滾,迅速貼到門前。后面四個人對準(zhǔn)了監(jiān)牢這面的窗口。如果有人膽敢探頭,直接就會被爆頭。
尖鋒推了推門,沒有推動,這在意料之中。身后的四個人同時向窗口射了一箭,然后一起沖到門前。躲在門后的姚汝能和崔器很快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這味道他們都很熟悉――差點在長安惹下大亂子的延州石脂。
“糟糕!他們壓根沒打算破門!”崔器面色一變,“他們是打算把這里全燒光!”
這玩意一燒起來,不把整個柴房燒光是不會罷休的。敵人這么干,就是想逼守軍自行開門。姚汝能和崔器對視一眼,沒別的辦法,只能硬攻出去了。
他們和獄卒重新挪開堵塞,大門從外面突然被咣的一聲踹開。前頭的一個黑衣人如狼似虎般地突入,堵門的獄卒和姚汝能登時被撞翻在地。黑衣人放下弩機(jī),要拔出刀來。
武器的切換,只有瞬間的空隙,而經(jīng)驗老到的崔器一直在等著這個機(jī)會,他像一頭猛虎撲了過去。
他手中的障刀早已挺直,一下子把那黑衣人捅了一個對穿,還不忘轉(zhuǎn)了轉(zhuǎn)刀柄。這時第二個人已經(jīng)沖了上來,崔器沒有拔刀的余裕,直接用頭去撞他。黑衣人被崔器這不要命的打法打蒙了,不得不又后退了一步。
崔器毫不遲疑,欺身跟進(jìn),揮拳便打。拳術(shù)沒有章法,可拳意酣暢淋漓。在極度的壓力之下,他的身手,撇去了在長安的重重顧慮,找回了當(dāng)年在隴山的豪勇快意。
“隴山崔器!隴山崔器!”他開始還是低聲,越打聲音越大,到最后竟是吼出來的,勢如瘋虎。第二個人招架不住,生生就這么被打倒在地。他猛力一跺,咔嚓一聲,用腳板踏碎了對方胸膛。
這時第三個黑衣人才沖過來,崔器死死把他糾纏在大門前。監(jiān)牢的門很窄,這樣一擋,后面的黑衣人沒法越過同伴,攻擊到崔器。
姚汝能和其他三獄卒趁機(jī)爬起來,協(xié)助圍攻,短暫地造成了一個四打一的局面。
這時噗的一聲,弩機(jī)響動。倒下的不是監(jiān)牢這邊的人,而是站在門口的黑衣人。站在外面的副隊長看到他遲遲攻不進(jìn)去,也不肯退出來,直接開了弩。這一箭,連他的同伴帶崔器,一起射了個對穿。
誰也沒想到他們對自己同伴也下這么黑的手,大家完全沒來得及反應(yīng)。崔器怒吼一聲,和黑衣人一起倒在了地上。
這一下子,在獄卒、姚汝能和外面的黑衣人之間,沒有任何遮蔽。副隊長和另一名黑衣人立刻后退,拉開距離。倒地的崔器急忙抬頭,大呼小心,那是連弩!
可是已經(jīng)晚了。
沒有了監(jiān)牢做遮蔽,一拉開距離,他們再多一倍也頂不住敵人的裝備。弩箭飛射,三名獄卒紛紛中箭倒地。姚汝能咬緊牙關(guān)想要搶攻,被一箭釘住了左肩,斜斜倒在門檻邊上。崔器雖然負(fù)傷,上半身還能動。他咬著牙撿起地上的刀,奮力一扔。副隊長用弩機(jī)把刀擋開,然后一腳把他踢飛。
監(jiān)牢的反擊,到此為止。三死兩傷,完全失去了戰(zhàn)斗力。
副隊長面罩下的臉色很不好看。對面不過是個小破監(jiān)牢罷了,卻足足讓他損失了三員精銳戰(zhàn)力。他讓僅存的一名手下把姚汝能和崔器拖進(jìn)屋子,丟在監(jiān)牢前頭,然后抽出了刀。
“你們會后悔剛才為什么沒戰(zhàn)死的。”副隊長惡狠狠地說。
噗。
鋼刀入肉的聲音。
副隊長很奇怪,他還沒有動手呢,怎么會有這個聲音。他再看姚汝能和崔器,兩人并沒什么異常。副隊長一驚,急忙側(cè)過頭去,卻看到僅剩的那名手下站在原地,渾身顫抖,一把帶血的刀尖從胸膛露出了頭。
副隊長這才發(fā)現(xiàn),這名手下是背對著監(jiān)牢站立的,而他們沒顧上檢查里頭是否有人。
刀尖又緩緩?fù)肆顺鋈ィ谝氯斯具艘宦暎涇浀毓虻乖诘厣希冻隽松砗蟛恢氲穆勅尽K糁鴻跅U,手里正握著姚汝能家傳的小刀。
這個襲擊,誰都沒想到。姚汝能瞳孔一縮,大叫讓她快往后退。
可是已經(jīng)晚了,副隊長大步?jīng)_過去,死死捏住聞染的手腕。聞染疼得發(fā)出一聲慘叫,小刀當(dāng)啷一下落在石板上。姚汝能忍住劇痛,咬著牙要沖上去,副隊長一腳將其踹翻在地,怒喝道:“別著急,你們一個也別想得好死!”
副隊長從腰間抽出一根皮帶,把聞染綁在監(jiān)牢欄桿上,然后俯身從同伴的尸身上取來一把唧筒。吧嗒吧嗒幾下輕推,他們?nèi)齻€身上都被噴滿了黏糊糊的石脂。
這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副隊長獰笑著拿出火鐮,在手里咔嚓咔嚓地打起火來。
姚汝能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慘事,可是他無力阻止。他絕望地看向聞染,她還茫然無知;他又看向崔器,崔器滿臉血污,看不出表情。
姚汝能仰天呆看片刻,眼神一毅,側(cè)過身子對崔器小聲道:“崔尉,等會兒一起火,我會撲上前抱住他,你抓緊時間走。”
崔器睜開眼睛,看著他。
“你不是靖安司的人,沒必要為靖安司喪命。不過希望你把這個姑娘帶出去,她是無辜的。”
崔器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嗤笑。姚汝能不知道他是在嗤笑什么,可也沒有開口詢問。這個決心赴死的年輕人強忍著肩膀的劇痛,把左腿弓起來,以期能在烈火焚身的一瞬間,有力量彈出去。
他的手在抖,牙關(guān)也在抖,眼角有液體不受控制地流出來。崔器伸出一條胳膊,搭在姚汝能的肩上:“你的雙腿尚好,還有機(jī)會跑出去,何至于此?”
“每個人,都得為他的選擇負(fù)責(zé)。”姚汝能頭也不回。崔器聞言,肩膀微微一顫。
這時副隊長終于打著了火,他手里的一團(tuán)焦艾絨,已經(jīng)亮起了一團(tuán)青亮的小火苗。他掃視那三個黑乎乎的獵物,怨毒而殘忍地說:
“來跳一段火中的胡旋舞吧,反正你們得死上很久。”
為免被火勢波及,副隊長往后退了幾步,背靠另外一間牢房。他算算距離已足夠安全,然后抬起手臂,就要把艾絨扔出去。
一只修長的手,忽然從他身后的監(jiān)牢欄桿之間伸出來,輕輕搶過艾絨,丟進(jìn)了唧筒的水竅中。
唧筒里還有大半筒石脂,燃燒的艾絨一丟進(jìn)去,只聽呼啦一下,耀眼的火苗從唧筒里涌出來,瞬間籠罩副隊全身。
副隊長化身為一把火炬,把原本黑暗的監(jiān)牢映得一片光明。他凄厲地叫喊著,可灼熱很快燙熟了聲帶,只剩下兩條腿還在絕望地踢動,正好似跳胡旋舞一般。沒過多久,副隊長撲通一聲栽倒在地,身子化為焦炭,火焰依然還熊熊燃燒著。
“你們是不是都把我仙州岑參給忘了?”
一個年輕人在監(jiān)牢里怒氣沖沖地喊道。
姚汝能這才想起來,監(jiān)牢里還有一個犯人。這個叫岑參的家伙,因為在遠(yuǎn)懷坊破壞了靖安司的計劃,被抓回來關(guān)到現(xiàn)在,幾乎都快被遺忘了。他一直縮在監(jiān)牢最深處,加上天色黑暗,包括副隊長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沒覺察到還有這么一號人在。
沒想到最后救人的,居然是這個倒霉鬼。
至此五個入侵者都被干掉了。死里逃生的姚汝能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回頭對崔器喜道:“崔尉,這邊暫時安全了,我們趕快去大殿吧!”
“大殿那邊,恐怕兇多吉少,我就不去了。”崔器冷漠地說。姚汝能有點生氣,他剛才還跟自己并肩作戰(zhàn),怎么這會兒又舊態(tài)復(fù)萌了?
“若您是怕尷尬,我會向司丞說明,您并沒有畏縮避戰(zhàn)。”姚汝能道。
崔器卻沒有答話,只是微微苦笑了一下。他的手從小腹挪開,露出一支只剩尾部的弩箭箭桿,鮮血已經(jīng)濡濕了整片下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