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
入夜月出,天香樓燈火通明,絲竹裊裊。
蘭芝廳內(nèi),西伯侯梁英誠正與幾個世家子一道喝花酒,突然間府中管事梁鳴疾步而入,神情緊張地朝他欠身道:“侯爺,趙大人邀您現(xiàn)在前往寧遠(yuǎn)茶樓一敘。”
“趙大人……哪個趙大人?”
梁英誠不經(jīng)意問了句,張口銜走姑娘手中剝凈的葡萄,彎了下唇,心神仍停在對面陳二爺?shù)男υ捓铩?br />
梁鳴暗自心急,略加重了語氣回:“是趙齊光、趙大人。”
話音剛落,廳內(nèi)立刻靜了一瞬,只剩絲竹咿呀聲不停。
梁英誠心里一驚,猛地推開了懷中妓子,還未等他細(xì)問,只聽定遠(yuǎn)侯家的陳二爺嗤道:“你這老奴開玩笑吧,可別聽岔了話——”
畢竟根本就不是同一個圈層的人,他們這等無權(quán)閑人,怎會與江左趙家扯上關(guān)系?
梁鳴苦笑說:“小人怎敢欺哄侯爺!的的確確是趙家北府之人送來的帖,趙齊光大人恐怕已經(jīng)等著侯爺了!”
有人忽提了一嘴:“你別說,還真有可能,近來不是在查田莊的事兒么……”
此事雖不歸那位管,但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們用腳趾頭也能猜到,其背后推動者定是江左趙家!
田莊……可西伯侯府圈占之?dāng)?shù)遠(yuǎn)算不上大頭吧?梁英誠眉頭凝重,已來不及深想,也實在是想不出這尊佛怎會記起他來,還要親自見自個兒一面。
轉(zhuǎn)眼已不見梁英誠人影,余下之人面面相覷了會兒,都歇凈了玩樂心思,惴惴不安之際很快便作鳥獸狀散去。
馬車來到四條街外的寧遠(yuǎn)茶樓,梁英誠一下車,只見何老板親自候在大門處,躬身道:“侯爺,貴客已至,您三樓請。”
梁英誠呼吸一滯,能叫京城巨富何暄何老板親做引者的人,自然是非同一般的貴客了。
心神不寧間來至三樓,瞧到雅間門外守著的俊美男子,瞬間認(rèn)出眼前人乃北府侍衛(wèi)長晉臣,這下已完全確定,里面之人定是趙煜無疑了……他略略笑著回了晉臣的禮,心下更緊張了不少。
伸手闔上了門,晉臣暗道這位侯爺?shù)暮萌兆优率且筋^了,養(yǎng)出個敗家兒子來,便是流落街頭也絕非難事。
回身站正,想起大人傍晚聽聞消息后容色驟變,忽覺他所有的破例,全都給了那位小姐了。
軒窗前,一個年輕男子正觀夜景,聽見人進(jìn)來,轉(zhuǎn)過身,目光恰與他對上。
饒是梁英誠見多了世間美景美人,也不禁深深驚嘆,這位活在萬人贊譽(yù)聲中的公子真是風(fēng)華天成,絕非俗子可相比擬……回過神,他立刻恭敬拱手到:“趙大人。”
趙煜走向茶座,淡笑道:“許久未見侯爺,倉促相邀,還望見諒。”
梁英誠自是連稱不敢,躊躇片刻,等對面人坐下后方落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以前他二人頂多在宮道上點頭致意,這次卻是自個兒真正與趙煜單獨(dú)會面,難免感覺拘謹(jǐn)。此刻的他便是紈绔堆里混久了,猛地遇上頂級世家未來的掌權(quán)人,簡直相形見絀——即便這位年紀(jì)比他小上十來歲,可又怎敢以長輩身份自居?
看著趙煜手持茶杯細(xì)品清茶,梁英誠卻未曾端杯,只小心坐著靜等對方開口。
放下杯盞,看出了對方心弦緊繃,趙煜緩緩道:“這次邀侯爺前來就想問問,今兒崔瑈是怎么惹到令郎了,能令堂堂梁三公子親自動手,將人撞得渾身是傷?”
初聽崔瑈此名,梁英誠先是面露茫然,直到聽趙煜提及梁玨后,這才反應(yīng)過來——
那崔瑈便是梁玨在國子監(jiān)的同窗吧?一年半前就聽人傳他兒子對一崔氏女監(jiān)生窮追猛打,說是此女如何絕色,彼時他還夸耀不愧是他兒子,看女人的本事就是不一般,對那傳言也沒多放心上。
可是,這崔瑈怎可能與趙煜扯上關(guān)系……不對啊!半年前趙煜收的一女學(xué)生,不正姓崔么?!
梁英誠咽了咽喉,只覺心驚萬分。在外界眼中,趙煜清淡中和得不似凡人,就從未傳出過任何喜惡偏好,如此也更見其城府之深,著實滿足了上位者的一切資質(zhì)……而今日他這般護(hù)犢子之舉,竟好巧不巧地叫自個兒給遇上了,若說是天下頭一份,也絕非沒可能啊!
思及此,梁英誠已慌不擇路地道歉:“這可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犬子蠢笨,恐怕是有什么誤會,不小心——”
趙煜輕松截住了他的話,不緊不慢道:“也并非我偏袒自家孩子,只是,崔瑈是什么樣人我清楚得很,不會主動惹事。令公子倒是貪玩,去年一良家子因孕自盡的事,候府打發(fā)得不錯,對方還算滿意。”
梁英誠額頭都已沁出了冷汗,再不敢接話。
趙煜笑了下,繼續(xù)說:“今日崔瑈這事兒,我卻真想不出整個西伯侯府還能給我什么交代,便叫侯爺來替我好生想想。”
縱使趙煜說得風(fēng)輕云淡,可梁英誠怎能聽不出其中威脅,簡直又驚又怕!他算是明白了,自個兒若一句話沒說對,祖上基業(yè)怕要全毀手上,這一時只想把梁玨塞回他娘肚子里去!
惶惶下了決心,梁英誠好聲請求道:“趙大人,還望您高抬貴手,家母年事已高,受不了這等刺激。梁玨那個畜牲沒長腦子沒長心,也是家里人嬌寵慣了,這次我定將加諸崔小姐身上的傷以十倍打他一頓,改改他脾性……”
沒等他說完,趙煜神色不變地站起了身,繞過紅木屏風(fēng)朝外而去,隨口道:“侯爺還是明年再送梁玨回國子監(jiān)為好,不然,我得親自去會會令郎了。”
茶室內(nèi)只余一人,兩盞茶杯上方仍裊繞著熱氣。
出了一身冷汗的梁英誠靠向椅背,長吐出一口氣來。
另一邊,國子監(jiān)舍房里,崔瑈看著銅鏡中她發(fā)青的額角,這才明白先前侍衛(wèi)眼中的驚訝是為何意。這下倒好,頂著這副慘樣,她或許很快就能見到他了——即便離放旬假還有四日。
翌日清晨方入靜心堂,崔瑈立刻吸引來一眾目光。
“綺月姐你自己剪的劉海呀?看著更年輕了欸!”張靈均睜大了眼,興奮得兩步湊上前。
崔瑈笑笑,“我謝謝您啊。”
要不是為掩額頭青腫,她也不想留劉海,總覺著像回到了小時候。
袁怡噗嗤笑了,道:“別聽霏霏胡說,這般看著很可愛呢!”
照她說,早在兩年前綺月已出落得楚楚動人,如今更是美得不可方物,與同齡姑娘相比少了幾分青澀,而如今留了薄劉海后卻稚嫩不少,直叫人想愛憐地捏捏她臉頰。
江新成倒看不出什么區(qū)別,心想不都是一個人嘛?很快就將這事兒放在一邊,神神秘秘地透出一個消息來:“各位,今兒我可聽人說,西伯侯府的梁三公子突生惡疾,得在家修養(yǎng)幾月,明年才能返回國子監(jiān)。”
此話一落,眾人都嚯的驚疑出聲,什么惡疾竟能如此嚴(yán)重?
崔瑈心念一動,極快地彎了唇角,緊接著又聽江新成道:“嗨!說是惡疾,實際上是他老子西伯侯將他打了個半死,養(yǎng)傷來著,就不知究竟惹了何事兒,連那位風(fēng)流侯爺都看不過眼了。”
旁邊人紛紛笑出了聲,無不嘖嘖稱奇,只道怪事。然而,今日的怪事還就不止這一件!
晨讀過后,陳夫子滿臉激動地進(jìn)了堂,毫無防備地宣布一大喜訊,直將眾人震得目瞪口呆——
應(yīng)郭祭酒之請,趙齊光大人將于巳時三刻在凌峰臺前向諸生訓(xùn)話!
堂內(nèi)瞬息之間沸騰起來,每個人臉上都露出喜出望外之色。要知道,因年初趙煜調(diào)任之急,使得一年一度的祭酒訓(xùn)話擱淺。所有人本以為往后還能得見趙煜,卻萬萬沒想到趙煜任期之短前所未見,就此萬分抱憾在心。
而今日竟峰回路轉(zhuǎn),總算能令各學(xué)官與國子監(jiān)諸生得以面見趙煜了!如此怎不叫人高興?!
向來嚴(yán)厲的陳夫子也不再管諸生嘰喳得熱鬧,只提高了聲兒叮囑道:“聽好了!誰監(jiān)生服若是臟了就趕緊回舍房換一套,都捯飭捯飭自個兒。要注意,巳時整,廣文館的人皆在館外集合,一道前往凌峰臺,別遲到了啊——”
堂下男女監(jiān)生都不顧應(yīng)聲了,已興奮地各自邀起人來,一道回舍房打扮去。
“我昨兒沒換衣服呢,趕緊陪我走一遭。”張靈均說完,已一手抓崔瑈,一手扯袁怡,直接往外小跑,整個人激動得臉蛋通紅。
這怎能不激動呢?無需提不必再上課了,就說能真正見著名震朝野的趙齊光,這可是能吹一輩子牛的談資!
金色朝陽下,各學(xué)堂的監(jiān)生都相偕而出,似乎每個人臉上都滿溢愉悅……看著看著,崔瑈不禁開心笑了,心柔軟得像是飄浮在云里。
那人定下的相見之期,卻終究被他自個兒打破。怎會不知他的私心?縱使如此,也觸到了他不經(jīng)意間給予旁人的溫情。
你一定是知道的。知道那些在學(xué)海里掙扎,于人潮中廝殺的年輕學(xué)子,對你有著何種敬仰、期待與向往。
仿佛身處黎明前夕,從黑暗中瞥見了一線天光。
便是又回到了你我初遇那一天。自那刻起,不自覺朝你而去,與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