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撥
崔瑈一整天都處在心神不寧中。
似乎不經(jīng)意間心臟就開始跳亂,她只覺隱隱緊張,慌亂,可某種說不清的喜意又悄然在心里冒著泡,一個緊接一個。
自從先生回來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絲毫摸不清他的心思。就在昨日告退的前一刻,先生為何突然間神色有異,而本來安坐在位的人,又為何悄無聲息走至她身后,竟然親自為她開了門?
一想到曾直接撞進那人懷里,而短短的一瞬時光直叫她反復回味,崔瑈就羞怯得想要雙手捂臉……寬闊胸膛下的溫熱仿佛仍停留在指尖,他漫不經(jīng)心的語調(diào),及那清爽好聞的氣息……
哎,真是男色惑人!
彼時的曖昧仍如旖旎迷霧,細密纏繞周身,她真不知該如何脫身,似也不想脫身。
崔瑈對男女情|欲的認識,幾乎全來自國子監(jiān)中的幾個敗類,可他,終究是不一樣的,不僅不同于那些人,而且也不同于她……
她是第一次這樣想要了解男人,他們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呢,明知對方不合時宜愛上了自己,彼此絕無可能,卻還會待那人一如往昔,甚至親密更甚嗎?
側(cè)頭瞥了眼正在翻閱公文的方建鴻,她暗暗嘆了氣,若向這位師兄問出口,怕是無異于自尋死路了吧……
傍晚,結(jié)束了一日見習,馬車載著師兄妹四人駛出府衙,車行至元酉街時,外面人聲沸沸不止,相較往日可是格外熱鬧。
原來啊,臨江最有名的戲樓今夜將有新戲上演!只聽一小廝扯了把清亮嗓子,正高聲吆喝得起勁——
“感君一回顧,思君朝與暮!留芷樓誠邀諸君停步駐足,便請您一聽,那西廂之畔的一段風月癡話,悠長情思……”
車內(nèi)的幾個人閑閑聽著,聽過也就忘了,惟有崔瑈,一時心念忽動。
回到南府,并著另外三人與趙煜用完晚膳后,崔瑈罕見的沒有事先請示,便帶了孟夏一人去了留芷樓。
今夜的留芷樓可謂熱鬧非凡,臨江人好聽戲,這首演新戲,立時就吸引了不少人爭相前來品鑒。
崔瑈剛一入內(nèi),本是喧嘩的大廳似乎都靜了一瞬。
眾人或目露驚艷,或暗暗打量,無人知道,臨江城何時又出了這么一位絕色美人。
一伙計快步迎上前,心知崔瑈出身必不一般,畢竟,尋常人家怎能養(yǎng)出這等風姿氣度?于是滿臉笑容中不免帶了些歉意,說是雅間已被人訂完了,只剩一樓有位。
孟夏看了眼那幾近滿座的臺下,只平靜讓伙計去把陳老板叫來,崔瑈自是清楚其中話音,輕輕攔下,只道一樓正合適。
伙計先是一驚,隨后忙熱情哎了聲,道了句“小姐請稍等”,緊接著,只見他飛快走至臺下正中央的座位旁,彎了腰,似是朝兩個熟客附耳說了些什么,那二人很快就站起身往后座挪,竟空出了兩個位子來。
崔瑈一時看得啼笑皆非,便在伙計的引路下,頂著眾人灼灼視線,與孟夏入了中間池座。坐定,她微微笑著朝讓座的兩個男子頷首以謝。
見美人這般溫柔致意,那二人竟是臉色頓紅,也沒敢多看,只胡亂擺了擺手。
回身坐正,卻見左前方一個女子正伏靠椅背打量她,那女子約二十來歲,柳眉輕挑,粉面丹唇,指尖捏著瓜子置唇下輕嗑,看過來的目光雖無忌直白,不過也未見惡意,反而有著生機勃勃的活力。
崔瑈不禁粉唇淺彎,亦朝她點了下頭。
女子見后一愣,繼而眨眨眼,便是輕快一笑。
半刻鐘后,戲終于開始了。一瞬間滿座翕然,只屏息靜等,那臺上角兒們風華現(xiàn)。
一位老夫人上了場,自言道:
“老身姓鄭,夫主姓崔,官拜前朝相國,不幸因病告殂。只生得個小女,小字鶯鶯。”
這第一句戲詞入耳,卻叫崔瑈眉頭輕顫。
鄭?崔?一瞬間,心里已生出某種不詳預感。
“先夫棄世之后,老身與女孩兒扶柩至博陵安葬……”
果然。
崔瑈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忍不住以手掩了下嘴唇,已是笑得眉眼彎彎。
如此說來,這位虛構(gòu)的崔鶯鶯小姐,與她淵源可謂不淺,正是——那祖上先輩。
一旁的孟夏也暗笑在心,這些寫本子的人,真是喜歡附會高門故事,還讓人后代撞了個正著!
臺上戲,講了個一見鐘情的相遇。
西洛公子張君瑞赴試途中,于普救寺遇見了故相國之女崔鶯鶯,就此,正撞著五百年前風流業(yè)冤,魂靈兒飛在半天!
張生失魂落魄,只盯著佳人消失處,低聲呢喃:
“你道是河中開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觀音現(xiàn)……”
崔瑈支頤聽著,聽得直想笑,然而笑著笑著,眼里卻漫上了盈盈淚光。
是呀,他也是她的水月觀音。
以前的她,只覺那才子佳人定是平日太閑,才能如此膩歪傳情,全不顧旁人側(cè)目連連,暗笑那傻子太癡太愣。
直到遇上她的水月觀音后,崔瑈才覺出,身不由己究竟為何意。
若滿心滿眼都是一人,又怎會顧得了旁人?
唱至第二折戲,只見那張生正與老和尚交談時,身子搖了一搖,忽然便倒仰在地。
原本臺下觀眾還以為仍在戲中,卻不料那“和尚”怔在原地,不一會兒有倆小廝匆匆上臺,合力將那“張生”抬走。
整座樓一瞬間人聲嗡嗡,各人交頭接耳打聽著所出何事,隱約瞧著像是那生角突生急病。
原來,扮那“張生”之人乃聞名江左的角兒,為唱好此戲近日來進食甚少,就為保持最好儀態(tài),怎料體力不支倒于臺上。戲班雖有備選之人,然而今夜大半的客人怕是正奔此角兒而來,便不敢輕易將之換下。
戲樓的眾伙計們開始穿梭在各座之間,動作麻利的于桌上添了瓜果點心,而戲班頭子更是不忙不亂走上臺,深行一禮,從容笑著高聲道:“張君瑞生了相思病,懇請諸位予上半盞茶時光,等那癡人夢醒,再敘西廂幽情!”
臺下有人豪邁喝了聲“好”!緊接著引來一片善意笑聲。世人皆對名角兒格外寬容,又有這不花錢的吃食供應,再大的不滿也不由得收斂了些。
眾人開始各聊起閑話來,惟有崔瑈周圍幾座,相較他處顯得格外安靜。她自是察覺總有人時不時看她一眼,心里也沒在意,輕垂了眼,自顧安靜等著,未見一絲不耐。
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旁人不經(jīng)意望向崔瑈,只覺此女臻首微垂,容色明凈,竟似畫中仕女,理應存于王侯貴族之家,輕易間已與市井之氣相隔……
見此,有人不敢輕易出聲,好似惟恐驚動天上人,也有人興奮大膽,正想博得美人一個抬眸。
一青年男子本來正扭頭定定看著崔瑈,略歇會兒神時,卻被旁邊女侍衛(wèi)的冷淡目光所震到,表情猛地有些訕訕。
又聽那相隔兩座的柳三娘,正與鄰座聊得笑出聲來,為轉(zhuǎn)移偷窺尷尬,男子突然搭話到:“柳三娘聊什么那么有意思?也說出來讓我們一起笑笑啊,這干坐著等也不是個事兒,大家說是不是!”
這人倒也有趣,邊說邊忍不住覷向了崔瑈,似是想引起美人注意。
此話一落,便有二三個男子隨聲附和,嬉笑著叫柳三娘也跟他們聊聊。而這柳三娘不是別人,正是先前直盯著崔瑈瞧的那位。此婦人與丈夫就在元酉街開了家酒樓,因性子潑辣爽快,常愛與人逗趣,倒是頗得鄰里顧客喜歡。
柳三娘循聲一掃,只見是幾個熟客,挑眉道:“我倒是敢在人前光明正大說,就不知你們哥幾個敢不敢聽呢。”
見她如此賣關子,幾個大男人立馬被激了性子,齊齊笑言:“快說快說,我等還怕了你這個小娘子不成!”
柳三娘隱約翻了個白眼,慢悠悠道:“哎,你們就說男人好笑不好笑,剛才那法聰小和尚,主動跟人張君瑞提鶯鶯小腳兒之事,也是個心思活泛的,這出家之人,六根沒清凈透呢!”
“張君瑞這人也有意思,看女子先看那一對小腳兒,鶯鶯便是一腳正戳他心。不像尋常男子,喜好就與那奶娃娃一模一樣,見了人胸部一凸,那簡直就受不了!”
“所以這男人啊,別說年齡多大,看起來多正經(jīng),不到閉眼的那刻,那事兒都是忘不了的,想得緊著呢。”
聽了這話,幾個男子相視笑出了聲,竟無人自辯一句。
孟夏聽這俗言艷語聽得直皺眉頭,只怕小姐不喜,正擔憂的看向身旁人時,卻見她神情怔怔,雙頰竟肉眼可見的飛上了紅霞,艷色逼人。
此刻的崔瑈,心臟正劇烈跳動著,好像快要掙脫出胸腔。
回想起彼時深深呼吸之際,不自覺微微挺胸的自己……崔瑈頓了頓,瞬間輕笑出聲。
所以,昨日的他,竟是對她生了欲念嗎?
于他而言,又究竟是愛欲可分,還是……因愛生欲?
一陣陣心悸如潮水而來,崔瑈只覺指尖都已變涼,不自覺發(fā)著顫。
正值此時,有人忽而開口,調(diào)侃一句:“照三娘這般說,男子不就只剩下‘欲’了么?而‘情’之一字,便是獨屬于你們女子嘍?”
柳三娘清脆一嗑,吐凈瓜子殼兒,似笑非笑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依我看,不論是情是欲,各人皆有各人的愛法,在這件事上就沒那貴賤等差、男女之別。只不過啊,在境界上,那可是高低分明。”
“有欲不一定有情,有情則必定有欲。有人愛人乃是為己,有人愛人卻是為他。”
說到這兒,柳三娘覺察到崔瑈投來的目光,露齒一笑,得意道:“世上那么多人,我管別人怎么個愛法,我只清楚,我相公那般好的一人,可是叫我給抓牢了!”
旁人聞言大笑,連聲附和到:“是啊是啊,不然怎么自己守店干活,放你出來聽戲瀟灑呢!”
而崔瑈,心神已久久停留在那句“情”“欲”之分里。
他對她到底有沒有情,她并不知道,可是若他毫不排斥與她肌膚相觸的話,至少意味著……他存在喜歡她的可能,不是嗎?
崔瑈舒落靠向了椅背,唇角微微翹起,心中的一個計劃已漸漸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