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月
數(shù)百里之外的崔瑈怎么也不會想到,有人正以她為餌來謀求趙煜信任。
這幾日她開始反復(fù)在想,先生讓他們來縣里見習(xí)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前段時間經(jīng)汪知縣安排,她先在六房里熟悉了縣衙的辦公架構(gòu)。那衙門六房正好對應(yīng)朝廷的吏、戶、禮、兵、邢、工六部,各房置備文書小吏,零零總總相加竟達(dá)四十余人。
別看這些人雖無官身,俸祿也不由朝廷撥款,然而他們多選自當(dāng)?shù)伛憷羰酪u之家,與地方大族關(guān)系緊密,具備專門才干并熟知在地情況,一縣之內(nèi)的大小事務(wù)也都經(jīng)由其手,活雖瑣碎繁多,卻因此俘獲權(quán)力。
知縣作為一縣最高長官,直接由吏部選派任命,期滿調(diào)任,而一個知縣不論是想在任內(nèi)有所作為,還是只求平安度過任期,若無胥吏配合也寸步難行,可謂是“流水的知縣,鐵打的胥吏”。
正因如此,即便汪知縣特意吩咐六房主管好生帶崔瑈熟悉事務(wù),他們雖恭恭敬敬應(yīng)了下來,可實(shí)際上卻只是做做樣子,隨意拿些陳年案牘給她打發(fā)時間。
尤其是吏房和戶房兩大要害之地,更是將一切人事調(diào)用與錢糧賦稅之事藏得緊實(shí),話里話外都嫌崔瑈來這兒不幫忙反添亂。她心知肚明這兩房事務(wù)最繁最重,也最易滋生貓膩,那些人不過是擔(dān)心外人看出其中門道來。
見幾位主管相互配合防著自己,崔瑈雖覺郁悶卻也無可奈何,難道還跟小孩兒似的向汪應(yīng)奎告狀?怕是強(qiáng)龍也壓不了地頭蛇。
在六房里混了三天日子后,她算是看出來了,再待下去不過是浪費(fèi)時間,遂向汪知縣提出想跟著三班去看看縣里的治安和營造情況,汪知縣聽后自是有求必應(yīng),立馬安排了人帶她。
今日,崔瑈便打算跟人去城西監(jiān)督白沙河道疏通工程。
出了衙門往右轉(zhuǎn),正經(jīng)過望春街時,一個青綠釉酒盅遽然從天而降,“啪”的掉落在街道中心,碎片四散飛濺。
路上幾個行人被這動靜猛嚇一跳,回神后不由罵罵咧咧地看向環(huán)香閣二樓,然而許久都不見上邊有何動靜。
走在前面的衙役翟祝喝了一聲,讓前面那幾人別亂嚷嚷,隨即朝二樓自報(bào)了名號,打算把人叫出來管教一番。
崔瑈也跟著抬頭望去,卻隱隱約約聽見一個年輕女子的嬌笑聲,“……胡爺您聽聽下面那犬吠,別是砸傷了人……”
翟祝臉上有些掛不住,擰了眉正欲再度開口時,幾個身著綾緞長衫的男子各偕女伴嬉笑著走至闌干前,中間那人正摟著貌美妓子的腰,悠悠向下瞥了眼,見是崔瑈后不禁一怔,很快綻出笑容,忙拱手道歉:“竟是崔小姐,胡某這廂失禮了。”說完緊忙下了樓。
“我說是誰,原來是他,難怪這般做派。”
“狗仗人勢的東西,算了算了……”
周圍人悄聲譏諷,翟祝臉上也一副見怪不怪之色,瞧一旁的崔瑈似是好奇,遂壓低了聲解釋到:“這胡清玄平日張揚(yáng)無忌,得罪的人不少,無奈此人確實(shí)頗得吳王殿下賞識——”
正說著,胡清玄已行至崔瑈跟前,再次躬身賠禮道歉,態(tài)度很是誠懇。
“崔小姐可是打算去哪兒逛逛?不知胡某是否有幸能陪侍小姐左右。”
崔瑈見胡清玄眸光奕奕,笑容滿面,再想起方才那急速變臉,心里有些好笑,奇怪的是對此倒不覺如何意外。
這是她第二次見胡清玄,上次見還是在那鳴崖山詩會上。
此人乃吳王府的門客,的確頗得王府看重,彼時世子武謙與她聊至一道香方時,曾提及府上山人極擅此術(shù),不僅如此,那人詩文書畫、占卜醫(yī)術(shù)也皆在行,說完還興致勃勃的將人叫至跟前。
胡清玄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雖年過三十卻駐容有道,瞧著極為年輕,看似守禮周容,又不掩眸中桀驁。
這人也確實(shí)有點(diǎn)兒意思,初次見面,他看向崔瑈的目光里滿是直白的驚艷,不曾藏掖一分,更難得的是給人觀感不顯猥瑣,倒是個奇人。
委婉謝絕好意后,崔瑈在胡清玄的惋惜中與他就此別過,只是萬萬沒有想到,很快就再次聽聞此人消息。
翌日上午,一個名叫杜仲的年輕男子衙前擊鼓,狀告胡清玄多次誘|奸其娘子陳蕙。
眾人皆知,這類風(fēng)月事私下里多了去了,只是鬧上公堂的卻少見,然而牽扯這么個有后臺的,想來不過是走個過場……
書吏打著呵欠鋪平了紙,準(zhǔn)備提筆記錄證詞。
據(jù)杜仲言,他直覺陳蕙這段時日不對勁,昨日清晨便特意沒去醫(yī)館開張,一直悄悄守在了家門外。直到傍晚距他往常回家還剩一個時辰之時,陳蕙出門去了九里巷的胡宅。半個時辰后,胡清玄親自送她出來,二人姿態(tài)很是親密。
等胡清玄進(jìn)了門他這才現(xiàn)身,陳蕙見了他惶惶不安,逼問下承認(rèn)與胡清玄通奸已有數(shù)日。不僅如此,她身上還留有奇怪的香味,一問才知,二人辦事時胡清玄用了迷香,而此香正與半月前喬員外暴斃一案中所涉迷香一模一樣。
汪知縣聽到此處皺了眉,喝問:“喬員外之死尚未結(jié)案,你怎知用的是同一種香,誰告訴你的?”
杜仲渾身一顫,囁嚅著:“街坊都這般傳,還說叫玄散香,就是胡清玄制的。”
玄散香?崔瑈驚了一驚,萬萬沒有想到這香竟與胡清玄有關(guān)!
很快,胡清玄被衙役帶到了縣衙。
進(jìn)了門,他不過略瞥了一眼廳堂右側(cè)跪著的男女,神色無異地撩起衣擺直直下跪,拒不承認(rèn)通奸之罪,只道既無人證又無物證,這對夫婦存心誣陷罷了。
一直低垂著頭的陳蕙聽了這話后,不可置信地看向胡清玄,素凈白皙的小臉上瞬間淚珠成線。
在陳蕙抬起頭來的那一刻,崔瑈目光完全鎖在她眉眼之間,沒來由的想起了昨日那妓子的體態(tài)身形,不禁暗道這也太過巧合了些……她擰緊了眉,暫且按下心中驚訝。
汪知縣見杜仲漲紅了臉卻拿不出證據(jù),而一旁的陳蕙又只顧?quán)ㄆ睦锊荒停D(zhuǎn)而審問胡清玄那玄散香一事。
胡清玄極言冤枉,坦率道:“汪大人您也知,先前此案提我來問時,已有大夫?yàn)槲易髯C,玄散香不過是閨房之用,人服食后只需紓解便無多大妨害,依我看,那喬員外身亡只怕是合歡時突生了急病,還請大人明鑒。”
審至此處,汪應(yīng)奎哪能不知許是有人想要整治胡清玄罷了,能知道喬員外暴斃前用了玄散香的人,只有仵作和縣衙中人,他已下令暫不外傳,這杜仲倒是好本事,竟清楚如此多內(nèi)幕。
按說胡清玄為人怪是怪了些,不過確有奇才,自從那玄散香制出后,旸縣上至吳王府,下至尋常貴戶,不少男子都曾用過此香,就連自己也頗得其中趣味。有吳王保他,私下用些錢打發(fā)這夫婦二人便是了,也算不上出格。
思及此,汪應(yīng)奎正想拍下驚堂木,卻聽一道柔柔弱弱的女聲突兀響起。
“啟稟大人,小女子正有與胡清玄通奸的證據(jù)。”
眾人循聲看去,正見陳蕙淚痕未干的臉上血色全無,此刻,她只覺諷刺無比,昨日還曾耳鬢廝磨的男子眼下卻翻臉不認(rèn)賬,將罪名摘得干干凈凈,這就是自己賭上所有去私會的人,那些溫柔小意和不曾感受過的寵愛,卻是說沒就沒了。
忽而想起男人交歡時總愛用錦帕蒙住她鼻唇,歡愉登頂那刻還曾叫過“月兒”這一陌生名字,彼時的她都已識趣咽下,沒有多問一句,就怕惹人不快,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陳蕙胸中恨意翻涌著,深吸一氣后顫著聲說到:“大人,胡清玄胸口處有一個銅錢大小的圓形胎記,您可派人一驗(yàn)。”
胡清玄瞥她一眼,搖頭笑了:“知道這個又有何難?你背后之人只需買通我家中仆婦偷窺便知,如此證據(jù)也虧你說得出口。”
陳蕙被他眼里的輕蔑刺痛,慘然一笑,無力問:“那你左肩胛骨下的指甲印呢?昨日我忍不住傷了你,若是比對一二,定與我右手指甲相契。”
廳堂內(nèi)靜了一瞬,這話里的香艷意味竟叫人猝不及防。
崔瑈抿抿唇,仔細(xì)留意胡清玄神色,見他扯了扯嘴角,眼里閃過不耐。
審到這里,其中微妙算是暴露殆盡。
汪知縣瞧堂上眾人神色各異,清清嗓,道:“此案情況復(fù)雜,先將胡清玄和陳蕙各自關(guān)押,擇日再判。”
崔瑈聽后不禁彎唇,按大周律法,犯了通奸罪的男女可被判處兩年徒刑。眼下汪大人不言明具體關(guān)押罪名,正是給雙方留時間找人運(yùn)作,如此既不明顯違背審理之正,又暗中給足了吳王府面子,還能靜觀胡清玄所說那“背后之人”的動作,算是方方面面都顧及到位。
此時,所有人都未將這件風(fēng)月案當(dāng)回事兒,卻絲毫不知,今日的事竟是一場風(fēng)暴的預(yù)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