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開端
凌虛派, 蓬萊島,濃云壓著海面,海風(fēng)裹著『潮』濕水汽吹向岸邊, 預(yù)示著暴風(fēng)雨將至。
謝汋在海面上盤桓了一會兒——凌虛派的護(hù)派陣法設(shè)在海上, 將三島包圍其中, 身為九宗之一又是最富庶的宗,凌虛派的護(hù)陣并容易突破。
他在陣法上又發(fā)現(xiàn)一道額外的新陣法,顯然是宋峰寒上任之后又地加了一重。
這層畫蛇添足的新陣, 更是宋峰寒做賊心虛的證——若是當(dāng)真有偃師宗那兩個神秘的庇護(hù), 他何至于擔(dān)驚受怕至此。
謝汋長于劍法,兼修醫(yī)道,但真正擅長的卻是陣法術(shù)數(shù)、奇遁甲, 因他心思靈活而縝密,又有窮盡的耐心。
宋峰寒新加的陣法于他而言就像在天羅地網(wǎng)上又加了一層紙,他沒費什么力氣找到了破陣的關(guān)鍵。
他輕蔑地扯了扯嘴角, 開始急躁地試探,慢慢找出陣法的破綻, 這個過程本身的樂趣并比狩獵小,他用了半個時辰, 終于找出了陣法微小的破綻。
隨著海濤中一聲裂帛般的聲響, 陣破了,謝汋感到一股微麻的快意竄上脊背。
他在原地站了會兒, 有點惋惜——沒有別欣賞他的聰才智如衣錦夜行,總是個缺憾。
他輕輕嘆了口氣,然后如飛鳥般掠到岸邊,輕輕落在岸上,向凌虛掌所居的正殿走去。
護(hù)派陣一破, 里面那些零星的小陣法如孩童的玩具一般脆弱兒戲。
如他所料,宋峰寒在殿外也布了好幾層陣法,用了少法器寶,謝汋一邊破陣,一邊見外地將這些法器收入囊中——換了別的峰中任何一位都好意思如此肆忌憚,但謝汋卻滿在乎。
宋峰寒看完弟子送來的賬簿,正打算回臥房中打坐,從案上一抬頭,看見個該出現(xiàn)在此時此地的。
他臉上閃過驚懼之『色』,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神『色』沒逃過謝汋的眼睛,他越發(fā)篤起來。
宋峰寒還算沉得住氣,立刻換了副笑臉,站起身正正衣冠,向來揖:“知玄鏡仙君突然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老夫之過。”
謝汋倚在邊,用佩劍挑起珠簾,笑得滿面春風(fēng):“宋兄榮登掌之位,早該來恭賀的,奈何中冗務(wù)纏身,直至今日才得閑,這就馬停蹄地趕過來了么。”
若是旁看見他這副笑容,聽見他親昵口吻,或許會誤以為宋峰寒是他至交好友。
然而宋峰寒本絕會有這樣的誤解,他知道眼前這位仙君是個如假包換的笑面虎,他知道眼前這位仙君笑得多燦爛,下手有多狠辣。
他沉『吟』道:“早該去貴派拜見諸位道君的,只是老夫初擔(dān)任,戰(zhàn)戰(zhàn)兢兢,敝派又是百廢待興,實在脫開身。還要勞仙君駕,真是過意去。”
謝汋走到一張繩床前坐下,那閑適的姿態(tài)仿佛他才是此間。
他笑著道:“宋掌見外了。宋掌甫一上任廓清寰宇,掃除積弊,令在下好生欽佩。”
宋峰寒道:“仙君過獎。”
謝汋道;“是宋掌過謙了,在下才到凌州城半日,聽了知多少對宋掌歌功頌德的話,聽說宋掌察秋毫,連秦樓楚館都沒落下,解救那些可憐的姑娘于水火,這可是天的功德。”
宋峰寒訕訕道:“叫仙君見笑了。”
謝汋輕拍了一下腦:“啊對了,說是來恭賀宋掌上任,卻沒帶什么賀禮……”
話音未落,他身形一聳,同時劍已出鞘,只見寒芒一閃,劍鋒已至宋峰寒眼前,身法快得叫難以置信。
眼看著宋峰寒一條右臂將要保,但他也早有防備,暗暗捏了一道遁隱咒在手中,等劍刃削斷他臂膀,他的身形就地消失,出現(xiàn)在五步之外。
他拔出寶刀擋在身前:“玄鏡仙君這是何意?”
謝汋笑道:“貴派貢船遲遲至,在下囊中羞澀,買起賀禮,只有就地取材,臘一只風(fēng)腿當(dāng)賀禮。”
他頓了頓道:“宋掌繼任掌短短數(shù)日,修為倒是有長,一日千里也過如此了,真叫在下開眼界。”
宋峰寒道:“歲貢之事,老夫也是得已……”
謝汋“撲哧”笑出聲來:“宋峰寒,你是是想說,如今凌虛派已落入偃師宗手中,你過是他的傀儡?”
等宋峰寒說什么,他接著道:“你當(dāng)唬三歲孩童呢。”
宋峰寒目光閃了閃:“你也說了,我數(shù)日之內(nèi)修為突飛猛,除了偃師宗神秘莫測的傀儡術(shù),還有什么能夠解釋?”
謝汋道:“短時間內(nèi)提升功力可一要靠那玄之又玄的偃師之術(shù),還能靠『藥』補(bǔ)。”
宋峰寒道:“若有這種靈丹妙『藥』,老夫也用著苦苦修煉了。”
謝汋道:“食補(bǔ)『藥』補(bǔ)是貴派所長,宋掌必在我面前裝糊涂,那些『藥』膳、『藥』鼎都去了哪里,你自己心里清楚。”
宋峰寒道:“老夫都是奉命辦事,那些姑娘都去了該去的地方,有家愿意回的送回家鄉(xiāng),家可歸的住在敝派新修的善堂里,善堂就在方丈島上,若是仙君信,老夫可以帶你去看。”
謝汋冷笑了一聲:“宋峰寒,到這時候還承認(rèn),沒意思了。你從赤地弄了個會傀儡術(shù)的魔修來,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我?”
他頓了頓道:“想必你是道聽途說,只知偃師宗用的是傀儡術(shù),只可惜你只知其一知其二,反而弄巧成拙。”
夏侯儼同他說過,源自上古昆侖正統(tǒng),偃師宗的獨傀儡術(shù)與那些魔修邪修的傀儡術(shù)同,很容易辨認(rèn),因此那偃師傳在燭庸一『露』面,長老知是贗品。
謝汋勾了勾嘴角:“記住下回別弄錯了,偃師宗的傀儡術(shù)有個獨一二的特點,那是‘化蝶’。”
偃師宗的傀儡術(shù)如一場跡可尋的空幻夢境,怎么會留下那些笨拙的紙片。
話音未落,他一劍刺出,比方才那劍又快了數(shù)倍,宋峰寒壓根來及閃避或格擋,蛇信般的劍尖已經(jīng)刺入他咽喉。
宋峰寒喉間發(fā)出“咯咯”的聲響。
謝汋鄙夷地一笑:“自聰?shù)拇溃沁@樣的下場。”
他說著拔出劍,可嘴角輕佻的笑容隨即僵住。
宋峰寒喉頭的傷口并沒有鮮血噴涌而出,劍尖上也沒有丁點鮮血。
就在他預(yù)感到事妙時,宋峰寒忽然『露』出個詭異的笑容。
一個女子的聲音自他身體中發(fā)出:“你說的化蝶,是這樣么?”
話音甫落,眼前詭異的笑容驟然消失,“宋峰寒”已化成數(shù)白蝶在房中四散飛舞。
謝汋臉『色』一沉,他已白自己聰反被聰誤,落入了對方的圈套,但他此時感覺到的更多是恥辱而非驚惶。
從小到,從來只有他愚弄別,沒有別愚弄他的。
他冷笑了一聲:“裝神弄鬼的宵小,也敢打我的意。”
那些白蝶繞著梁柱四散飛舞了一會兒,重又聚到一起,化成一個黑衣女子。
她的面容艷若桃李,眼神卻冷得像三尺冰,眼角一顆胭脂痣平添了幾分妖冶,又襯得她神態(tài)越發(fā)冷漠。
謝汋是第一次見到這個,這張臉,卻端有種熟悉的感覺。
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間的劍上,那柄劍幾乎能算劍,沒有劍鏜,沒有劍鞘,沒有劍靈,甚至還有些生銹了。
可身為當(dāng)世劍修能,謝汋知道這把像劍的劍,卻是殺劍,它殺過的、飲過的血,或許比他的“含影”更多。
謝汋天生知恐懼為何,但那女子身上有種難以名狀的東西,讓他感到自己被壓制,變得藐小,他厭惡這種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心里沒底。
“你以為憑這種鬼鬼祟祟的手段,能對付得了誰?”謝汋冷笑道。
女子淡淡道:“對付聰行,對付你這樣的蠢,夠了。”
謝汋平生從未和“蠢”字沾過邊,但這回的確是他輕舉妄,落入了對方的圈套,這句話如一記重重的巴掌摑在他臉上。
女子接著道:“只可惜你蠢又蠢得徹底,若是再蠢一些,信了宋峰寒變成傀儡的傳聞,回去找援兵,傾重玄之力來攻凌州,倒是有些棘手。”
她頓了頓:“自聰?shù)拇溃沁@樣的下場。”
謝汋臉『色』發(fā)青,緊緊咬著牙。
半晌,他冷笑道:“你以為我會束手待斃?”
話未說完,他的長劍已送出,他見過燭庸那個青衣傀儡的身手,知道眼前之是平生僅見的難纏對手,故此沒有留余力,一出手是他最擅長的“坎為水”。
這一招是重玄六十四卦中水劍的極致,似水一般至柔至善,又孔入,能穿透至堅至剛的巖石與寒鐵。
微藍(lán)的劍光如水『色』交織成一張光幕,劍氣如『潮』水,山呼海嘯排沓而來,將女子身形牢牢罩住。
這一招攻中帶守,幾乎堅摧又懈可擊,他信有逃得掉,更信有能攻來。
然而他看見那女子嘴角微微一翹,『露』出個譏誚的笑容,與此同時,她手上鐵劍如游龍般飛出,后發(fā)而至,劍招卻并非燭庸論道會上那詭異妖邪、雜糅各路功夫的招式,而是謝汋比熟悉的重玄六十四卦。
且是六十四卦中最簡單的入招式——山風(fēng)蠱。
這一招是虛虛實實的誘敵招數(shù),論威力遠(yuǎn)如坎為水。
這是謝汋極擅長的一招。他輕蔑地一笑,心道班弄斧——這一招他了如指掌,閉著眼睛也能輕易化解。
他飄然躍起,逆著對方劍勢,反手向女子手腕一撩,這是對付山風(fēng)蠱最巧妙的方法。
再高的劍招也有薄弱之處,何況是這種入招式,然而令他難以置信的是,他這一劍卻撩了個空。
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對方反手又是一招出,竟然又是山風(fēng)蠱,只過逆勢而為。
謝汋只覺左臉上一痛,對方竟用劍身重重拍打在他臉上。
這一下雖未留下傷口,對他來說卻是奇恥辱。
謝汋再也扼制住心頭的怒火,拘招式,將六十四卦中的狠招殺招都用了個遍,一時劍氣如網(wǎng),那女子卻再攻,身法輕捷如燕子穿梭在紛『亂』柳絲之間,看著是一攻一守,然而攻的越來越急躁,守的卻始終游刃有余。
謝汋心頭一突,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他竟然被這女子輕而易舉地激怒了。
他并是個易怒的,相反,他常于算計,多時候比誰都冷靜,因他從感情用事。
但是自從到了凌州起,他一步步走別設(shè)下的圈套,事情漸漸超出他的掌控,連他得意的劍也辜負(fù)背叛于他。
一切都失去控制,溜出他的掌心。
必須鎮(zhèn)下來,可自『亂』陣腳,謝汋一邊告誡自己,一邊暗暗調(diào)息。
隨著他慢慢冷靜,他手里的劍也重拾章法。
那女子察覺他的變化,嘴角一挑,也轉(zhuǎn)守為攻。
她用的仍然是山風(fēng)蠱。
謝汋敢再用方才的破解之法,向右閃避,可那女子的劍知怎的到了左手中,劍光將他退路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
眼看劍刃已到了他的脖頸劍,森寒的劍氣令他打起了雞皮疙瘩,然而就在劍刃挨近他皮膚的剎那,劍勢忽然一收,又一提,劍刃只在他臉上割出一道細(xì)小的傷口。
謝汋壓下的怒火陡然冒起三丈。
他當(dāng)然知道對方是什么意思,以一招殺了他,卻只在他臉上割道淺淺的口子,自然是因為仁慈。
他之所以喜歡山風(fēng)蠱,將這式練得爐火純青,是因為這飄忽羈的招式正合他的子,且能逗引敵,就如貓兒逗弄耗子。
他碾壓敵手時,常將這招出來,把對方當(dāng)成耗子般逗弄,是羞辱之意。
如今他成了那只被逗弄的耗子,這滋味自然好受。
那女子一劍劍攻來,仍然是山風(fēng)蠱,每一劍都從同方向攻來,就像山間的風(fēng),在巖崖樹林間回轉(zhuǎn),飄渺跡,難辨來向,仿佛從四面八方吹來。
謝汋從知道有能將如此簡單的一個招式變化出那么多花樣。
饒是他再傲慢也得暗自承認(rèn),原來他從未真正領(lǐng)悟到這一式的奧妙。
很快他的臉上、身上多了許多細(xì)小的傷口,并怎么疼,只是帶來針刺般的涼意,就像肅殺秋風(fēng)拂過臉龐,鉆入衣襟,然而卻讓他避可避,難以抵擋。
這一劍劍的戲弄真比一劍殺了他還難受。
知挨了幾百劍,他終于忍住嘶聲道:“為什么殺了我?”
女子手中的劍招忽然一變,仍舊是重玄六十四卦中的劍招,這回是“天地否”,這一劍結(jié)結(jié)實實地刺入他下腹,但仍然沒有要他的命。
女子冷冷地睨他一眼,將劍抽出,又換了一招“天雷妄”,謝汋以劍格擋,那劍鋒卻似鬼魅一般從他背后竄出,他只覺臉側(cè)一涼,耳根傳來一陣刺痛,抬手一『摸』,左耳已被削落。
那女子斷變換招式,每一招都在謝汋身上留下一道新傷,但沒有一道足以致命。
謝汋從未如此狼狽,僅僅招架閃避已令他左右支絀,遑論反守為攻。
女子的招式越多,謝汋越是驚疑,這些招式和山風(fēng)蠱等入招式同,都是重玄秘外傳的絕招,且即是天賦極佳的重玄弟子,能學(xué)會其中半數(shù)的也是寥寥幾,部分只是潛心鉆研數(shù)式數(shù)十招。
而這女子幾乎將六十四式都用了一遍,且對每一招每一式的領(lǐng)悟,都讓他驚詫已,他自以為高的劍法對比之下如五歲小兒揮舞木劍般稚嫩可笑。
他數(shù)百年來倚仗的才智、道法、劍術(shù),都像流沙一樣從他指縫間溜走。
女子收起劍時,他已數(shù)清身上挨了多少劍,但更折磨的是那種力感——他曾體會過的,只有命由己的凡和弱者才有的深深力感。
謝汋躺在地上,已成了個血葫蘆:“你……到底是誰?”
偃師宗的傳再厲害,也可能師自通地學(xué)會重玄六十四卦劍法,此必與重玄有著很深的淵源,甚至可能就是重玄的……
想到此處,他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宗中的確有幾的修為比他深厚,劍法造詣也在他之上,凌、章、許三個長老和謝爻,還有一……
掌夏侯儼。
他由夏侯儼親手帶,這師兄幾乎是他的半個父親,但他并未將他的嫌疑排除在外。
女子卻只是淺淺一笑。
謝汋道:“反正我也要死了,你必藏著掖著。”
女子道:“誰說你會死?”
謝汋一怔,隨即笑起來:“你殺我?難成還會放了我?”
女子點點頭:“沒錯。”
謝汋道:“你費周章把我引來這里,怎么會這么好心?”
女子答非所問:“你知道像你這樣的,最怕什么?”
謝汋冷笑了一聲:“我從未怕過什么。”
這話并非他夸其詞,他天生知道什么是恐懼,即將他千刀萬剮,他也只會覺得痛而已,痛是痛,是怕。
女子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那就從現(xiàn)在開始學(xué)吧。”
話音未落,她抬手捏訣,眨眼之間,謝汋只覺自己騰空而起,身旁涼風(fēng)習(xí)習(xí),耳邊有風(fēng)聲呼嘯,眼前卻是一片黑暗。
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風(fēng)聲停了,他的眼前亮起來。
他打眼一瞧,自己竟回到了重玄葉蟄宮,他自己的寢殿。
寢殿中燈火通,他就那么渾身是血地憑空出現(xiàn)在自己的臥榻上。
他費勁全身力氣抬起手,顫抖著撩開床帷。
有仙侍在房中執(zhí)守,忽見床帷中間伸出一只血手,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顧得規(guī)矩,聲驚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