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明日,他就要回來了。
崔瑈閉眼躺在榻上,細細感受胸腔中那顆心越跳越快。
已近子時,若再不睡,明早眼下定會青黑一片,怎能那般丑丑的見他呢?然而某人越這樣想,就越緊張得睡不著覺。
深深吸氣,她將眼睛閉得更緊了些,想象著,眼前不過就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白紙,上面全無一物。
嗯……便是上下虛空……色嗅皆失……雜念也無……
突然“啪嗒”一聲,一大滴墨汁墜落在白紙正中央,緊接著,似有一支無形的巨筆將那黑色猛烈推展,速度快若閃影——
僅僅一瞬,“趙煜”二字已赫然浮于眼前。
頓了頓,崔瑈忍不住笑出聲來,自我放棄般睜開了眼,眸中清明依舊。
怎么辦呢,自知沒救的人,便是真沒救了。
一動不動望著那漆黑屋頂,她呆呆放空了許久。不經(jīng)意側(cè)頭,從窗欞處正瞥見一角星空。
今夜星星真多,明日定然又是個晴天,所以該穿哪身衣裳好呢?記得拜訪葉老那日,她穿了條藕荷色裙子,而他……好像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嗯他是喜歡藕荷色嗎?還是覺著,這一顏色頗應夏日之景?對了,近日府中粉色月季開得很好,明日正適合穿那湘妃色單羅紗齊胸裙,恰可搭配姨母送的白玉月季耳墜!
輕松解決了一件大事,崔瑈抿唇而笑,心頭松軟不少。
可惜好景不長,不一會兒,她又開始難過起來。
外表盡可好好妝點,但心中愛意又該如何隱藏?明日,究竟要以怎樣的心態(tài)面對他呢?面對早已清楚自己心思的他。
不能再像往日那樣了,仗著先生舍不得罰她,就一直不思悔改。若再這樣的話,只會叫他為難。
對,她不能叫他為難。
輕閉上眼,女孩兒忽然間淺淺笑了。
她只要他回來。
只要能看見他,靠近他,其他的一切,已沒什么不可舍棄。
第二日清晨,孟夏端了洗漱用具往正房走去,剛繞過花木屏風準備去喚那位小姐起床時,卻意外瞧見銅鏡前坐著一人。
少女綢緞般的烏發(fā)長及纖腰,身上仍穿著瑩白寢衣,指尖正輕撫著眼下肌膚,好像在打量些什么。
聽見動靜,崔瑈轉(zhuǎn)過頭來,神采奕奕道:“孟夏姐你終于起了!”語聲帶了幾分罕見的嬌憨。
孟夏腳下步子一慢,只覺小姐今日氣色格外的好,肌膚剔透紅潤,眸光流轉(zhuǎn)間竟美得不似真人。
這般,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嗎?
她不禁笑了,將手中的纏枝菱花銀盆放至木架上,恭聲回:“有勞小姐久等,您今日可是早起了不少?”
是啊,比往日早了小半個時辰呢。崔瑈暗暗想著,但笑不語的看著她,怎會自揭那份期待。
換好裙子后,崔瑈再次在梳妝臺前坐下,乖乖由人梳頭。孟夏姐真是個全能人才,不光能識字會武,而且綰發(fā)也極為在行,更別提,人還那么聰穎貼心……看著銅鏡中正在忙碌的孟夏,她悄悄感嘆不已。
就在片刻前,孟夏一改平日習慣,特意向崔瑈確定了發(fā)型和首飾,就連理由都給她鋪墊好了。
——今日大人得勝歸府,小姐既為學生,定要打扮得體,以示尊師重道之心。
崔瑈聽了不免想笑。如此細心之人,恐怕早就看穿了她的秘密,卻依舊體貼的陪她裝傻,的確善良如許。
聞名天下的江左趙家南府,就坐落于寬闊的明德大街上,而此街惟有趙家一府。侍衛(wèi)們把守在數(shù)丈外的路口處,正無聲等待那位未來家主的歸來。
巳時一刻,四人齊齊聚在南府門前,只等迎接趙煜回府。
靜候半晌,方建鴻目光又忍不住落回崔瑈身上,雖向來就知這位師妹極是好看,但今日似乎格外不同,簡直引得人移不開眼。
陽光下,美人香腮勝雪,真是粉雕玉琢,只需俏生生的站在那兒,就已成了一道最為旖旎的風景。
不同于方建鴻仍有賞景的心思,此刻,那另外三人已是緊張到不想說話。
不論高玠還是薛嘉卉,都無比清楚,自個兒必然已在趙煜那兒記了一筆。
尤其是薛嘉卉,昨夜同樣遲遲沒有睡著。她有預感,先生定是知道薛家對崔瑈做的事了,原本她就對他敬之畏之,眼下更是不知該如何自處。
而崔瑈呢,也許正應了那句“近鄉(xiāng)情怯”,隨著時間臨近,在外人看來好像若無其事的人,呼吸都已不受控的亂了。
微抬起頭,一想到此刻的他,或許也正看向了同一片云流,或許亦聞到了臨江城里的悠悠花香,某種錯覺便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那尋常萬物好像都已沾染上了他的氣息,有清風溫柔拂過耳畔,告訴她,他真的回來了,正一步步朝她走近……
街道盡頭處,隱約傳來車輪駛過青石地面的聲音。很快,一輛檀木雙駕馬車出現(xiàn)在明德大街路口,而駕車男子正是晉臣!
四人不約而同站得愈發(fā)直了,而崔瑈更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已是將全部心神都置于車里之人。
馬車穩(wěn)當停在了南府門前,就在晉臣恭敬啟門的那一剎,四人躬身行拱手禮,齊齊向車內(nèi)人請安。
“恭迎先生回府!”
崔瑈保持俯身姿勢不變,從余光里能悄然感知到,那身著茶白玉錦直身的男子正緩步下車,朝四人而來——
漸漸的,風中傳來一絲極為熟悉的清醇檀香,恍惚中,她仿佛置身夢境一般……
趙煜停了步,立于三尺外。
看著女孩兒秀美鴉黑的發(fā)頂,視線繼而又落至那朵開在耳垂上的白色月季,陽光下,她小巧精致的耳朵近似透明,隱隱泛出粉嫩的紅,悄然泄露了幾分難言的心悸。
同行的趙嶠無聲旁觀這一幕,心里不禁暗暗長嘆。從下車到現(xiàn)在,阿兄的目光就不曾遮掩一分,更沒有離開過崔瑈半刻,好像眼里再也看不見旁人。
這般神態(tài),別說他何曾見過了,就連設想都不曾有。
“起身吧。”
趙煜清淡出聲,靜靜看那女孩兒抬起頭來,就像等待一朵月季的綻開。
崔瑈已忘了自己是如何起身的,也記不清又是怎樣望向了他。
與他目光相遇那刻,她仿佛墜落無邊瀚海,有潛流驟然將之輕緩托起,緊密無隙的包裹周身,就這般安然的帶她懸浮著,漫游著,下潛至無盡深淵……
短短一瞬,她已尋回了往昔的每一寸時光與記憶。
他似天地包納萬象,也只需望進他眼里,便可發(fā)現(xiàn),她的幽暗心事早已被映照得極為徹底,無所遁形。
這份深重真相只令人難以承受,而更叫崔瑈受不住的,是她慌亂移開視線后,卻依舊能感受到的深深注目。
一陣酸澀無法抑制地從心底涌出,很快匯聚成了一片海洋。此刻方明白,只有撞上他的坦然,她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卑微。
他如靜觀萬物般探究著她,而她呢,也第一次領受了沉靜之下的殘忍。
鐘愛一人,原來就意味著在兩個人的戰(zhàn)場上,一方主動放下了兵器,就此將命運全權(quán)交予對方,甘之如飴。
“兩月不見,諸位都過得如何?”
趙煜看著崔瑈慢慢問到,唇邊從容含了一絲笑,語聲倒是平易近人。
半晌無人回話,他隨意掃了眼那另外三人,卻發(fā)現(xiàn)皆是神情愣怔。
見狀,趙煜神色不變地朝府門而去,余下人后知后覺一般,紛紛緊隨其后,與此同時也才向一道回府的趙嶠頷首致意。
作為知情人的高玠和薛嘉卉,表面似乎不見異樣,實際上還完全沉浸在先前的一幕里,也便錯過了向趙煜回話之機。
縱使二人早就心有準備,但直到發(fā)現(xiàn)趙煜視線竟不自覺隨崔瑈而動后,心頭不免大震。
男人目光看似清淡,卻仿若云山霧靄,細密地纏繞在女孩兒周身……真正令人心驚的是,也許他本人對此都無知無覺。
薛嘉卉這才明白,自己招來的麻煩竟會如此嚴重。
恍惚中,卻見那不知情的方師兄興奮的與先生搭起話來。
片刻前,見趙煜久久盯著崔瑈瞧時,方建鴻心中雖生了一絲說不清的異樣,但后來一聽到那句親近的問話后,疑慮已然盡釋,只是對崔瑈得趙煜之寵的認識更加深刻了些。
他很快笑容滿面的向前方男子道:“回先生話,學生這兩月謹遵您平日教誨,不敢懈怠絲毫,如今更是與綺月一同在戶房見習,每日都過得忙碌充實。”
說到這兒,方建鴻看了崔瑈一眼,愈發(fā)大膽了些,“自南北戰(zhàn)事爆發(fā)后,師妹與我整日都心系先生安危,我二人也是最近才覺察出,原來先生早就運籌于帷幄之中!學生就此心神大定,一直殷殷等待先生凱旋!”
此話一落,趙嶠不由首肯心折。景升兄可以啊,這番奉承可謂拍到點子上了!要知道,他一人做了什么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連帶著提及崔瑈,則定然不會出錯!
果然,只見趙煜輕輕揚眉,似是起了些興趣,不急不徐說:“是么,能猜出來倒也不錯,即便是后知后覺。”
在場幾人里,除了方建鴻外,所有人都清楚這話中的另一層深意。
崔瑈清晰感覺到自己的心,隨著他這句話而加速跳動著。
的確,若要知錯能改,首先也得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錯才行。
趙嶠向后瞥了女孩兒一眼。她微垂著臉,走在一行人最右側(cè),離阿兄也最遠。今日的她,安靜得有些過分,那雙水潤杏眼里仿佛彌漫了一層朦朧迷霧,隱有深深的不安。
正想著,卻聽身前的阿兄閑適開口:“崔瑈呢?你也是最近才想明白的?”
趙煜側(cè)過頭看向后邊的她,眉眼格外溫和。
崔瑈不意他突然點名,一抬眼,正對上趙煜湛然清冽的黑眸,心尖頓時劃過一絲戰(zhàn)栗。很快發(fā)覺手心已開始冒汗,她抿了抿唇,垂眼道:“回先生,是的。”
說完,心里已止不住的難過起來。為什么單獨跟他說的這第一句話,都會緊張到聲音發(fā)顫呢?也太沒用了些……
趙煜漸漸停步,轉(zhuǎn)過身來,見那女孩兒神情委頓,倏爾笑了一下,“是不是吃不慣府里的飯菜,看著瘦了點兒。”
這句話問得十分親近尋常,竟像來自家中兄長的關(guān)心,便是格外留意眾人里那年齡最小的小姑娘。不過熟稔語氣中,似乎又含了一絲調(diào)侃。
——興許是沒吃好飯,所以才說話發(fā)顫。
其余人也隨趙煜停了下來,或神色戲謔,或心緒難辨的看向崔瑈。
就這樣,下意識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某個人,一瞬間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哪能不知他在為自己解圍呢?原來啊,她真的就干不了壞事。都不用等人來審判,心虛小賊已暴露殆盡。
“先生,我的確瘦了些。”
崔瑈抬起頭,眼神清亮地看向他,笑意嫣然,聲音中再不聞一絲緊張澀意。
抿了抿唇,她還是受不住那灼灼目光,輕然移開了視線,“或許,是學生年齡到了,便抽條了罷。”
或許,是因為太過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