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
崔瑈已不記得是怎么過的這個中秋。
宴席上,姨父姨母慈愛的面孔似飄忽在眼前,她含笑聽著表哥與自己幼時的趣事,耳畔時而響起小孩兒們的嬉鬧聲,人月團圓,好像滿堂歡樂。
她的確做了一件對的事。就算幾個時辰前是那般難過,此刻的她仍平復好了心情,沒叫任何人敗興。
人的自利自保竟如此強勢。原以為邁不過的坎,實際上再如何也會邁過,只要還想好好活下去,體面的活著,所有困難便都會讓步。
也許愛的確是一場虛幻。然而她已幸運得罕見了,不曾有過絲毫幻滅,那所有與他有關的事都足夠令她回味一生。
拒絕他,其實是另一個意義上的擁有。永恒的擁有。
抬頭看向那輪明月,崔瑈眼底還是濕潤了,縱使已知,往后的每年今日,或許都能與他相聚。
今夜便再想他念他一次,那個為她動容到失態(tài)的男人。
夜已深,照例由周仁雋送崔瑈出府。
雖然盧氏已將定親擺到了明面上來,可這二人相處依舊如昔,少了幾分尋常未婚男女應有的微妙。
看著身旁淑靜嫻雅的表妹,周仁雋目光溫和似水。他很清楚崔瑈恐怕短時內仍將他視作兄長,而非當作|愛慕她的男人,然而只要一想起昨日她的應允,嘴角便微微揚起,悄然流露了些許心緒。
“今夜月餅是不是不合胃口,我瞧你只吃了一小塊。”
小時候,她可是最喜吃月餅。就沒見過哪個小孩子能像她那樣,平日里從不吃零食,可就對一切節(jié)日食物莫名有好感。湯圓,青團,粽子,月餅,重陽糕,臘八粥……
看來這兩年,在他目不所及之處,她或許變了些。
想起近年來京城女子正追求身輕不勝風,周仁雋忍不住一笑,側頭看她,聲音不自覺放柔了不少:“喜歡吃便吃,不用顧及其他。”
在我心里,你已標致至極,無人能及你一分風韻。
聽出了周仁雋話里調侃,崔瑈笑笑,忽然間心有所失。
是啊,的確是難過到了一定境地吧,就何曾想過,吃月餅于她而言也會是難忍的負擔。
府門很快到了,一瞬間,周仁雋竟生出不想放她走的念頭……反應過來后頓覺好笑,心里長嘆不已。
細細想來,他的全部沖動都給了她一人,“情”之一字,如此叫人身不由己。
“綺月。”周仁雋低聲喚她,不見自己目光有多么溫柔,“周家庖廚做的重陽糕香軟彈牙,清甜不膩,下次再來嘗一嘗好嗎?我定不叫你失望。”
男子的繾綣與承諾,輕緩流淌在每一個字里。
崔瑈垂了眼,心底的愧疚猛然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見她這般,周仁雋無奈笑了,斂起露盡的情意,輕松道:“綺月,你想如何就如何,不必有壓力。”
“表哥。”
崔瑈終于啟唇,聲音中有著幾不可聞的自厭,卻依舊說了出來。
“如果可以,你是否愿多給我三年時間。也許只需三年,我終能與周家婦這一身份相符,也許,三年后我仍難做到,若如此,我愿自請休書。”
三年時間,或許真能讓她喜歡上另一個人,愿意為人之婦。
未來的事,沒有人能一口言定。
只是,她無比清楚,她再也不會像愛他那樣再愛任何人了。
“這實在是不情之請,如今離我守孝期滿尚有一年,還懇請表哥能用這一年時間考慮,是各行婚嫁,還是照常行禮,全由表哥決定。”
府前,久久無人回話。
就在她以為事情就此而了時,卻聽身前人輕然出聲。
“未來的這一年,是否包括在你說的三年之期里?”
沒有再多問一句,周仁雋已應許下來。一直就知她從不無理取鬧,既然原由難以啟齒,便無需她為難。
看著崔瑈眸中的驚訝,他淡淡笑了下,心里劃過一道澀然。
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qū)別罷。她說過的話,她的每個表情,都已深深印在他心底。然而,她卻記不住他片刻前的承諾。
你想如何就如何。這并非說說而已。
回程馬車中,崔瑈緊繃了一晚上的弦立刻松了下來,笑容全失。
想起方才周仁雋臉上的失落,她又怎會看不出他的心意?只可惜,難以自保的人,已無力去救他人。
唯一的安慰是,周仁雋與她或許都得到了一種隱秘的快樂。
從入學國子監(jiān)到遇見了他,那些或惡心萬分,或美妙無比的體驗,叫她漸漸覺出,愛也許有四個階段吧。
一開始生出的欣賞、好感,意味著那人的特質滿足自己的某種期待。換言之,個人對情|欲、權力、金錢或名聲的渴望,投射到了對方身上。這份好感究其實質是利己的,然而又是自然的,人性最初的東西。
漸漸的,好感興許能變成不自知的情動。恐怕局外人都窺見了你的心思,你卻自以為天衣無縫,可是那無處不在的目光,那回避不掉的目光,已泄露了所有秘密。
再到后來,喜歡他所喜歡的,不自覺模仿他,只求成為他的同類,不僅如此,還發(fā)自內心的想要對他好,為他付出,慢慢融入他的生活。
最后,便可抵達克制。那時,心甘情愿地只求他好,無需任何回報,已是完全的利他,就這般,實現(xiàn)了對自己人性的克服與超越。
所以,在她的認知里,她對他的愛已臻至極,便用完了所有氣力,再也不夠開始第二次了。
那些辜負,她也注定無從償還。
臨江中秋之夜,萬家燈火如繁星墜落河面,被船槳攪碎了一水波光,可粼粼晃耀人眼。
街市上,繁華較往日更盛,賣月餅的、果子的、花卉的、米酒的競相吆喝,或因雜耍、或因唱戲而驟起的喝彩聲響徹滿樓……一切皆是人間風味煙火。
恍惚看了半晌,崔瑈正欲收回視線,卻不意望見街邊的一個人,心頭一怔。
走向那人的十余步里,腦中又響起當初被認為荒謬的一字一句,她忽然感覺到某種暈眩感,昏昏醉醉,如在夢中。
“小姐,你我又見面了。”
未等她出聲,周虛延已笑著開了口。
“晉元一別,沒想到還能在臨江再遇周大師。”
崔瑈淺淺笑了。如此緣分,就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
周虛延毫不在意這話里深意,道:“我本游歷四方,只為得遇世間緣分。小姐如今方覺著,您那十兩銀子花得夠值吧?”
崔瑈沒有應聲。
片刻前,馬車都已駛過了周虛延的攤位,然而沒來由的,她突然叫停了車,下車往回走。
她根本不知道為何要這樣做,向來沒在這些江湖術數(shù)上認真的人,卻反常的慎重以待。
“周大師,您當初說的一念之間,是為何意?”
為何他與她的緣分,僅僅決于一念。除了他以外,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二人若在一起該有多美好。此時此刻,她也正經(jīng)歷著心如死灰。
然而,何謂“想通”,又該如何“想通”?想不想得通,不都改變不了他是她先生的這一事實,不是嗎?
周虛延搖搖頭,“小姐,這件事外人根本就悟不出來,一切全在于你。”
好像能想見身前人心情之低落,周虛延咧嘴一笑,又道:“姑娘,聽我一句勸,要么全信我所說,要么全不信,不然只會郁結于心。”
可崔瑈再也聽不進這句話了。
當望見濯纓水閣旁的那人時,她停下了步。
他站在那兒等她,不知已等了多久。
夜色中,琉璃燈映在他臉龐,黑睫攔住了垂落的光線,光影之間,仍能見他目光靜而深,那底下仿佛藏匿了無盡的潛流。
走上前,必定會是另一個結果。
遠遠向他行禮后,似不曾猶豫,崔瑈已往西園而去。
趙煜唇角倏地一彎,輕輕閉上了眼。
不愧是他手把手教出的人。
青出于藍,更勝于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