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名
看著崔瑈清亮黑眸,趙煜心底不經(jīng)意觸動一下,軟軟的,酸酸的,心臟像是被人細細拉扯。
她曾說過的后怕,其實,他早就經(jīng)歷過一遭。
三年前行及冠之禮后,江左趙家未來主母的選擇已限定在薛、李、裴、王四家中,然而祖母的病逝悄然延緩了選親之事。
彼時,無人記得百年前的那個約定。
而他又是什么時候知道的呢?在還未真正確認自己喜歡崔瑈時,在看到“雒陽鄭瑯”四字的一剎那,忽然毫無緣由地記起了他與她的前緣。
崔、鄭兩家的世代聯(lián)姻,竟令他心底隱覺異樣。如此,他卻依舊自欺欺人不去深究,眼睜睜看著自己朝懸崖走去,終究于師德有虧。
崔瑈還曾因為他而難過自責(zé),眼下,也終于可以長舒一口氣。此刻的她尚不知道這背后的代價,不過他清楚自己永遠不會后悔,她亦然。
因今年年底崔瑈三年孝期才滿,于是趙瀛與崔郅商定兩家于明年初夏結(jié)親,年后再詳談事宜。
見大局已定,崔筵之立刻向兩家賀喜,隨后又誠摯道:“如此實乃天降良緣!不瞞趙公,晚輩每次看到綺月時都感慨萬千,這位侄女蕙心紈質(zhì),婉婉有儀,是博陵崔氏百年來方能養(yǎng)出的人材,想必定有祖宗庇佑。如今我才知綺月后福更大,竟能遇上趙齊光大人,除了道一句天作之合外,晚輩實在是詞窮了!”
看著崔筵之滿臉欣喜,崔瑈雖然明白他意在恭維趙煜,夸她不過是順帶罷了,可依舊因那幾句話而覺出肉麻來,心里想著為何世上總有人可將馬屁拍得真心實意?
不同于旁人逢迎討巧,作為崔瑈血緣上最近的人,崔郅卻始終對這事存了擔(dān)憂。若是阿兄還在,一定也會有疑慮吧?作為崔氏宗主的他從未將此事告訴過任何人,就已清楚表明了態(tài)度。
門庭差距之大,無論如何都是道難關(guān)。崔瑈從未受過高門主母的相關(guān)教導(dǎo),而面對聲名煊赫的江左趙家,如今的崔家也給予不了她絲毫庇佑。
思及此,崔郅清和一笑,道:“趙公如此看重崔瑈,崔家感激不盡,只是晚輩還有些話得早日告知齊光賢侄。”
說完,他目光與趙煜相接,溫雅面龐上顯出了幾分調(diào)侃。
“賢侄別看崔瑈現(xiàn)在聽話聰穎,以前卻是在我兄嫂的寵溺中長大,自小就嬌縱好強,性子犟,記得三歲時嫂嫂還給她起了個小名兒——牛牛,便是一件事除非她自己想通,不然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人常言三歲看老,的確有其道理。賢侄以后還得多多留心,別被她氣到才好。”
此話一落,崔筵之呼吸立停,飛快覷向了趙瀛與趙煜,暗道崔郅別是讀書讀傻了!沒輕沒重地亂揭崔瑈短處,就不怕那煮熟的鴨子飛了?
而崔瑈呢,感覺好笑羞赧的同時,卻又帶了一絲心酸。為了她,向來孤傲寡言的叔叔也用上了以退為進的話術(shù)。
牛牛……將這個小名兒在舌尖凝轉(zhuǎn)幾遍,趙煜終究忍不住笑了,心想未來岳母真是一針見血。
直到現(xiàn)在,只要一想起當(dāng)日她利落干脆的拒絕,那陣束手無策之感竟似生生復(fù)現(xiàn)。
看了眼崔瑈兩頰上悄悄飛起的紅暈,趙煜彎著唇角,從容道:“謝謝叔父提醒,齊光有幸領(lǐng)教過一次,還能受得住。崔瑈很好,內(nèi)有定力,極少猶豫不決,在這點上比我強多了。”
而她的罕見反悔,也只給了他一人。
崔郅面上雖不見波動,可心里卻因這番話而泛起了陣陣漣漪。不提那話中維護之意,幾乎就沒有男人會公開承認自己在何處弱于女子,而享有盛名的趙煜卻能做到這一地步,實在是難得。
一旁作見證的崔氏房主們已是目瞪口呆,怎么也沒有想到,曾經(jīng)萬分瞧不上的宗房孤女竟要嫁入江左趙家,且得夫家如此珍視!
在絕對權(quán)力面前,人或許會不受控地變得唯唯諾諾。就算與趙瀛、趙煜同坐一桌,旁觀者們卻明顯察覺到了那無形中的鴻溝——
江左趙家的典雅風(fēng)儀如照鏡一般,映襯出他們?nèi)笔У牡讱猓涸?jīng)引以為傲的家世血統(tǒng),曾經(jīng)用來蔑視常人的出身,到了此刻竟再也拿不出手,某種隔膜之感始終纏繞心頭……不管多醉溺于先祖名聲、往日再如何跋扈的人,也覺出了現(xiàn)實的嶙峋不堪。
面對帝國頂級世家的掌權(quán)人,他們不過人微言輕,卑如草芥,不知不覺中已熄滅了所有攀談念頭。
然而曾一同陷落溝壑的人,如今卻躍至山巔,身份懸殊就此相隔天地!她究竟憑什么呢?不過是憑著祖上運氣,或許啊,還憑著那以色事人的功夫,媚惑一時罷了!
訥訥恭賀間,一場宴席吃得各有心事,那隱覺不滿者已喝得紅了臉,雙眼昏亂。正值崔筵之向趙瀛和趙煜拐著彎兒自我推介時,有人嘴里忽然嘟囔出聲,瞬間引人側(cè)目。
崔筵之見了心里暗恨,此人乃旁支三房房主崔涓,平日里就是個酒膩子,然而今日貴客在場也不知收斂,簡直毫無節(jié)制!他隱有預(yù)感,這場宴怕是將告尾聲了。
果然,不等崔涓在趙家人面前發(fā)起酒瘋來,崔郅不動聲色地結(jié)束了午宴,邀趙瀛、趙煜移步軒亭相敘。
有兩人攙起崔涓往外而去,而崔瑈跟在后邊,打算將這幾位族親們送出府。
只是,或許酒醉者為大吧,不光人自己口無遮攔,旁人也得順著他說。縱使他們嘴里議論之人就在身后,也照說不誤。
酒醉的崔涓一個勁兒追問身邊人,嘟囔道:“她崔瑈憑、憑什么?我當(dāng)是什么好事……嫁出去…就出去了……我們又沾不到光……就個賠錢玩意兒……四弟你說、是與不是?”
崔筵之悄悄挑起眉,見右側(cè)崔瑈仿佛沒聽見一般,也暫且不去阻止,只當(dāng)沒有聽清。
那被喚作“四弟”的人低低應(yīng)了,隨口道:“是,老哥您兒孫滿堂,只管享福就行,別人生個姑娘再好,卻不能給長輩摔盆送終,這輩子還有個什么勁兒?”
有心人皆覺出那話里所指不正是崔瑈之父崔恂嗎?聽到如此以下蔑上的話,不知何人干咳了一聲用以掩飾尷尬。
緊接著,仍有人不長眼地湊趣到:“我看你家鈺哥兒那虎頭虎腦的勁兒,定然是個讀書好料,博陵崔氏就等著他光宗耀祖了!來日當(dāng)大官后可得設(shè)宴感謝宋氏,生出這么個好小子來,真是立下大功了!”
即便崔涓酒醉未醒,可一聽見有人夸他寶貝孫兒,頓時眉開眼笑,猛地喝了聲“好”,聲音大到叫好幾人都嚇了一跳。
崔瑈任人打量她神色,臉上仍不見一絲異樣。出了府,行完告別禮后便轉(zhuǎn)身而去,不過剛走沒幾步卻被人叫住。
原來是崔筵之。
“綺月,剛才的那些話你無需多想。旁人怎會知道得趙家賞識有多難?你已是萬里挑一的厲害,這兩年想必受苦了。叔父也幫不上你什么,如今看你這般優(yōu)秀,過得這般好,真是與有榮焉。”
對上少女澄澈清然的眸光,崔筵之越說越真情實感了幾分,沉吟片刻后才又道:“見不得他人好,這看起來雖然卑劣,倒也是人之常情。眼下的所有喜事皆為你該得的,自己好生經(jīng)營才是正理,如此便是對那些人最好的回擊。”
崔瑈驀地笑了,謝過他的鼓勵和建議。
一直以來,這位遠房叔父對父親還算敬重,兩年前自己遭逢巨變時,他雖沒有雪中送炭,卻也未曾落井下石。即便今日言行有些圓滑取巧,可剛才的那番話中卻存了些許真意。
就像那個人曾說過的那樣,人真的好復(fù)雜。上一刻還在暗看好戲,想著最大化的為己謀利,然而下一刻又會軟了心腸,予人貼心的安慰。
不能說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哪一面又是他一時興起。其實都是同一個人,他也在變化地應(yīng)對著眼前世界。
只不過崔筵之終究不了解她。
實際上,她根本就不在乎如何回擊那些人,更不在意他們怎樣看待她。
夏蟲不可語冰。本就不是同一層次的心智,永遠不會彼此理解,也無需彼此理解。
轉(zhuǎn)身入門時,卻見趙煜立在不遠處等她,蕭蕭然然地站著,極為賞心悅目。
她不覺綻出了一個笑,沒來由地開心。
看著她愈發(fā)走近,趙煜挑眉問:“怎么送人送那么久?”
“聽某些人自找平衡呢。”
崔瑈抿抿唇,還是沒忍住向他反省起來,道:“我原以為內(nèi)心已足夠強大,不會去在意那些偏見嘲諷了,可剛剛還是感覺好煩呀。”
“煩什么呢?”趙煜邊走邊看她一眼,嗯,眉頭緊蹙,看來是真的很討厭那幾位了。
“一聽那些人好意思與爹爹相較,又拿自家孫兒與我相比,我就覺著受到了莫大侮辱。哼,有點兒自知之明好不好……”
說到這兒步子一停,崔瑈抬起頭眼巴巴看著他,細聲細語:“我這樣,會不會太驕傲了呀?畢竟都是人,都有鼻子嘴巴……”
聽著這胡亂找補的話,趙煜怎能不知她的緊張?一不小心就主動向他暴露心中腹誹,這可是破天荒頭一次。再看她故作乖順的小模樣,心里忽然就有些發(fā)癢……
伸手捏了捏她下巴,他慢悠悠地說:“哪里就一樣了?人有牛牛這樣能言善辯么?”
一聽這稱呼,崔瑈立刻擰了眉哼哧道:“不許叫牛牛——”
與其說是命令,不如說撒嬌好了,裊裊繞繞的,纏得趙煜低低笑出了聲。
“好,都聽牛牛的。”
見她又要發(fā)作,趙煜安撫地俯身一吻,先是落在她額心,片刻后又下移至眼睛、鼻尖。
直起身,男人聲音認真了幾分:“你還小呢,無需苛求自己,也無需害怕。這話雖有倚老賣老之嫌,也的確是經(jīng)驗之談。”
“慢慢來,我陪著你,不著急。”
望著他完全柔和下來的眉眼,崔瑈分了會兒神。
到底什么時候才可以親親他呀。
好像,已找不到更好方式來向他表達愛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