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崔瑈最終落荒而逃。

　　她是再無心思去想該以什么借口向郭祭酒告退了，只一股腦的全扔給了他。

　　原來，她心中認(rèn)為的“欲念”與他的相比，根本就不一樣……食色性也，人人皆會見色起意，可大部分人想了以后或悄悄一晃而過，或昏昏付之行動，很少會像他那樣，如探究學(xué)理般剖析個徹底。

　　不止于此，他簡直坦蕩得驚人，實施得也很驚人。

　　在巨大的力量懸殊之下，崔瑈這才發(fā)現(xiàn)除非他愿意讓步，不然自己完全任由他擺弄。過往的那些挑釁，彼時覺著刺激又安全，然而現(xiàn)在想想，真是又勇又傻。

　　便這樣提著心過了三天，她盡可能借寫文章來堵住所有胡思亂想，可只要一閑下來，眼前就會閃過那日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

　　男人清淡禁欲的神色，被白緞領(lǐng)口規(guī)束的修長頸項，略微滾動的喉結(jié)，蜻蜓點水的觸碰，和他嘴唇的溫?zé)幔辉俚胶髞恚p松將她壓在身下，有意分開她雙腿、強(qiáng)勢撫弄著她的嘴唇……這一切無不藏有難以言說的暗示。

　　從過往男子的羞辱中，她早就聽懂了男女之間的事兒，然而只有趙煜才令她第一次領(lǐng)受了其中微妙。

　　既感到無措害怕，似乎全然成了一個被動的承受者，與此同時又覺著說不出的難為情，絲絲興奮源源不斷地涌了出來——他動情起欲時竟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而在這個世上，唯有她才能見到這樣的他。

　　到了放旬假的頭一天晚上，崔瑈終于完成了那篇考核文章，于是翌日便決定帶著文章前去北府，交由趙煜審閱。

　　即便仍有些不敢面對那個人，可是這場赴宴卻無論如何也推不掉。畢竟，這乃趙瀛親自吩咐了的，也是她初次拜訪趙家之人，如此一來，就算再猶疑也得直面而上。

　　天氣漸轉(zhuǎn)涼爽，崔瑈今日著了件玉色交領(lǐng)窄袖衣配天水碧羅裙，娉娉裊裊，極為清新雅致。

　　坐在鏡前，本想著初入北府，用些脂粉會不會顯出她的重視，較為得體一些？可轉(zhuǎn)念又道，她平日都不用而今日突然用，萬一他誤會自己懷有隱秘心思而特為他打扮，那就太難說清了……

　　思及此，崔瑈立刻用手巾沾了水，擦凈了唇上口脂。

　　來到南門時，北府馬車已經(jīng)到了，不知等了多久。車旁的孟夏一見她來便微笑著行禮，伸手扶她上了車。

　　萬萬沒有想到，一進(jìn)車廂后卻見主位上已有人在！一見那人，崔瑈的心瞬間跳亂。

　　“來了？”趙煜放下公文，深黑目光落至她身，語調(diào)清醇悅耳。

　　察覺他正悠然打量著自己的衣著，驀地就想起他那日說的話來，崔瑈心尖一顫，自顧垂了眼，輕輕“嗯”了聲。

　　見她悄然與自個兒保持一座之距，容色強(qiáng)作鎮(zhèn)定，竟是再乖覺不過，趙煜心里不免好笑。

　　看來上次是真的嚇著她了，不過這樣也好，一點點習(xí)慣適應(yīng)，總比突然間全盤承受來得簡單。

　　車輪開始轉(zhuǎn)了起來，有節(jié)律地碾過青石板路，朝成賢大街外而去。

　　車廂內(nèi)，始終安靜得過分。

　　余光里，他閑適靠向引枕，就這般直直看著自己，崔瑈只覺左臉頰快要被他盯出一個洞了……咬了下唇，最終還是主動開了口：“今日不用去都察院嗎？”

　　“今兒請休一日。”趙煜目光仍凝著她，不經(jīng)意道。

　　縱使未說原因，崔瑈也明白他為何請休，便是陪著她去見趙家之人，“順便”親自一大早來國子監(jiān)接她。

　　見女孩兒不聲不響地坐著，臉上表情正經(jīng)又羞澀，似乎想看他卻不敢看，簡直一朝回到一月前。

　　趙煜極快地彎了唇，旋即移開視線，未曾戳穿她的緊張。啜了口茶，放下杯，開始問向她文章的事兒來：“文章寫好了？”

　　崔瑈聞言這才記起手中冊頁，將之遞給了他：“是，昨晚寫好了。”

　　趙煜伸手接過，不意觸到她指尖，怎料女孩兒倏地一顫，飛快收回了手。

　　趙煜呵笑出聲，未曾思索已將人一把抓至懷里，左手徐徐展開桌上冊頁，不緊不慢道：“又是踩點交？就看寫得如何，不認(rèn)真的話得好生罰你。”

　　身子被他一只手不容抗拒地禁錮著，崔瑈自顧垂著眼，雙頰已然驟紅，心跳也愈發(fā)的快。

　　看完崔瑈這篇文章，趙煜伸手抬了抬她的小下巴，道：“這一稿還行，回去你自己琢磨，想想怎么改。再多給你一月時間，有想法了就跟我聊聊，好不好？”

　　這話竟是峰回路轉(zhuǎn)！如此一來，他的確還算滿意這篇文章，看來自己還真猜中了他的想法！

　　崔瑈一時喜出望外，仰頭看著他道：“好——”已開開心心應(yīng)了下來。

　　聽著這道甜如蜜糖的撒嬌，趙煜心尖一陣酥麻，最后也只是輕笑著吻了吻她烏發(fā)，免得又把這個小傻瓜嚇著。

　　北府花廳里，京城趙家之人皆到齊了。

　　甫入門，崔瑈瞬間便成了眾人焦點，頂著多方目光，走上前向坐在主位的趙瀛行禮問安。

　　“崔瑈初次來北府，煜兒帶著認(rèn)認(rèn)人。”趙瀛受過她的禮，看向了旁邊的趙煜。

　　趙煜謹(jǐn)聲稱是，稍稍近身，領(lǐng)著崔瑈開始一一拜見其他長輩。

　　緊接趙瀛之后的，正是左首第一座的趙元溥，這位大周帝國最年輕的閣老。

　　“崔瑈，這是父親。”

　　趙煜側(cè)過頭來看她，眼里隱有笑意，下一刻聲音放低了幾分，“跟我一道向父親行個禮。”

　　崔瑈雖因他直接讓她稱“父親”而頗為羞赧，不過也來不及多想，已十分聽話地隨他向趙元溥行叩首禮。

　　花廳內(nèi)，一時靜得只聞風(fēng)聲。

　　趙元溥目光落至跪在身前的二人，俊雅臉龐輕緩漾開了笑，道：“行了，起來吧孩子。”

　　對上女孩兒望過來的盈亮杏眼，趙元溥笑著點了點頭：“‘瑈’之一字甚好，君子理當(dāng)如玉，往后，我們家便又多了塊美玉了。”

　　趙煜聞言無聲而笑，再次側(cè)首看了一眼那姑娘。

　　崔瑈微微抬頭，頰邊可愛梨渦倏爾顯現(xiàn)。

　　根本都不必細(xì)細(xì)猜想，她立刻就感受到了趙元溥對她的喜愛。這位長輩的親切與關(guān)心，好像都無需其他理由——只要是趙煜的決定，都會尊重祝福。

　　她也敏感地覺察出來，這個叩首禮恐怕極為重要。他一定很愛他的父親，很愛很愛。

　　接下來趙煜繼續(xù)陪在她身側(cè)，為她一一介紹家中親人。

　　也是在今日，崔瑈才明白江左趙家為何獨秀于世家之林。

　　趙瀛一生未曾納妾，與三年前去世的蘇氏共育有四子一女，分別為趙元溥、趙元翊、趙元諶、趙元龢，除了嫁入清河李家的女兒趙蘇敏外，全門進(jìn)士！其中，長子趙元溥以三十九歲之齡入閣，次子趙元翊官居戶部尚書，三子趙元諶掌甘州軍政，而四子趙元龢任翰林學(xué)士。

　　除了趙元諶仍在甘州任職，其他幾位今日盡皆在場。

　　與長兄趙元溥相比，趙元翊一看就更為嚴(yán)肅，崔瑈不免好奇眼前長輩是如何養(yǎng)出趙嶠那般性子的兒子來？好在初次相見，這位二叔望向她的目光似有意放柔了些。

　　站在父親身后的趙嶠笑容有度地看著她，好似暗示她別被騙過去了，往后小心謹(jǐn)慎方為上策。

　　而四叔趙元龢則完全契合了學(xué)者氣質(zhì)，溫和寬容，待人很是有禮。

　　身為趙瀛唯一的女兒，趙煜姑母趙蘇敏比幾位兄弟長得更像趙瀛，不僅外貌像，那不動聲色的神態(tài)更像。

　　趙蘇敏淺笑道：“初聽崔瑈年齡時曾覺小了點兒，今兒看著這二人卻正登對。如此，的確是把李家那姑娘給比下去了。”

　　李家。便是薛嘉瑛口中，薛李裴王那四大家族中的李家吧。

　　崔瑈知道這話其實挑不出什么差錯，至少夸她長得好看呢……只是突然聽到他以前的未婚妻候選人，心里終究有些異樣，像是破了一個小口，有風(fēng)從那處倏爾穿過。

　　也因這番話，面對趙蘇敏，她竟莫名有些放不開。

　　趙煜聽完卻笑了，悠然道：“還是姑母您看人準(zhǔn)，我們崔瑈不僅‘慧中’，難得的是‘秀外’。”

　　此話一出，趙瀛端杯喝了口茶，剩下的幾位長輩但笑不語，而小輩們一個個都極力抿唇，就怕失態(tài)笑出聲來引人側(cè)目。

　　向來不為聲色所動的阿兄，忽然間一味推崇容貌之美，還說得那叫一個坦然！就這般行事竟沒人指責(zé)，怎不令他們這些小的又驚又羨？

　　而趙蘇敏呢，人也極為聰慧，如何聽不出趙煜的維護(hù)來，于是親昵拉起崔瑈的手，意有所指道：“你這孩子大有前途，姑母看好你，往后得好好做，聽見沒？”

　　崔瑈一時只覺哭笑不得。既看明白了這趙家人都不是吃素的，也真真感受到趙煜在趙家的超然地位。

　　凝著男人眼里似有若無的笑意，崔瑈也抿著唇笑了。

　　你呀，真是惹得眾怨已久，旁人都把治你的重任交給我了，我到底是接下還是拒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