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滿
一行人在崔宅住了下來。到了第二日,崔瑈外祖父盧聞直果真到了。
這位盧老爺子性溫平和,很是愛護(hù)子女,又因崔瑈娘親盧宜安排行小最受偏愛,于是更對崔瑈愛屋及烏。
崔瑈出生時祖父已逝世多年,而祖母又因她是個女孩兒而隱隱不喜,祖孫情很淡,好在五歲那年崔家祖母去世后,盧家老一輩也少了些顧忌,可謂將崔瑈捧在了手心,即便她成了孤女后仍極力撮合崔周二家結(jié)親,為她將來鋪路。
如今聽聞趙崔二家的事,震驚過后又止不住地高興起來,盧老爺子識人有數(shù),正如當(dāng)初看中崔瑈之父崔恂那般,同樣是一眼就相中了趙煜。根本都無需提及任何外在條件,只看他是否尊人重己,便可將一人與萬眾區(qū)分開來。
不因出身事功而盛氣凌人,也不因有所求而唯諾偽飾,舉動之間皆真誠得體,而更令盧聞直滿意的,便是他對待崔瑈的態(tài)度。
縱使兩家長輩都在場,可趙煜既沒有刻意疏遠(yuǎn)崔瑈以示君子端方,也不似那墮入情網(wǎng)的小子,言行膩乎失禮,與之相反,從容侍奉長輩的同時,自然而然留意著崔瑈動向,細(xì)心照顧她情緒。
就說盧老爺子也提起崔瑈小名兒“牛牛”的來由時,趙煜還特地出聲為她解釋,只言小孩兒容易認(rèn)真,他小時候也挺犟。
旁邊的趙瀛笑笑沒說話,盧聞直見狀心念一動,立刻明白了趙煜的這份維護(hù)。
端詳著這位外孫女婿,他已挑不出任何錯來,心里不禁琢磨起玉壁的事。就不知趙家為何沒提瞧瞧崔家手中玉壁,二人的師生身份終究是個大忌,這樣重要的信物萬一沒找著……思及此,趕緊喚崔瑈去庫房將玉壁找出來,得小心保管好。
見外祖父難掩滿意,生怕人跑了似的,崔瑈心中竟浮出某種奇怪的驕傲,起身時便不覺多看了趙煜一眼。
“煜兒陪著去看看。”
崔瑈聞言愣住,正對上趙瀛風(fēng)波不動的眼,下一刻抿著唇笑了,有種被人看穿心思的不好意思。見她這般反應(yīng),趙瀛也難得地展了顏。
趙煜低聲應(yīng)下,含笑不語地跟著她出了門。
這是他第一次與她同逛崔宅,看看她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好像每一棵樹、每一條小徑都藏著她的獨特記憶:有觀察螞蟻搬食時的花壇,有用來做香包的桂花樹,還有生娘親氣后躲了一下午的假山石洞……清甜嗓音入耳,眼前已浮現(xiàn)出那個小女孩兒來。
抬手捏了捏她臉蛋,觸手軟膩溫滑,趙煜心想這姑娘恐怕并未變過多少,依舊天真可愛。
崔瑈算是發(fā)現(xiàn)了,這人動不動就喜歡捏她臉,輕巧勾住他指尖,再沒有松開。
庫房里,憑著幾年前的記憶,崔瑈很快就找到了屬于她的信物。將兩枚玉壁合在一起時,不知怎的心口一陣鼓脹,像是漲滿了水,帶著溫?zé)岬呐?br />
抬頭,對上他湛然黑亮的眸光,唇畔笑意止也止不住。
正如自己一直等著他那樣,百年后,兩塊玉壁也終于等來了彼此。
“你幫我收著。”崔瑈將玉壁都交給了他。
趙煜單手接過,連帶著握住她小手,滿掌的柔若無骨,問:“剛想什么呢?”沒有錯過她那一瞬的怔忡。
“在想……初次見著它時還是七年前,和娘親在一起。”
崔瑈看著他笑了笑,輕松說:“剛剛好像突然就理解了娘親。”
那些從來沒有說出口的秘密,現(xiàn)在,就想對他一人道出。
“爹爹去世后,娘親就不曾哭過,只是默默主持完喪事,做得一絲不茍。”
“那段時間我總睡不著覺,一閉上眼便想起很多事來,想念爹爹,計較著未來怎么辦。有次忍不住夜里去找娘親,然而卻沒找到她,后來才知她每夜都在書閣,爹爹平日最愛待的地方。”
“我猜娘親也是睡不著吧,不過從沒有進(jìn)去打擾她,好像每次只需站在外邊望著那盞燈火,睡意很快就來了。”
“睡不著的滋味真的很難受,不知娘親到底有沒有睡著,只是白日里卻能清楚看見她一點點老去。”
“那日等到舅舅要回范陽時,娘親讓我也去外祖父家住幾天,陪陪老人家。我聽話地收拾好衣物,準(zhǔn)備跟著舅舅去。”
“上馬車前,她當(dāng)著眾人的面抱了我。現(xiàn)在想來很奇怪,也許是母女連心,我還莫名問她,娘親,你會在家等著我嗎?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娘親卻忍不住哭了。”
后來,她無數(shù)次后悔為什么要聽她的話,也曾抱怨過她的自私自利,更難以啟齒的,是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鄙夷。對弱者的鄙夷。
這世上沒有誰離不開誰,以死為解脫,不過是回避自身的軟弱。
可崔瑈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一切俱變。
她的執(zhí)念皆因一個人而盡數(shù)消散,內(nèi)心情感似漲潮般悄悄豐盈起來,開心,難過,甜蜜,痛苦,嫉妒,靜默,無私……好像都經(jīng)歷了一遭。
曾因慕強(qiáng)而對趙煜格外留意,直到看見無所不能的人也會無力脆弱、故作不在意時,這才終于明白,人終究是人。對強(qiáng)者的向往或許只是追求神性的幻夢吧。人能成圣,卻成不了神,也無需成神。
正如她因他而完滿那樣,娘親缺失的另一半便是爹爹吧。魂魄既失大半,只能九天相尋。
所以啊,身側(cè)的這個男人真的好神奇,那些難過與苛責(zé)都因他而冰消雪融。
女孩兒眼里像是盈了一汪水,映出了他所有的動容。抬手,拇指撫過她眼尾,趙煜不經(jīng)意道:“回京后得寫策論了,你想想怎么寫,我等著看呢。”
嗯?啊原來那個考核還作數(shù)……不過之前說定回京前就得寫完,難道是特意放寬了期限?
崔瑈頓時來了精神,“那景升師兄他們用不用寫?我什么時候要拿給你看呀?”
她也想好好寫,就用這篇文章來紀(jì)念,紀(jì)念這趟游學(xué)帶給她的一切變化。
趙煜道:“半個月后吧,到時那三位也回京了,你們一起交給我。”
雖然他不再任職國子監(jiān),可游學(xué)考核該有的步驟還是得走完。
半個月吶,就還有十五天左右。突然間記起他如今已調(diào)任都察院了,那以后還怎么見他……崔瑈垂了頭,腦袋栽進(jìn)他懷里,問得又低又細(xì):“回京后我想見你怎么辦?”
看她小貓咪似的伏在身上,滿是依賴不舍,趙煜唇角有笑,聲音卻清潤正經(jīng):“嗯,文章寫完了才能見,所以得好好寫,知道么?”
崔瑈聽完,臉頰在他緊實的胸膛上蹭了蹭,心里想著,他的這句“好好寫”怕是沒聽起來那么簡單。
這篇文章,也許就是她入選庶吉士的敲門磚罷?既然如此,真得萬分用心,才不想讓他與葉老失了面子。
安平城西的璧山書院由崔瑈之父崔恂創(chuàng)建,如今是崔郅在主事。
下午,趙瀛向崔郅提出去書院逛逛,叫趙煜見一見已逝岳父的心血。崔郅自然求之不得,兩家的熟悉了解往往就從彼此關(guān)切之事開始。對于崔家宗房而說,無疑是崔恂所恪守的教養(yǎng)與風(fēng)骨。
識人不僅可察其言行,且需觀其喜惡。端看璧山書院各處擺設(shè),無一處虛浮矯飾,相反尚質(zhì)崇樸,自然風(fēng)雅,雖性近老莊,卻傳儒學(xué)之道。
趙煜一下就意識到,崔瑈性子里的順其自然便是受了那位岳父的影響,而她也正是在這里開始讀書識字、慢慢長大……思及此,那些書桌卷本,山石草木,似乎都變得與眾不同起來。
此次同行的除了兩家人外,還有如今的定州知州顧徵。
顧徵乃嘉祐十九年的狀元郎,當(dāng)年首輔趙瀛正為主考官,是其座師。不同于時人以做京官為榮,顧徵進(jìn)入翰林三年后卻調(diào)任地方,一時嘆息聲多,然而他本人并無絲毫遺憾。相較于留在京城慢慢廝殺上位,顧徵倒寧愿穩(wěn)扎穩(wěn)打,在地方干出些實績來——當(dāng)然,能令他無懼一時處境低迷,還得益于攀上高枝的底氣。
原來,顧徵早在翰林院時就已頗得趙瀛賞識,不過趙瀛也點出其文氣已足,歷練尚缺。因著這句話,顧徵出京后輾轉(zhuǎn)多地,從知縣一步步升至知州,如今任職定州已有四年。
前些日子甫收到恩師來信,顧徵可謂又驚又喜,直欲提前至安平迎候,又因礙于趙瀛此行私密,只得暫且緩上兩日,等趙崔二家事情商定后方前來拜見。
這是顧徵第二次得見趙煜,上次還是八年前在雒陽見過一面。
也許世上有人在初次相見時就有所預(yù)感,那人對自己而言意義必定不同,或有知遇之恩,或是為人典范。
對顧徵來說,趙瀛正如此,而趙煜亦然。
他曾想過,能讓趙瀛面對恭維時笑而不語的人,該會何等出眾。直到真正見了趙煜后,才深深感慨果然名不虛傳。
彼時的年輕公子真是光華耀眼,行止間無不引人入勝,與之交談只忍不住歡欣于心,也許正因說得起興,竟不時失言忘形,卻只被他玩笑的一語帶過。
今日再遇,顧徵卻覺趙煜似少了當(dāng)初的鋒芒,愈發(fā)清淡中和,不變的,依舊是那份尊重與體貼。就如當(dāng)年趙瀛不計他出身貧寒,格外提點他與名士相處之儀,這對祖孫骨子里的風(fēng)度令人見過難忘。
又見場中唯一的貌美小姐,顧徵不禁猜想,這位便是崔瑈吧?能讓趙瀛、趙煜如此費心,定然是個人物。
趙瀛為顧徵介紹完盧聞直和崔郅,到了崔瑈時,道:“這是崔瑈,我未來孫媳。”
此話落下,周圍人神情各異。
盧、崔二人自是善意一笑,而顧徵則受寵若驚,能得趙瀛如此不顧忌地向他介紹崔瑈身份,無疑沒把他當(dāng)外人。
崔瑈立刻上前見禮,顧徵怎敢自若受下,忙伸手虛扶一把,口中稱贊連連。
這也是崔瑈第一次感受到身份的變化,從此以后,真與他名聲相連……側(cè)頭去尋趙煜身影,目光遇上,情不自禁地,二人已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