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全
小南軒已近在眼前,崔瑈停了步,側(cè)頭,倏爾撞進他極黑極亮的眼里。
四下幽靜無聲,隱聞花木清香。皎潔月光下,女孩兒美得無比動人,盈盈雙眸中水光蕩漾,滿是不舍……
看她一會兒,趙煜笑了,“進去吧,明兒還能見。”
他的聲音清潤隨意,像哄小孩子一般。
可是,我就不想跟你分離片刻。
崔瑈走上前環(huán)住他的腰,輕輕靠進了男人懷里,不言不語。
怎么辦吶,還沒分別就開始想你了。
趙煜下意識扣緊她腰身,便將這抹軟玉融入身體,心底是全然的滿足。
夜風(fēng)靜吹,流水淙淙。
低頭,見女孩兒閉眼伏在他胸口,她身上特有的幽香縈繞鼻端,如羽毛般撩撥人心弦,直令他心猿意馬,意志漸松,而她呢,依舊沒事兒人一般……
心里好笑,他抬了手,逗小貓兒似的撫弄她的小下巴,輕聲道:“別睡著了啊。”
崔瑈心念微動,不自覺將眼閉得更緊了些,只當(dāng)自己真睡著了。
趙煜無聲失笑,低頭看她半晌,目光溫柔似水,流過她細而黑的長眉,彎彎翹翹的睫毛,高挺小巧的鼻子,還有,那嫣紅如花瓣的紅唇……真是嬌艷欲滴。
縱使閉著眼,崔瑈也能感覺到他視線的流連,最后停留在她嘴唇上,久久不去。
心臟突然開始緊繃,就在下一刻,一陣清爽好聞的氣息侵襲而來,絲絲縷縷灑在她面龐。
男人俯身靠近,氣息交融間,欣賞她雙頰一點點變紅,靜然感受她遽爾變快的呼吸……就在還剩半寸之距時,女孩兒受不住地細喘了氣,唇瓣翕張,鮮嫩隱露——
趙煜不禁低笑出聲,沒等懷中人反應(yīng)過來,已半途改道,在她額心上輕輕落下一吻,極盡珍重之意。
崔瑈腦中一片空白,仿佛永恒墜落在那個清淡的吻里。
睜開眼,正對上他墨玉般的雙眸,里面笑意沉沉,男人聲音也有些懶洋洋的:“醒了么?那咱們進去?”
見她仍沒緩過神來,趙煜輕松將人打橫抱起,送回小南軒。
孟夏安靜候立屋外,暗想不過一個傍晚而已,怎料世事俱變!縱使心潮起伏似浪,也不敢往里窺探。
將崔瑈放至西廳的美人榻上,側(cè)頭,見她臉蛋緋紅地凝著自己,蛾眉輕蹙,悄然現(xiàn)出幾分不滿,仿佛小孩子因沒吃著糖而賭氣。
趙煜唇角頓彎,伸手勾了下她的白玉小下巴,“別胡思亂想了,早點兒休息,聽到?jīng)]?”
說完,起身蕭然離開。
盯著他消失處看了大半天,崔瑈總算完全回過神來,長嘆了一口氣,忍不住雙手捂臉。
怎么就抵抗不住男色|誘惑呢?剛好被他抓個正著,真是羞愧欲死……
中和堂內(nèi),聽仆人來告公子到了,蕭沅陽放下茶盞,眼里意味不明。
戌時三刻已近,這孩子竟踩點而來,倒是罕見。
剛一入內(nèi),見堂中除了祖父,外祖父與老師皆在,趙煜也不覺意外,恭敬行禮問安。
趙瀛與王湛正在對弈,也沒多理,惟蕭沅陽叫他起身,問:“剛?cè)ツ膬毫耍俊?br />
“回外祖父,送崔瑈回院,耽誤了會兒。”
難怪。
蕭沅陽笑了笑,邊招手讓他來身邊坐,邊道:“那姑娘人不錯,只是心性未定,你也用不著急著做決定。”
如何聽不出這話中深意。
當(dāng)下正是情濃時分,也許再等兩年,等那情意漸褪,彼此終會明白什么才最重要。
趙煜仍立于堂中,靜默片刻,雙膝跪下。
趙瀛落子動作一頓,半息,黑子“啪嗒”一聲落于棋盤。王湛見狀心里長嘆,未曾出聲。
“養(yǎng)育之恩,孩兒一世無以為報。今罪無可恕,有辱先人,忝為趙家子孫,還望祖父成全。”
趙煜叩首,久久不起。
“趙煜,你和她認識多久了?”
看著堂下的年輕男人,趙瀛問得不緊不慢。
趙煜直起身,道:“回祖父,僅有半年。”
“趙、蕭兩家待你二十三年,王老教你十九年,都比不上這短短半年嗎?”
趙煜垂首,無顏以對。
“今日是她后悔了?”
都無需他回答,趙瀛心如明鏡,繼續(xù)淡淡道:“事事以一個外人為先,你想過趙家怎么辦?我養(yǎng)你教你二十余年,你就拿嶠兒來敷衍我,嗯?想過蕭家嗎?想過你老師的聲譽嗎?趙煜,誰教你這樣做事的?”
蕭沅陽和王湛還是頭次聽趙瀛這般質(zhì)問趙煜,也清楚一向不動喜怒的趙瀛,怕是氣到了極點。
想起昨日至今的兩次劇變,趙瀛不禁輕笑一聲,話里罕見帶了諷意。
“你說說,她究竟憑什么?人想要大好前途時,你立刻放手,現(xiàn)在自甘墮落,你又跟著她去……成全?呵,便是不愿為難她,所以來為難我罷了。”
趙煜斂目聽著,全盤接下祖父的失望,心如刀割。
那些問題精準(zhǔn)擊中了他的私心,有罪的人已然失語。
半晌,才低聲道:“我好像一直在等她,遇見她后,終于神魂歸一。”
夜風(fēng)穿堂而過,年輕男人如同夢囈的話,瞬息間失落在風(fēng)中。
似乎有人在輕輕嘆息。
始終游走于平衡之間,未曾行差踏錯的人,直到今日,才恍覺為人的樂趣。
趙瀛閉上了眼,這位見慣了風(fēng)云變幻的四朝老臣,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既然不愿再當(dāng)趙家子孫,那就依家法,領(lǐng)三百鞭。只有一點,崔瑈必須在場。”
趙煜心知這是祖父最大的讓步,深深叩地以謝。
剛沐浴完畢的崔瑈,知道趙瀛欲見她一面,立刻穿好衣裳趕往中和堂。
一入院,恰與趙煜四目相對。
中和堂前,他站在趙瀛身后,看著她笑了笑,令她心中緊張消散了大半。
崔瑈上前給趙瀛請安。趙瀛淡聲道:“站下邊,好好看著。”
雖沒聽懂話中含義,卻還是恭敬地應(yīng)了下來。
趙煜走下石階,路過她時輕聲道:“待會兒害怕了就閉緊眼,知道么?”
不一會兒,她已清楚這話究竟何意。
趙煜面朝趙瀛而跪,而一個手持長鞭的男子如鬼魅般出現(xiàn)在他身后。
“開始吧。”
趙瀛令下,只見那男子手腕一轉(zhuǎn),長鞭仿佛乘了破空之勢,“咻”的一聲落在他背,瞬間劃破衣裳。
“一!”
崔瑈呼吸立停,緊接著,身子已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二!”
她忍不住閉上了眼,很快,又迫著自己睜開,垂于身側(cè)的手緊握成拳。
就這樣吧,就與他共度劫難。
縱使,這定會是她有生以來最難熬的時刻。
從頭到尾,他一直維持面色不變,然而那后背已血肉模糊。
她淚眼模糊地看著,看那豆大的汗珠從他額角滑落,看他臉龐漸漸褪去血色……她只覺心臟那處太疼了,疼到快要窒息。
“三百!”
話音剛落,那人頓首退下。
崔瑈身子一晃,飛快朝他跑了過去,跪坐在他身旁。抬手想要扶住他身體,可淚水洶洶而落,擋了視線,她只好伸手一遍遍地抹掉,用另一只手小心撐住他手臂。
見她手足無措也這么可愛,趙煜唇角忽翹,頗為吃力地提示道:“坐我身前來,給我靠靠。”
崔瑈猛地反應(yīng)過來,迅速挪了位。
趙煜將頭靠向她肩膀,一瞬間,渾身氣力好像被盡數(shù)抽走。先前未用內(nèi)功護體,他是生生受了這三百鞭,的確有些難受。
崔瑈側(cè)過頭,仔細辨認著他或長或短的呼吸聲,心臟也隨之一起一落,源源不斷涌起對他的疼惜。
直到眼前閃過黑影,她這才想起院內(nèi)還有一人。
刻意沒有去看趙煜,趙瀛目光只鎖在幾步外的年輕姑娘身上,半晌,終于開了口。
“過去他成全了當(dāng)今圣上,江左趙家,乃至這四海天下,今夜,我也成全他一次。我的孩子既如此待你,你便一生不可負他。”
庭院深深,只余二人。
趙煜閉了眼,有淚水倏爾滑落。崔瑈伸手輕撫他臉龐,俯下身,輕然吻在他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