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像個虔誠的信徒
“最近大家過得怎么樣?”廖姐穿著一身淺粉色的呢子套裙,笑得一如初見那般和藹和親,邊給大家倒茶,邊推銷著桌上的一盤小餅干,“我自己做的,大家吃哈。”
“李太太和張大哥今天不來嗎?”主播今天扎著雙馬尾,臉上戴一副銀框眼鏡,顯得格外青春靚麗。
廖姐給眾人倒完茶后,捧著自己的杯子緩緩坐下,回道:“哦,他們啊,他們以后可能都不來了。”
“不來了?”大家都有些驚訝。
“李太太的先生由于工作調動,要搬去國外,不能來了。張先生植發(fā)之后信心大增,現(xiàn)在沉迷健身,說要努力做型男,心態(tài)非常積極樂觀,也不需要來了。”廖姐喝一口茶,喟嘆道,“他們都畢業(yè)啦。”
在場幾人面面相覷,寧天兒手指劃了一圈別人,最后指向自己道:“所以現(xiàn)在就我們四個了嗎?”
廖姐點點頭,一臉笑瞇瞇地:“希望你們也早日畢業(yè)呀。”她摸摸上衣口袋,摸出兩張折起來的信紙,展開其中一張,清了清嗓子道,“李太太和張先生都給大家留了信,我念大家念一下吧。先是李太太的……”
【最近忙著打包搬家,身體感到很疲憊,一想到要去陌生的地方,心里又各種焦慮。放以前,我肯定會將這些疲憊和焦慮忍到獨自奔潰,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學會換一種角度看事情。
我很疲憊,但兒子和丈夫也不輕松,甚至還要忍受我疲憊后的壞脾氣。我各種焦慮,但對于我陌生的地方,對兒子和丈夫何嘗又不陌生?
過去我總追求完美,想要一個完美的丈夫,一個完美的兒子,實現(xiàn)童話故事中的幸福人生,把自己弄得很抑郁。現(xiàn)在,我不再執(zhí)著于“完美”,接受自己擁有一個不完美的丈夫,一個不完美的兒子,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其實也不完美。
抑郁時,看什么都是丑的。想開了,放眼處處是風景。
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見面。在此我也想學黃老先生,給大家一點臨別感言——希望大家都能坦然接受自身的不完美,也接受別人的不完美。】
廖姐停頓了會兒,換下一張:“李太太的就到這里。接下來是張先生的……”
【后悔,我太后悔了,我應該早點植發(fā)的!大伙兒,有錢別捂著,歲月不可回頭,想變漂亮趁早啊!】
“沒了。”廖姐重新將信對折,坐回椅子上。
寧天兒率先笑起來,銀鈴般的笑聲帶動了所有人,不一會兒,整個體育館便都回蕩著大家此起彼伏的爽朗大笑。
“對了,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在一起了!”笑聲中,女主播突然握住白領的手高舉起手臂。
白領憨憨地笑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眾人短暫地驚詫過后,連道恭喜,為他們真心感到高興。
“其實兩個月前,我連遺書都寫好了。但老黃快我一步,”女主播笑著笑著眼眶一點點變紅,“我覺得你們連著參加兩場葬禮也挺累的,就想等等再說,想不到這一等把愛情等來了。徹底死不掉了!”說罷嚎啕大哭起來,與身旁白領抱作一團。
這明明不是感傷的時刻,寧天兒與廖姐卻紛紛跟著落起了眼淚,就連我,心中也涌現(xiàn)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同于任何正面情緒,亦不同于任何負面情緒,像是兩者中間的灰色地帶,甜苦交織,耐人尋味。
在我以為大家都比我健康積極,完全不像有滿肚子哀愁時,他們用實際行動告訴我,衣著再光鮮的人背后,也都藏著不為人知的苦痛;在我以為大家都被生活折磨得失去歡樂,再也振作不了時,他們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了我對悲觀主義的認知。
本以為生活處處是痛,樂觀向上不過是最大的謊言,但原來改變這樣容易。只需一個契機,一點勇氣,往前邁一步,便能收獲全新的世界。
脆弱又堅強,敏感而善變,可以群居,也享受獨處,這世間再沒有哪種生物,能比人類更復雜,更充滿未知的魅力。
抹干眼淚,廖姐問我:“北芥,你和你那位怎么樣了?”
“挺好。”今晚的氛圍太好,連我都不自覺變得積極又樂觀,仿佛無所畏懼,“我開始復健了,想給他一個驚喜。雖然開頭很難,但我會繼續(xù)努力。”
雙腿的復健并非一朝一夕能看到進步,大多都是枯燥的、重復的訓練。只是兩天功夫,我的手掌便被磨出了水泡,挑破后,第二天又再繼續(xù)。
而這一過程中,忍受艱辛的復健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能接受失敗。接受哪怕付出巨大的努力,也有可能連一點微小的改變都無法看到的心理落差。
“天啊……”廖姐輕掩雙唇,一臉喜出望外。
這時,女主播帶頭舉著杯子起立道:“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小組這么名副其實。來,祝所有人樂觀向上!”
其余人跟著起立,我不能站,只得遙遙舉杯。
“祝所有人樂觀向上!”
有一陣沒聯(lián)系楊海陽,這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楊幼靈想我了,要我過去吃飯。
自和商牧梟交往,我對這個干女兒的關心的確少了一些,自覺心中有愧,特地買了只獨角獸的毛絨玩偶當做賠罪禮去討她歡心。
小丫頭很喜歡,替獨角獸向兔子玩偶做著自我介紹,不一會兒告訴我,兩只毛絨玩偶已經(jīng)成了好朋友。
餐桌上,楊海陽問我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總沒聲音。
我道:“你自己整天忙著談戀愛,還說我沒聲音?”
楊海陽摸摸鼻子,干笑著道:“忙是真的,但不是忙著談戀愛。我最近在忙開分店的事,蕓柔工作正好也忙,我們一禮拜都見不到一面,簡直是抽空談戀愛。”
“你見過家長了嗎?”
“見了,昨天剛見的。”楊海陽呷了口酒,表情古怪,“她爸挺好說話的,但你可以明顯的感覺到那種隔閡,就……跟他不是一類人,注定說不到一起,你明白嗎?”
明白,曾經(jīng)我對商牧梟也是這種感覺。
“嗯。那他對你和商蕓柔的婚事怎么說?”
“他說只要商蕓柔高興就行,還說當年和蕓柔的媽媽在一起也很不被看好,但還是執(zhí)意結婚了,所以他不會干涉子女的戀愛。”
“那就好。”
商祿都沒意見,商牧梟就算再反對,獨木難支,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過他們家感覺怪怪的。”楊海陽接著道。
“怎么說?”
“蕓柔他們那個繼母,不太說話,我們吃飯,她一個人很快吃好,自己就去畫室畫畫了。商祿看著對她也不是很上心,有點貌合神離的意思。”
聽楊海陽這樣一說,我倒不算驚訝。鑒于對方和梅紫尋過于相似的面容,商祿這第二場婚姻的出發(fā)點到底是不是因為“愛情”,還需要打個問號。
從楊海陽那兒吃完飯回家,一進門,就見商牧梟坐在客廳里,身前的茶幾上擺著三四個外賣,投影幕布上播著不知道那部外國電影。
寒假開始后,他一天都不得空閑,被商蕓柔拉去直接在自家公司做起了朝九晚六的上班族。未免別人溜須拍馬行方便給他偷懶的機會,甚至不允許他自爆少東家的身份。
所以,縱使放了寒假,他卻比我都忙。
“你去哪兒了?”商牧梟并不看我,心思全在面前的食物與眼前的電影上,“這陣子你好忙啊。”
關于復健,我沒有與商牧梟明說,只告訴他寒假里要經(jīng)常去醫(yī)院做理療,是每年慣例。他不明真相,也沒有懷疑。
“和朋友吃飯。”我解下圍巾,丟到沙發(fā)上,見他點的都是浮滿紅油的辣菜,蹙眉道,“怎么吃這么辣?”之前都沒聽說他喜歡吃辣的。
他咽下一口菜,用紙巾抹了抹嘴道:“沒胃口,吃點辣的開胃。”
只是幾天,怎么看著都像是瘦了一圈?
“很累嗎?”
他看我一眼,跪坐起來,牽過我的手,俯下身,將額頭輕輕貼在了我的手背上,像個虔誠的信徒。
今天他穿了身稍顯正式的工作裝,白襯衫配西褲,外頭是件長款的灰毛呢外套。此刻外套已經(jīng)被丟到一邊,領帶也松垮地垂在胸前,襯衫衣領扯開最上面的兩個扣子,被發(fā)蠟固定了一天的頭發(fā)還凌亂地落下兩蔟擋住了眉眼。分明是邋遢的打扮,放他身上硬是邋遢出了幾分不羈的味道。
“很累。”他低低道,“我討厭被拘束,也討厭我爸。”
“那不要去了。”我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將他本還算規(guī)整的頭發(fā)弄得徹底散亂開來。
他靜了靜,維持著一個姿勢沒有動,也不再說話。
起先我以為他在認真考慮,但過了幾秒我突然意識到,我的話可能讓他為難了。他討厭拘束,討厭商祿不假,但他愛商蕓柔,那是他唯一的寶石,他愿意為了她去做任何讓自己感到疲累厭倦的事。
“活著哪有不累的……”商牧梟輕嘆著,松開我的手,整個趴到了我的腿上。
我摸著他的頭發(fā),沒來由想起蛋黃,問:“你什么時候把蛋黃還給我?”
余喜喜前兩天搞定了房子,昨天還給我拍了為小狗買的狗窩和狗糧,雖然人家沒有催,但一直拖著總歸不太好。
“等過寒假吧。”
“它不是已經(jīng)能跑能跳了嗎?為什么要過寒假?”
商牧梟沉默以對。
“……你是不是,不想還?”
“沒有!”他想也不想否認,“怎么可能。”
我捏著他的耳垂,笑道:“好吧,那我去和喜喜說一下,寒假后再給她送去。”
今年的新年來得格外早,轉眼再幾天就是除夕了。
城市里沒什么過年的氣氛,我也沒什么過年的儀式感,往年都是和父母還有姑姑他們一家吃頓團圓飯,今年……自從上次一頓飯,我和父母還沒有聯(lián)系過,也不知道他們這次要不要我回去過年。
除夕前一天,商牧梟與商祿爆發(fā)了一場極大的爭執(zhí),大到……他只能來我這邊尋求發(fā)泄。
他一進門就將我從輪椅上抱起來,一路到了床上,我還摸不著頭腦想起身,他一把按住我,略帶粗暴地吻了上來。
身體逐漸火熱,可室內(nèi)的燈光讓我無法沉浸其中。感到他在脫我褲子時,我掙扎起來。
他擰著眉直起身,抄了把頭發(fā),顯得很煩躁:“知道了,關燈,關燈總行了吧?”隨著話音落下,燈也暗了下來。
由于第一次的經(jīng)歷,我有些害怕,所幸商牧梟雖然看著脾氣嚇人,真到做了卻很小心,也沒有一次次折騰我。
酣暢淋漓發(fā)泄過后,我見他平靜不少,便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他一言不發(fā)去廚房拿了灌冰啤,很快回到床上,點燃一支煙抽起來。
“有個文藝片導演,是我爸媽以前一個朋友,想把我媽的生平拍成電影。”他于昏暗的室內(nèi)“啪”地打開啤酒罐,室外的月色與一點燈光照進來,襯得煙霧中的他好像一副畫。
“這本來沒什么,拍就拍了。可這個導演一直找不到滿意的男主人選,于是就去求我爸,想讓我出演。畢竟我無論年紀還是長相,都和我爸年輕時候很像。我爸……同意了。”他握著罐子的手微微顫抖,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在割著他的聲帶,讓他痛苦不已,“他要讓我飾演年輕時候的他,讓我一遍遍面對他們令人作嘔的愛情,讓我去贊美那個虛偽的、唯獨對我冷酷的女人,甚至都沒有問過我的意愿!”
從前不被重視,不被喜愛,現(xiàn)在又像工具一樣被出借。是人都不會開心吧。
我握住他顫抖的手,將啤酒罐拿開,放到一邊床頭柜上,然后環(huán)抱住他的身體,輕柔地撫過他的脊背。
“好了,我們不演,誰勸都不演。沒有人可以強迫你做你不喜歡做的事,任何人都不可以。”
與我輕柔的動作不同,商牧梟一點點收緊雙臂,跟條即將絞殺獵物的巨蟒似的,恨不得將我揉碎了嵌進身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