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有戀愛過嗎
    酒吧在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十樓,窗外就是環(huán)城河,點綴得豪華璀璨的游船不時駛過,加上兩岸高樓燈火,組成一道不錯的都市風(fēng)景線。
    商牧梟沒騙我,這里的確安靜,不是年輕人玩樂的地方,更像是商務(wù)會客之地。
    服務(wù)員得知我是來找人的,立馬將我引到了外面露臺。
    外頭不比室內(nèi),沒有可以遮擋的事物,冷空氣一下便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
    所幸酒吧給每個卡座旁都擺了個功率強(qiáng)大的立式暖爐,大理石材質(zhì)的茶幾也從中間的縫隙冒出屢屢篝火,盡己所能地為每位顧客提供更多的溫暖。
    不遠(yuǎn)處有一支四人樂隊,身著晚禮裙的外國女歌手正用渾厚婉轉(zhuǎn)的嗓音唱著慵懶的藍(lán)調(diào)。
    商牧梟坐的那桌臨著河,我過去時,他站在護(hù)欄前,手肘撐著欄桿,腦袋微微低垂,正百無聊賴看風(fēng)景。
    到底是年輕,夜里這樣涼,他竟然只是穿了件黑色的薄毛衣,外套就那么隨意地丟在一旁椅背上。
    服務(wù)員問我是不是這里,我正要點頭,商牧梟聽到動靜轉(zhuǎn)過了身,我這才看清,他手里還有拿東西,一只威士忌杯,以及一支剛剛點燃的煙。
    “你終于來了。”他懶洋洋靠在護(hù)欄上,看神色已經(jīng)喝了不少。
    服務(wù)員替我搬去一把椅子,讓我輪椅可以入座,接著又把酒水單給我,問我要喝什么。
    “給他來一杯橙汁吧。”威士忌杯中只剩一塊巨大的球冰,商牧梟將它遞給服務(wù)員,隨后在我身邊落座,對著煙灰缸彈落一截?zé)熁遥斑€是說你更喜歡蘋果汁?”
    他的問話沒有問題,臉上也帶著并不讓人討厭的笑意,可我總覺得他語氣不對。這語氣不像是對著比他年長的成年人的,反倒更像是對著比他小的幼童的,透著些許縱容,和一點無可奈何的寵溺。
    “不用,給我來杯烏龍茶,熱的。”我將酒水單還給服務(wù)生,對方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
    商牧梟笑了:“老師,你還挺養(yǎng)生。”
    如果你不叫我出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床上醞釀睡意了。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我問。
    “晚上沒有事做,有點無聊,又不想找周言毅他們胡鬧,就跑這里來了。”商牧梟望向黝黑寧靜的河面,緩緩?fù)鲁鲆豢诒煟斑@里很適合一個人喝酒。”
    我敏銳地察覺到他語氣里的異樣,不由蹙眉:“你和你家人又吵架了?”
    他身體一僵,像是被我戳中了心事,再回過頭表情便有些懊惱。
    我忙道:“知道了,不提這個。”
    他面色稍緩,瞥了眼我的腿,忽然扯過外套丟到我身上。
    “蓋上,外面冷。”
    又來了,那種好像對待小孩子一樣的語氣。我都覺得這話好耳熟,似乎每次帶楊幼靈出去玩,怕她著涼我也是這么說的。
    心里這樣想,表面我仍是沖他道了謝,淡定地收下他的外套。
    服務(wù)員很快托著托盤送來了熱茶和又一杯威士忌。
    兩個人短暫地雙雙沉默下來,我拿起杯子抿了口茶,注意力被正在演唱的女歌手吸引。
    對方穿一條閃亮的粉色珠片緊身裙,大V領(lǐng),高開衩,將一副凹凸有致的好身材展露無疑。賞心悅目的同時,我又不可避免地替她感到寒冷。特別是在我看到她一雙手都凍紅了后,實在很想讓她進(jìn)屋換件暖和點的衣服。
    “好看嗎?”
    我一怔,回頭看向商牧梟。
    他本也在看那名女歌手,留意到我看他,便也收回目光與我對視。
    “她好看還是我好看?”指尖夾著煙,靠進(jìn)柔軟的沙發(fā)里,他語氣很淡,說話間,下巴朝女歌手的方向抬了抬。
    這算什么問題……
    我錯開視線,看回那名女歌手,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只是覺得她唱得很好。”
    話音方落,身后傳來細(xì)微響動,商牧梟越過我朝女歌手走去。
    我下意識拉住他,怕他亂來。
    “你干什么?”
    可能是喝了酒的關(guān)系,他的手很熱,好似一團(tuán)燃得正熾的火焰。只是幾秒,我就覺得自己好像要被燙傷了,急忙又松開手。然而指尖脫離的瞬間,商牧梟追上來,更緊地回握住我的手,完全不讓我抽回去。
    “你以為我要干什么?砸場子嗎?”他拇指摩挲著我的手背,把我僵冷的手指都捂得溫?zé)崞饋恚罢f了唱歌給你聽的,等著。”說完他松開我的手,緩步走向露臺中央的四人樂隊。
    也不知他是怎么溝通的,女歌手連連點頭,卻沒有離場,一邊的鋼琴師倒是起身讓了位。
    商牧梟在琴凳上坐下,調(diào)整了下話筒位置,彈了幾個音感受音準(zhǔn),等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沖其余人點了點頭,按下第一個音。
    享譽(yù)全球的《小星星變奏曲》在露臺上幽幽響起,輕快的曲調(diào)充滿童心。但兩段后,曲風(fēng)突變,他再次重復(fù)開頭,調(diào)性已經(jīng)由輕快短促變得悠揚(yáng)懶散。
    吉他與鼓慢慢合了上來,形成一支獨特的,帶著濃濃藍(lán)調(diào)風(fēng)情的……《小星星》。
    商牧梟的聲音帶著點輕微的煙嗓,日常說話時不明顯,唱歌時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被他改編得面目全非的《小星星》憂郁地根本不似一首純真童謠,更像是一首成年人的悲傷情歌。
    “Twinkle,twinkle,littlestar……likeadiamondinthesky……”
    女歌手適時加入和聲,并不喧賓奪主,完美契合商牧梟的嗓音。
    露臺上的顧客紛紛停下交談,因著熟悉又陌生的曲調(diào)好奇地看向正中央的演唱者,一看便再也沒有移開視線。
    “Thenthetravellerinthedark,Thanksyouforyourtinyspark……”
    不少人對著商牧梟錄像拍照,他全不受影響,只是專注于掌下的琴鍵。
    《小星星》這首歌本就不長,改編成藍(lán)調(diào)前后也就三分鐘時長。當(dāng)商牧梟敲下最后一個音符結(jié)束演唱時,女歌手也慢慢落下尾音。
    而就在此時,不和諧的玻璃碎裂聲驟然響起,靠近舞臺的的一桌情侶爭吵了起來。
    “我哪里做的不對你告訴我好嗎?我不要分手,你別走……”女孩苦苦挽留,男人只是冷漠地甩開她。
    “別再煩我了,我們結(jié)束了。”他振了振西裝,將兩張鈔票塞進(jìn)聞聲趕來的服務(wù)員懷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女孩捂著臉嚎啕大哭,絲毫不顧忌周圍人的竊竊私語。
    服務(wù)生上前詢問她需不需要幫助,女孩抽泣著搖頭,看著男人離去的方向,拿起包包追了過去。
    商牧梟唱完歌回到座位,臉上是濃濃不爽。
    這本該他的主場,卻被人搶了風(fēng)頭。
    “煩死這些哭哭啼啼的了,再找下一個不就好了,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許是唱歌唱得有些口干,他一口將自己那杯威士忌喝完,揚(yáng)手又要叫服務(wù)員。
    “可能是因為……他們在談戀愛,不是在搞一夜情吧。”雖然我希望人人都以理性為先,但我知道這種理想狀態(tài)并不存在,人類終究是感情生物,很容易便被情緒左右。
    商牧梟不明白:“難道每一場戀愛都要奔著一生一世嗎?”
    “那奔著什么?”
    “當(dāng)然是開心就好,如果不開心了,就果斷抽身走人。藕斷絲連,當(dāng)斷不斷才會產(chǎn)生痛苦。”
    我張了張口,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難得的與他的觀點一致。
    服務(wù)員很快來了,商牧梟剛要開口,我搶在他之前道:“上一杯柳橙汁。”
    商牧梟聞言一挑眉,服務(wù)員也有些遲疑。
    僵持須臾,我仍然堅持:“柳橙汁。”
    不知道我來之前他已經(jīng)喝了多少杯,但威士忌度數(shù)高后勁足,一向只適合細(xì)品,這樣一杯接一杯的喝法不正常。
    商牧梟將威士忌杯還給服務(wù)生,最終還是妥協(xié)。
    “算了,橙汁就橙汁吧。”點燃一支新煙,他徐徐吐出白霧道,“我明明是叫你出來喝酒的,結(jié)果你只喝茶就算了,還強(qiáng)迫我點果汁,那我們來酒吧的意義是什么?”
    不知道。
    沒有意義吧。
    我都覺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見煙灰缸里已積滿煙頭,我忍不住道:“你才二十歲,少抽點煙,對肺不好。”
    他看了看我,忽然摁滅長煙。
    “你不喜歡我抽煙?我還以為你喜歡的呢,我每次抽煙,你看我的時間總會格外多。”
    我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別開了眼。
    “你的錯覺。”
    果汁上來后,商牧梟喝了一口,嫌棄它太過酸澀,再沒動過。
    不能抽煙,沒有酒喝,他顯得興致缺缺,開始努力從我身上找樂子。
    “老師,你有戀愛過嗎?”
    我端起茶杯的手不自覺一頓,又若無其事接上:“三十二歲,我又不是和尚,當(dāng)然也會談戀愛。”
    早幾年,我其實不乏追求者。
    那些人無一例外被我的皮相所惑,忽視我殘疾人的身份,展開熱烈追求。然而,只是幾次約會后,他們便會猛然清醒于我是個怎樣的存在,尷尬地與我道歉,一個個離開我的世界。
    他們只是想要嘗試,嘗試一個沒試過的新鮮玩意兒。一旦意識到這個玩意兒只是虛有其表,不僅一點不好玩,還需要很多照顧,照顧起來也很麻煩,種種不便就會使他們迅速厭煩這段感情。
    二十多歲時我還有精力給對方機(jī)會,也給自己機(jī)會,現(xiàn)在我只想安安靜靜了此余生。
    所以,如果算上這些短暫的約會,是的,我當(dāng)然談過戀愛。
    “男的還是女的?”商牧梟又問。
    我不再回答,他卻沒有就此打住。
    “發(fā)展到哪一步?”
    “你帶他們回過你家嗎?”
    “他們也和你一起看過星星嗎?”
    這些問題越聽越奇怪,我忍不住橫他一眼,示意他閉嘴。
    他撇撇嘴,舉起雙手往后一靠,升了個懶腰,倒是沒再說些不該說的。
    又聽了兩首歌,商牧梟招來服務(wù)員買單。
    “老師,你家有酒嗎?”商牧梟問。
    我一時沒明白他的意圖,便老實回道:“有,不過都是葡萄酒。”
    “那走吧,去你家喝酒。”他皺了皺眉,似乎驚詫于自己才想到這么個絕妙的好主意,“早知道直接去你家了。”
    我感覺自己額角的青筋在跳,腦袋都開始疼起來。
    “……這么晚了,不方便吧。”
    “你家有別人嗎?”
    “……沒有。”
    “那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更久地沉默,不知道是不是該說實話——你去就會不方便,怎么都不方便。
    買完單,我們走到電梯口,他靠住墻壁,又問我:“我想去你家看星星,用那個望遠(yuǎn)鏡,不行嗎?”
    “……”
    我懷疑他已經(jīng)摸透了我的脾性,看準(zhǔn)我是吃軟不吃硬,所以每次試過硬的不行后,總會轉(zhuǎn)換語氣。
    陳述句讓人反感,但如果換成柔軟的問句,便會讓人難以拒絕。
    “好不好?老師。”
    電梯這時正好到了,我率先進(jìn)入轎廂,回身將蓋在自己身上的衣服丟回給商牧梟。
    “到外面把衣服穿上。”
    他低笑著“哦”了聲,穿好了衣服,跟著我下了停車場。
    雖然我什么都沒答應(yīng),什么也沒說,但他已經(jīng)知道我的答案。
    他以著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坐進(jìn)副駕駛,扣安全帶時小聲嘀咕了一句。
    “以后這個位置只有我能坐。”
    我一下看向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什么?”
    “什么什么?”他扣好安全帶,打了個響指道,“準(zhǔn)備好了,出發(f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