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撩
萬里碧空,驕陽熠熠。崔瑈回到了臨江。
下了馬車,看著眼前這座恢宏典雅的府邸,沒有一絲預兆,她忽而就心悸得難以自制。
風中,依稀留存了那人的氣息和聲音……女孩兒輕輕閉上眼,雙頰不自知的泛起了紅暈,像是喝醉了酒般,醺醺然飄浮在云流之中。
然而,巍巍南府更象征著名震天下的江左趙家,跨進大門那一瞬,崔瑈如入火聚,得清涼門,驟然回過了神。
縱使知道那位先朝首輔尚未歸家,可是身為覬覦趙家至寶的小賊,她又怎能不心虛畏懼,惶惶不安?
指甲愈發(fā)深陷掌心,崔瑈暗暗告誡自己,清醒些吧,千萬別再縱情恣意了,不然只承受不了那個后果。
畢竟,向來對男女情愛毫不掛心的人也是頭一次知道,自己竟會像中了邪似的思念一個男子。
看書時想他,習字時想他,吃飯時想他,夢中還想他。
更可怕的是,她曾突然間喚他名字。
“趙煜。”
喚得莫名其妙,理所當然。
夏風穿堂而過,小南軒茜色紗幔翩飛起舞,紫檀案面的書也悄然翻了一頁。崔瑈支頤靜坐窗畔,在聽到自己聲音那刻,忽而就心驚萬分。
萬幸沒人聽見,若是孟夏也在場,自己該如何辯解?這般直呼師名,可謂無禮放肆……
圣人言:慎獨。如今她那十年修行,卻被欲念一點一滴蠶食殆盡。
她清楚自己怕是走火入魔了,即便歷代先賢在此也無計可施,當看書都開始走神時,又怎能從至理名言中修身養(yǎng)性?
也許,愛只是一時虛幻。
只要每日少想他一寸,她就能多掌控己心一寸。
那漫長時光,終能令她得以自救。
就在這般自我調(diào)適,暗下完決心后,一個不期而至的驚喜,瞬間撲滅了她的一切雄心壯志。
回到臨江的第三天,在府衙后院東廳里,鄧知州接見了崔瑈、高玠、方建鴻和薛嘉卉。
廳堂上,四人依次匯報了縣衙見習一月的感想,鄧知州一一提問,待人回答完,又做了評點,還特別表揚了崔瑈。
原來,鄧知州有專門安排吏員記錄各人見習情況,另有四位知縣向他呈上評價,其中汪應奎對崔瑈極為欣賞,言她在胡清玄一案中“見微知著,遇事沉穩(wěn),協(xié)調(diào)各方,有大將之風”。
鄧旻為政通練,性情中正,對待四人很是嚴格,表揚完崔瑈后,不忘肅了神色,命她戒驕戒躁,而崔瑈自是認真應下。
見此情形,余下三人心思各異。
方建鴻不禁感慨崔瑈運氣是真的好!自個兒不服氣都不行,四人里邊兒只有她,短短一月就碰上大事兒,且還能順利解決了!
看來為官真是既需運氣,又需手段。不見那急功近利之人,沒事兒也得制造出事兒來嗎?就為給自己添些政績。然而一人若出身普通,還缺了手段的話,那就只能自求安穩(wěn)了,老老實實熬資歷熬上去吧。
不同于方建鴻一邊暗暗羨慕崔瑈,一邊感慨為官之術,那高玠和薛嘉卉二人卻是將心思放至了別處。
高玠無聲看著崔瑈微垂臻首,恭敬向鄧知州回禮,半晌,方慢慢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男人本性所致,雖不再為此女著迷,高玠卻依舊被她容貌身段吸引,而眼下鄧知州這獨一份的表揚,倒并未令他放在心上。
即便女子為學入仕已有百年,然而男女畢竟不同,這天下說到底還是男人做主。高玠向來就沒把女子視作競爭對手,更何況以往曾對崔瑈有過好感,就更是少了與她相較的習慣。
唯獨坐在崔瑈下首處的薛嘉卉,心情卻格外復雜。按理來說,此刻她不應覺著不服氣、不樂意嗎?然而心里竟是出乎意料的安然。
薛嘉卉摩挲著手中茶盞,不覺走起神來。
在告知薛家長輩趙煜喜歡崔瑈一事上,她自認并沒有做錯分毫,雖最終是為了薛家利益,倒也顧及了崔瑈的前途,要不然崔瑈當下也絕不會安坐此地。
即便開脫得這般理直氣壯,她卻隱隱明白,那心底深處還是生出了些許愧疚。
畢竟的確是他們仗勢欺人了,實際上,薛家根本沒有任何立場來私下警告趙煜的學生。
他們不過是在賭,以崔瑈自幼的教養(yǎng)來看,賭她不會將這事兒輕易說出去。
前夜與崔瑈久別重逢那刻,二人關系似乎并未發(fā)生變化,崔瑈照舊盈盈笑著朝她點頭,而她也神情自然的走上前與人敘話。
然而只要與她澄澈目光對上,薛嘉卉總忍不住猜想,她究竟遭遇了堂姐怎樣的詰問?一想到這兒,臉上笑意便瞬間淡了幾分,竟再難裝作若無其事了。
在她看來,薛嘉瑛和崔瑈其實很相像,一樣驕傲到了骨子里,而面上卻飾以溫雅。
這般表里不一,對前者來說,乃是自矜世家出身的清高風度,而對后者而言,恐怕更多是因為缺少家世撐腰的底氣。
說到底,不過是一個高貴男人愛上了一個孤女,薛家不敢去招惹那位,就只好用身份向她施壓,撿軟柿子捏罷了。
崔瑈又有什么過錯呢?極有可能的是,她甚至都不知那人愛她。
薛嘉卉轉(zhuǎn)頭,一座之外,少女杏眼輕斂,雙手交疊安放身前,有著不符年齡的寂然沉靜。
她淡淡收回了視線,沒來由的記起,過去女孩兒與自己相處時,竟是漸漸才有嗤笑嗔怒的模樣。
所以,崔瑈其實曾罕見的向她敞開過心扉吧?只可惜,那份真心,終究被她棄若敝屣。
如今已再也回不去了。薛嘉卉垂眼想著,輕輕放下茶盞。
然而她心底的這一絲愧疚,很快就因鄧知州接下來的話,瞬間消弭于無形。
見崔瑈這般寵辱不驚,鄧知州暗地里不由點頭,不愧為齊光大人最看重的學生,這姑娘沉得住氣,的確有大將之風。
他略微掃視幾人一眼,最后又將目光落于崔瑈,緩緩道:“齊光大人已得知這次見習情況,言:崔瑈不錯,就獎勵她個禮物。”
鄧知州此話剛落,堂下四人皆是一怔。
崔瑈倏爾抬起頭來,雙眼瑩亮水潤,仿若塑像美人立時活了過來,神情格外生動鮮媚。
鄧知州見了不禁一愣,緊接著嘴角也難得泛起了些許笑意。
看來還真是不經(jīng)夸,原來啊,這孩子只在意齊光大人的肯定。鄧旻倒也不覺受到冒犯,畢竟是趙齊光啊,何人不想得他青眼?
一尺見方的檀木錦盒被人呈了上來,仆役撥開鎖扣,只見一個橢圓狀物什靜躺在里面。
高、薛二人暗暗打量此物,其表面顯姜黃色,長八|九寸,皮生尖剌,長得極為奇特,就不知到底是何物。
而方建鴻眼前一亮,剛想開口時,卻被鄧知州一個含笑眼神輕輕攔下。
鄧知州心里頗覺好笑,面上卻一本正經(jīng)的看著崔瑈,徐徐道:“齊光大人讓你猜猜這是何物,猜對了才能歸你,猜錯的話就由我代收了。”
崔瑈本來呆呆盯著那物,聽見這話,下意識扭頭,對上了鄧知州看好戲的目光。
不知怎的,腦中似能浮現(xiàn)出那人說這話時的模樣。
他,應是坐在書案后,忽而交疊雙手靠向了椅背,唇邊帶笑,聲音有些懶洋洋的……
想到這兒,崔瑈瞬間笑了,臉龐明媚如曇花夜綻,美得驚心動魄。
“《瀛涯勝覽》中提到,蘇門答臘有一等臭果,番名‘賭爾焉’,如水雞頭樣,熟則五六瓣裂開,若臭牛肉之臭,內(nèi)有粟子大酥白肉十四五塊,甚甜美好吃。學生猜,這就是那個臭果吧?”
崔瑈盈盈回望鄧知州,靜等他判定結果。
鄧旻面上笑著頷首,心里卻不免驚訝,此女竟還看過這等毫不知名的書!這對師生倒是湊了巧了,一個樂意出難題,一個有心能解題!
然而旁人不會得知,看似極為湊巧之事,實際上絕難只是巧合。
當初,趙煜十歲所寫的那篇文章曾提到《瀛涯勝覽》一書,此書世間僅存數(shù)本,其中一本就存于熙園的藏書閣里。而當崔瑈特意在成排的書架中找到它后,便立馬驚喜地翻看起來。
所以,就連先生也心知肚明,她會將任何與他有關的事記在心上,總想去見他曾見過的世間萬物。
如此看來,這個“賭爾焉”只會是她的,而他口中那句“由鄧知州代收”,不過又是在逗她罷了……
崔瑈垂眼笑了笑,似是又開心,又隱覺傷感。
他總是這般逗她玩兒,他看她一直像看小孩兒一般。
可是怎么辦呢,她卻越來越不想……只當小孩兒了。
這份不為人知的難過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方建鴻見謎底終于揭開,總算能一吐為快了,打趣到:“綺月回答‘賭爾焉’倒也沒錯,不過,南沙人早就給它起了一通俗名兒,榴蓮。”
他起身走上前,細看一番,繼續(xù)說:“我看先生賞的這個,應是谷夜套榴蓮,尤其受食家追捧,惟有暹羅才能出產(chǎn)。”
方建鴻稍稍一頓,站直了身,抬頭笑看崔瑈,語聲帶了隱隱的鄭重恭賀意。
“這份禮物,恐怕是自數(shù)千里外快馬加鞭而來,不可謂不貴重!”
此話一出,眾人心思生變。鄧知州雖知趙煜看重崔瑈,卻也沒想到如此看重,而堂下的高、薛二人更是臉色驟變。
崔瑈呢,只覺有道聲音從不知名的深處冒出:完了完了,這下又完了……
心思本就全系他身,想要自我克制之際,卻又被人輕易撩動。
榴蓮,留戀。
那人賞下的禮物,為何就恰好道出了她的隱秘?
無意清風,又為何總來拂亂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