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加更
石紅『藥』低著頭, 快步走過謝汋的寢殿,繞過屏風(fēng),站在床前。
謝汋早已屏退了仙侍, 一見到她, 桃花眼中灼然放光:“紅『藥』, 我囑托你的事可有眉目?”
本該注意到她的疲態(tài),她眼下的青黑,滿面的風(fēng)塵, 還有干涸的嘴唇, 也該想到昨夜偃師宗的傀儡軍攻破燃丘城時,她在的連旱城就在數(shù)十里外,極有可能受到波及。但此刻什也看不到, 什也想不到,滿心滿眼只有自己。
石紅『藥』抿了抿唇,遲遲不說話, 謝汋道:“出什事了?找到那醫(yī)修了?”
“回稟仙君,找到了, ”石紅『藥』道,“不過不在連旱城, 在燃丘城。”
謝汋本該問她一聲可曾受波及, 但卻刻意忽略了,既然人已活著回, 還有什可問的?
迫不及待地問道:“怎說?”
石紅『藥』抓著腰間的乾坤袋,手微微顫抖,乾坤袋里有個匣子,里面裝著一頁泛黃的紙和一瓶丹『藥』,那生著胭脂淚痣的黑衣女子給她的。
直到這時候她還未下決心, 她可以告訴實(shí)話,她在燃丘城找到那魔醫(yī)修的時候,已死了,她也可以將那匣子交給她,她不知道里面的東西有什作用,但一會讓遭遇比修為盡失更悲慘的下場。
“怎了?到底怎說?”謝汋問道。
雖竭力掩飾,石紅『藥』還出了一絲不耐煩。
就這一絲不耐煩,終促使她從乾坤袋里取出了匣子,雙手呈上:“找到了,不過不在連旱城,在燃丘城,這讓弟子交給仙君的。”
謝汋難掩欣喜,接過匣子,迫不及待地打開,取出那張泛黃的紙,上面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種從未見過的心法口訣,認(rèn)得上面的字跡的確出自魔醫(yī)修蒲達(dá)欽之手,又拿起『藥』瓶,打開瓶塞往手心里一倒,里面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藥』丸,『色』澤鮮紅,猶如鮮血凝結(jié)成。
石紅『藥』道:“說服下這丸丹『藥』,再日夜按著紙上的心法運(yùn)功調(diào)息十個小周天,一年半載后經(jīng)脈應(yīng)當(dāng)能恢復(fù),不過能不能全恢復(fù)就看造了。”
謝汋一哂:“這姓蒲的說話總八分滿,說能治,八成準(zhǔn)了。”
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我后吩咐你的事,你可做了?”
石紅『藥』低下頭道:“嗯……”
魔醫(yī)修掌握了的秘密,當(dāng)然不能留活在世上。
謝汋發(fā)石紅『藥』被赤地的烈陽曬脫了皮的臉頰泛著灰,不疑有,只嘉許地?fù)崃藫崾t『藥』的肩頭:“別為這種渣滓內(nèi)疚,醫(yī)術(shù)雖高明,殺人放火、□□擄掠的事可沒少做。”
頓了頓道:“你也算為清微界除了一害。”
石紅『藥』道:“這種惡人給的心法和丹『藥』,仙君要不要找人驗(yàn)一驗(yàn)?”
謝汋嗤笑了一聲:“便給那東西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糊弄我。”
何況不可能將這兩樣物事給別人過目的。
之以如此放心,多半還篤石紅『藥』不可能騙。不過天『性』謹(jǐn)慎,為免那魔醫(yī)修動手腳,還叫了個仙侍,從那枚『藥』丸上刮取些許粉末,令她服下,直到翌日見她恙,這才將丹『藥』服下。
起初運(yùn)功時也極謹(jǐn)慎,一有不能確的地方便停頓下,但小心翼翼地運(yùn)轉(zhuǎn)了一個小周天后,感到經(jīng)脈中靈散逸的速度有減緩,這才漸漸放下疑慮,便即閉關(guān),日夜打坐,只盼著能早日恢復(fù)修為。
只剩下石紅『藥』這一個隱患——固然相信這樣蠢鈍的女子不會輕易變心,但凡事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沒有什人比死人更可靠的了。
只前不久剛對崔羽鱗下手,若石紅『藥』又緊接著出事,難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說不崔羽鱗的死已經(jīng)有人起疑,只抓不到的把柄罷了。
這種事當(dāng)然難不倒謝汋,心念如電轉(zhuǎn),很快便有了個主意。
將石紅『藥』召到閉關(guān)的石室內(nèi),溫言軟語地安撫了會兒,估『摸』著火候差不多了,便道:“紅『藥』,我有一件事,不知該派誰去辦,不如你替我想想。”
石紅『藥』道:“仙君有何難事?”
謝汋道:“你該知道,赤地的事務(wù)原本我在管著,因我在凌州辦事不力,如今移交給了凌長。”
石紅『藥』點(diǎn)點(diǎn)頭:“弟子有耳聞。”
謝汋道:“這陣子凌長與歸元、太虛兩派的大能商議,要聯(lián)手去鎮(zhèn)壓赤地叛『亂』,我想找個信得過的弟子同行,苦于沒有適合的人選。”
苦笑了一下道:“夏侯掌門與凌長其實(shí)有些齟齬,我掌門師兄親手帶大的,凌長自然也視我為眼中釘,我擔(dān)心借著出征赤地的機(jī)會找些莫須有的謂‘把柄’對付我,因此想找個自己人同去,一盯著些上天宮的弟子,也讓們有顧忌。”
頓了頓:“幾個親傳弟子不太浮躁,便不可信賴,竟沒有一個合適的。”
石紅『藥』道:“可惜弟子修為不夠高,輩分又低,不能為仙君分憂。”
謝汋雙眼一亮:“對了,我怎倒把你忘了,還有誰比你可靠?你不必妄自菲薄,輩分低不惹眼,許多事反倒方便。”
話鋒一轉(zhuǎn):“但這一去不知多少時日,我又想把你留在身邊……”
石紅『藥』低頭道:“紅『藥』也想留下陪仙君,但更想替仙君辦事,只要對仙君有用,我就心滿意足了……”
謝汋滿意地『摸』了『摸』她的頭:“好孩子,若沒有你,我該怎好?”
石紅『藥』出了密室,回到自己院中,掩上房門,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剩下的半支香,『插』進(jìn)香爐中點(diǎn)燃。
不一會兒,那黑衣女子再次出在她房中。
石紅『藥』一回生回熟,已比前兩次鎮(zhèn)了許多,向黑衣女子道:“要我隨凌長去赤地。”
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不打算在魔域伺機(jī)殺了我?”
黑衣女子點(diǎn)點(diǎn)頭:“你還不算太笨。”
石紅『藥』嘴唇打顫:“我不想死……你交代我做的事我已做到了,你能不能幫幫我?”
黑衣女子輕輕一哂:“我要說不能呢?”
石紅『藥』啞口言,對方要她做的事她已做到,對方已用不著她了,就算見死不救她也毫辦法。
黑衣女子道:“要我救你可以,不過你要幫我辦件事。”
石紅『藥』面『露』遲疑,她謝汋描述過打傷的偃師宗傳人何形貌,隱約猜到眼前的女子什人,她想報(bào)復(fù)謝汋,但若再牽扯下去,恐怕就要和宗門為敵了。
黑衣女子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可以不要我救,甚至可以將這些事告訴掌門,不過你從替我做事開始便已經(jīng)背叛了宗門,況且將此事說出去,你便看不到謝汋的下場了,你甘心?”
石紅『藥』當(dāng)然不甘心。她心里也明白,不管她有多少理由,背叛宗門已事實(shí),只自欺欺人罷了。
黑衣女子道:“你可以考慮清楚再給我答復(fù)。”
石紅『藥』想了想,搖搖頭道:“不必了。你要我做什?”
黑衣女子淺淺一笑:“很好。”
……
謝爻的目光不知第幾次落到那只玉盒上,它靜靜地躺在玄冰窟的角落里,卡在一道石縫中,閃著瑩潤如月華的微光,像在引誘,誘拾起它,打開它,放出里面的怪物。
里面當(dāng)然沒有怪物,只有兩顆細(xì)小的芥子,不仔細(xì)看幾乎會以為盒子空的。
十日前,謝汋給了這兩顆入門試煉用的芥子,兩顆都屬于那個為蘇劍翹的凡人少女。
謝爻想到那副冷淡的眉眼,那張淡得如煙似霧的臉,便覺那顆麻木的心臟一下下的抽緊,仿佛有只禿鷲在啄食胸腔里那團(tuán)腐肉。
厭惡這種感覺,也厭惡那凡人少女。
謝爻本該毫不猶豫地將玉盒捏成齏粉,然卻沒有,后一刻遲疑了,鬼使神差地將盒子納入袖中。
那日回到玄冰窟,從袖中取出玉盒,揭開蓋子看了一眼,便即合上蓋子,將玉盒用力擲向洞窟深處。
玉盒敲擊冰面和巖石,發(fā)出幾聲空洞的聲響,滾到巖『穴』深處,卡在石縫中不動了。
可的目光總不經(jīng)意地落在那盒子上。
知道自己不該看,看見那少女第一眼,便想起另一個少女,們的眉眼五官都沒有半點(diǎn)相似之處,可還端想起用光陰的黃土層層掩埋的少女。
在玉盒又在引誘。
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盤膝坐于玄冰床上,闔目凝神,輕輕吐納間,讓冰冷的清進(jìn)入經(jīng)脈,壓制蠢蠢欲動的邪。
的脖頸后傳一陣暖風(fēng),風(fēng)中有股淡淡香,似花非花卻令人陶醉,好像有人從春風(fēng)里摘取了溫柔的一縷。
風(fēng)忽然停了,有什柔軟得難以置信的東西移到耳后,貼在耳垂上:“師尊,既然那想看,就別負(fù)隅頑抗了……”
謝爻抽出長劍,飛快地轉(zhuǎn)過身去,身后卻空一物,只有白玉盒在石縫中微微閃著光。
掙扎了許久,終于還抬起手,就在抬手的剎那,玉盒便握在了掌心。
打開玉盒,取出一枚芥子,指尖輕輕一捻,留存在芥子里的影像便出在眼前。
這蘇劍翹的第一場比試,對手楊氏的某個小輩。
她的身法很笨拙,只會反復(fù)地用幾個簡單招式,且用得還很稚拙,但顯然很有習(xí)劍的天分,她似乎跳過了一般人入門時的不得要領(lǐng),一下子就抓住了劍的本質(zhì)。
她為劍生的。
這樣的天分,這樣的執(zhí)著,只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
從未過冷嫣劍法,因?yàn)闆]必要——她注只有十年可以活,練劍不過白費(fèi)功夫,還徒增麻煩,留下的傷疤雖能用靈『藥』抹去,但『藥』用多了,說不會獲與她日日服用的『藥』物相沖。
第一次得知她背著自己學(xué)劍,她到重玄半年后。
那天早晨穿過竹林去她的院子,走到一半時,忽然透過枝葉看見庭中有個小小的身影正在舞劍——她手中的并不劍,只一根竹枝,梢上還有一片竹葉未摘干凈,她的招式也很稚拙。
但任誰見了都不能說那不劍,的師父曾說過,在真正的劍士手中,哪怕一根竹枝也劍。
出劍的剎那,平日里那個面黃肌瘦、安靜卑怯的小女童不見了,她漆黑的雙瞳中閃著奇異的光芒,專注執(zhí)著,熱切又快樂,仿佛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
在那個剎那,幾乎有些羨慕這個七歲的小女童,這個一覺的容器,人人都說天資卓絕,為劍生,但從未享受過劍,對說劍從都意味著殺戮和鞭打。
在竹林中駐足良久,她足足練了半個時辰,直到累得直喘粗,這才將竹枝小心翼翼地扔到花叢中,然后坐在臺階上用袖子抹著臉上的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向竹林中打量,似乎害怕被人瞧見,但凡人的目力怎能與大能相比,她壓根看不清她敬畏的師尊已獲悉她的小秘密,就藏身在竹林小徑中。
每日清晨的秘密持續(xù)了四年,在那以后,她的身體因?yàn)榉核帯幻繘r愈下,揮舞幾下竹枝便頭暈?zāi)垦!⒘Σ荒苤В瑒υ僖膊荒軒Ыo她快樂,只有盡的遺憾。
不知不覺中,芥子中少女的影子到了面前,一劍刺出,那雙平淡的眼睛里忽然放出熾熱的光芒,與記憶中那小女孩的雙眼重合在一起。
那天清晨,她翻覆去練的便這招山風(fēng)蠱。
劍鋒的影子堪堪落在咽喉,幾乎能感覺到那股蕭然的劍意。
少女的眼睛微微一彎,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她仿佛在問:“師尊,我的劍法好不好?”
謝爻驀地清醒過,用力一碾,將手中的玉盒連同芥子一起碾成齏粉。
幻影消失了,那對眼睛卻似烙在了腦海中。
日后,有新入門的弟子由各自的師父領(lǐng)著,大清早聚集在天留宮前的云坪上,按照慣例,入門第一年,每個月朔日都會由宗門中的某位峰主或大能親自指點(diǎn)道法或劍術(shù)。
等待時,弟子們滿心期待,議論紛紛:“不知今天哪位尊長授課?”
“應(yīng)該輪到玄鏡仙君了吧?”
“不說玄鏡仙君還在閉關(guān)療傷?”
“莫非瓊?cè)A元君?”
“只有這兩位還未授過課,想必元君了……”
就在這時,天留宮的大門訇然打開,走出的既不謝汋也不郗子蘭,卻一個身著玄衣,頭戴墨玉冠的男子。
弟子們尚未認(rèn)出人誰,便懾于的威嚴(yán),不自覺地閉上了嘴,云坪上鴉雀聲,只有山風(fēng)吹得眾人衣袍獵獵作響。
冷嫣微微覷了覷眼,謝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