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重玄乾峰新洛宮。
重玄各峰的峰主,除了中峰峰主謝爻之外全都齊聚一堂,正殿中高懸著一面一丈多高的回溯鏡,鏡子里正快速重演著燭庸門太極臺上發(fā)生的事。
那回溯鏡是郗子蘭讓玉面狐貍帶下身上的——這是她靈寵三百年來第一次下山歷練,她要他記下他在論道會上的颯爽英姿回去給她看,沒想到卻是無心插柳,讓他們得以親眼目睹天狐和鳳凰的悲慘遭遇。
從青衣蒙面女子上場開始,郗子蘭的臉色便越來越差,當(dāng)青衣女子一劍斬下玉面天狐九條靈尾,她終于忍不住別開頭,低低地啜泣起來。
長老許青文忙將她摟在懷里,拍撫著:“別看了,別看了。”
郗子蘭搖著頭,忿然道:“我要看清楚是誰把我的阿玉害成這樣!”
鏡中玉面天狐蛻回原型,鳳凰崔羽鱗上場,夏侯掌門和幾位長老都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水鏡,見那青衣女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的臉色越發(fā)凝重起來——天狐還罷了,鳳凰已算重玄這一輩中的佼佼者,在這神秘的女子面前竟然全無招架之力。
夏侯掌門道:“幾位師伯師叔,可認得出這劍法是哪門哪派的路數(shù)?”
凌長老皺著眉默然不語。
章長老看了看他道:“師兄想必也看出來了,這劍法似乎有點八風(fēng)劍的意思。”
許長老愕然:“八風(fēng)劍不是在七百年前就已失傳了么?”
郗子蘭道:“這是哪門哪派的劍法?怎么連聽都不曾聽說過?”
幾個長老對視一眼,章長老道:“許是我們看走眼了。”
許長老道:“也只是略有相似罷了。這劍法路數(shù)奇詭,似乎融合了許多駁雜的劍法,有幾招似乎還化用了刀法。”
凌長老道:“說駁雜也駁雜,但駁雜的劍法中又蘊藏著純粹的道。”
郗子蘭還有些不明所以,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這劍法中唯一的“道”,便是最快、最直接地殺人——千變?nèi)f化的劍招只有一個單純的目的,那便是至人于死地,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不拘用什么招式,不拘從哪里出劍,正因如此,才有了那看似無窮無盡的變化。
鏡中鳳凰被烈火灼燒,伸著脖頸,渾身痙攣,發(fā)出凄慘的哀鳴,郗子蘭不忍卒睹,終于閉上了眼睛,許長老心疼地捂住她的耳朵,可水鏡中的慘叫仍像利箭一樣刺入她的耳中,令她毛骨悚然。
鏡中奄奄一息的鳳凰和天狐終于被抬了下去。
青衣女子摘下面紗,化作白蝶紛飛,青衣委地,接著是長劍落下,發(fā)出“撲通”一聲響。
三個長老看到這一幕,臉色驟然一變。
夏侯掌門神情恍惚,直到木劍墮地,方才如夢初醒。
他眉宇間盡是疲憊之色,揉了揉眉心,向長老等人道:“此事要不要告訴阿爻?”
凌長老道:“子蘭鑄不成元神劍,阿爻早晚會知道,依我看不必瞞著他。”
夏侯掌門點點頭,抬手一拂,回溯鏡變成一方巴掌大小的銅鏡。
他喚來一個道僮,將回溯鏡和一塊令牌一齊交給他:“把這送去清涵崖,就說燭庸論道會出了點岔子,請神君定奪。”
道僮走后,夏侯掌門看向臉色煞白的小師妹:“子蘭,你臉色不好,讓阿汋先送你回去吧?”
郗子蘭聞言站起身,她仍舊驚魂未定,不僅面色蒼白,似乎連站都站不穩(wěn)了。
許長老忙扶住她:“子蘭別怕,我們會替你做主的。”
郗子蘭嘴唇哆嗦了兩下,眼淚奪眶而出:“那些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對羽鱗和我的阿玉下毒手?”
方才在水鏡中看到的可怕情景仿佛烙在了她腦海中,她想忘都忘不了。
“阿玉離開時還好好的,回來就變成這模樣,我實在是受不了……”她哽咽道。
天狐被斬斷九尾便斷絕了修煉之途,以后恐怕都不能再化人形,連只普通的山野靈狐都不如。
郗子蘭一開始養(yǎng)這天狐雖只是為了解悶,但三百年來傾注了許多心血,漸漸已成她的慰藉和寄托,看到來路不明的人用這般殘忍的手段傷害她,就如用刀割她的心臟。
凌長老卻皺著眉,數(shù)落謝汋道:“天狐一族性情偏狹易激,我們就是不放心,這才叫羽鱗陪他同去。”
謝汋低下頭:“是師侄管教無方。”
夏侯掌門打圓場道:“此事不能怪師弟,是我提議讓羽鱗去的,要怪也該怪我。”
頓了頓道:“那孩子也傷得不輕,請諸位長老寬限幾日,待他傷勢痊愈再行發(fā)落。”
凌長老嘆了口氣,緩頰道:“那是自然,我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
他搖了搖頭:“本以為這次燭庸門論道會萬無一失,就算派個外門弟子去都不會出岔子,這才放心交給那天狐,沒想到會惹出這些事端,現(xiàn)在虧得他沒得手,若真叫他殺了那兩個寒門修士,置我們重玄顏面于何地?”
郗子蘭聽凌長老話里話外對她的天狐不僅有責(zé)怪之意,還頗有幾分輕視鄙夷,不禁有些委屈。
許長老在她耳邊小聲道:“你凌師伯心直口快,你別放在心上。”
郗子蘭點點頭:“都怪我沒把他教好……只是我每每想到他幼時吃了許多苦,就舍不得嚴加管教……”
凌長老道:“子蘭別多心,師伯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重玄門下弟子欺凌弱小,我們總得給天下一個交代。”
郗子蘭顫聲道:“師伯的意思是……”
章長老向來與世無爭,性情也最是和軟,勸解道:“那孩子也受了教訓(xùn),依我拙見,不如就網(wǎng)開一面,別再追究了。”
凌長老斷然道:“若不嚴懲,叫人怎么議論我們重玄?這幾年宗門略有起色,更要嚴加約束弟子,絕不能讓他們胡作非為,敗壞我重玄門風(fēng)。”
他瞥了眼鼻尖泛紅的郗子蘭,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不過還是狠狠心道:“必須將他逐出宗門以儆效尤!”
郗子蘭原本只是心疼自己養(yǎng)的狐貍被人欺負,聽凌長老痛陳利害,才明白天狐闖的禍有多大,當(dāng)下不敢再為靈寵求情,只緊緊咬著嘴唇。
章長老道:“他如今這樣子,逐出師門能去哪里呢?”
凌長老想了想,指著謝汋道:“當(dāng)初是這小子把他帶回來的,如今惹出禍事,理當(dāng)由他送回去。”
謝汋眼里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冷意,不過很快又恢復(fù)了往日的隨性:“師伯教訓(xùn)的是。”
章長老卻還是不落忍:“聽說那孩子在族中常受欺負,如今他這樣回去,恐怕只會變本加厲。”
他頓了頓,看向掌門夏侯儼:“阿儼意下如何?”
夏侯掌門沉吟道:“無論如何此事天狐有錯在先,不過他如今道途已絕,連化人形都難,若是將他逐出門去,恐怕倒讓人說我重玄太過絕情。若是送回族中……”
他看了看章長老:“一來就如章師叔所言,這么做與任他自生自滅差不多,二來,在天狐族看來,難免有興師問罪之嫌。”
凌長老冷冷道:“如此說來,倒是老朽思慮不周了。”
夏侯掌門忙道:“小侄不是這個意思。”
許長老連忙打圓場:“阿儼說的也有道理,聽說是那兩個寒門弟子出言不遜在先,天狐也是維護子蘭心切,說到底是維護我們重玄顏面,若是做得太絕,倒寒了其他弟子的心。”
凌長老道:“不過那天狐行事如此沖動偏激,不能再讓他留在子蘭身邊。”
許長老也道:“沒錯,這天狐留在子蘭身邊,只會損害她的清譽,還是趁早打發(fā)走,以后別再提這靈寵的事,時間一長,別人自然淡忘了。”
郗子蘭已止住了淚,紅著眼睛道:“天狐做錯了事,他受罰我沒話說。可那些人顯是沖著我們重玄來的,當(dāng)著各大宗門的面重傷我們弟子,由搶我的紫陽金魄當(dāng)爐引,我重玄威嚴何在?難道就這樣算了么?”
凌長老冷哼了一聲道:“放心,我們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
郗子蘭點了點頭,又遲疑道:“那塊黑石當(dāng)真是……”
她自曉事起便知自己繼承了母親一族的羲和神脈,乍然聽見回溯鏡中那執(zhí)事長老說出“羲和心”幾個字,自比別人又多了一重驚愕。
夏侯掌門覷了凌長老一眼。
凌長老道:“不過是些裝神弄鬼的宵小,所謂羲和剖心只是無稽之談,你的羲和神脈傳自昆侖正統(tǒng),所謂‘羲和’只是一種說法,是上古至陽至純之神脈的意思,和那些傳說不是一回事。”
頓了頓,放緩了語氣道:“子蘭也累了,這些事自有我們幾個老家伙操心,你早點回招搖宮歇息吧。”
郗子蘭垂頭喪氣道:“都怪我不爭氣,身負羲和血脈卻發(fā)揮不出十之一二,非但不能替幾位師伯師叔、掌門師兄還有……阿爻哥哥分憂,還給你們添麻煩。”
許長老道:“這事怪不得你,那些人來者不善,無論如何都會找借口挑釁。”
凌長老也道:“羲和神脈深微難測,不僅關(guān)乎神魂,與軀殼的奇經(jīng)八脈也息息相關(guān),你畢竟……總而言之怪不得你,你休要自責(zé),只安心修煉,總有一天能恢復(fù)的。”
正因如此,當(dāng)初要替她找具合適的凡人軀殼也難于登天。
即便是他們千挑萬選這具軀殼,也不能與她的神魂很好地融合,這卻是幾個長老都始料未及的。
凌長老向謝汋道:“阿汋,你先送子蘭回去。”
謝汋知道他們這是有更重要的事商量,有意把他們支開——支開郗子蘭,是保護之意,支開他,卻是因為他還不配分享他的秘密——即便他已是一峰之主。
同樣姓謝,他們待他和堂兄有如霄壤,若是今日在這里的是謝爻,恐怕他們只會唯唯諾諾、言聽計從。
謝汋面上沒有絲毫變化,天然微微翹起的唇角仍舊含著笑意,藏于袖中的手卻捏得指節(jié)發(fā)白。
“小師妹,我送你回去。”他若無其事道。
話音未落,方才去清涵崖傳話的道僮回來了,手中還捧著一只狹長的烏木匣。
夏侯儼道:“神君怎么說?”
道僮道:“神君只說他知道了。”
夏侯儼又問:“沒有別的吩咐?”
道僮搖搖頭:“神君只讓我把這個匣子交給瓊?cè)A元君。”
郗子蘭聽說是謝爻給她的,臉上戚容一掃而空,仿佛從內(nèi)里透出光來。
她打開匣子一看,卻是一把烏鞘寶劍。
郗子蘭發(fā)出一聲歡喜的驚呼——這把劍她再熟悉不過了,正是謝爻的元神劍“可追”。
道僮道:“神君說這把劍讓元君先用著,待下一個甲子鑄成自己的元神劍再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