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月
入夜月出,花木扶疏,四下清靜幽然,夜色在盈溢的香氣中悄悄延綿。
南府內(nèi),琉璃燈火亮起,朦朧如聯(lián)珠,星星點(diǎn)點(diǎn)綴于公子必經(jīng)之路,而燈籠背后的婢子們則隱沒在光火不及的暗處。
眼前的盛大夜景似曇花綻開,叫人目眩神迷,這一切都緣他而起,為他而作……崔瑈步履一停,目光移至身前那道頎長挺拔的背影,隱隱有種預(yù)感,先生,或許就要離開了。
不論是許佑平二人的來去匆匆,還是今日托葉老照料她功課,都顯露出些許跡象。而當(dāng)初那七句話,除去“金蟬脫殼”、“狗急跳墻”外,還剩五句。
——下一個,該是“先發(fā)制人”。
趙煜頓步,回頭看她一眼,挑眉說:“別走后邊。”
回過神,崔瑈抿唇笑著走至他身側(cè)。先生真是既不許她夜間獨(dú)自行路,也不放心她走出視野之外。
皎潔月光下,二人并肩而行,距離很近很近。垂下眼,余光里可見他腰間的歧尾鳳紋玉帶,十分精致典雅,她瞧了片刻,不覺走起了神。
世間之事的確奇妙難言,師生關(guān)系竟能將等級懸殊如此大的二人聯(lián)系在一起,于是又回到了當(dāng)初那個問題,先生為什么要對她這么好。
細(xì)細(xì)想來,他竟是從一開始就特意栽培她,時常關(guān)注她學(xué)習(xí)進(jìn)度,不惜花時間親自陪她歷練,引她慢慢解開心中郁結(jié),為她引見名士大家,鋪好通往清貴要地的路……
崔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何德何能令他付出這般多,若極為現(xiàn)實(shí)地考量,可以預(yù)見未來十年甚至幾十年,她并不能給他帶來對等的利益,相反,全是她在沾“趙煜”這個名字的光。
他們不過相識于偶然,可先生竟會不計代價地幫她,而這就是當(dāng)初算命先生口中那句“貴人”的含義嗎?
甘心付出,不求索取,好像是上天賜給她的禮物。
她抿抿唇,微微笑了,這樣的他叫人如何報答才好……他早就聽夠了旁人的恭維討好吧,那里面充斥著無數(shù)的欲求計算,過去她目睹別人露骨逢迎時,總笑而不語,暗地鄙夷,然而此時此刻卻知,心里的感激就像一汪快要滿溢的溫泉水,只怕一開口,就與曾瞧不上的那些話如出一轍了。
她不由暗覺慚愧,人真不該輕易評價他人,畢竟總有一天,自個兒或多或少將重蹈覆轍。
露氣凝凝的水面裝下了天上月,那朦朧清輝映入人眼,如夢如幻。
“先生。”
崔瑈忽而停了步,目光柔和看著前方男子的背影,而心跳卻快得像是要掙脫出來。
忽聞她柔婉的聲音,趙煜心念微動,轉(zhuǎn)過身,只見那個姑娘躬身朝他深深一禮。
夜色幽微,清風(fēng)徐吹,四下寂然無聲。
她一向敏銳易感,而他也一下就明了她此刻的心緒。
——一種無可言說的感動,害怕言語太過輕浮,徒留巧言令色之嫌。
一人不吝給予,一人好好接受,如此心有靈犀,叫他也罕見的有些動容。
趙煜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說:“別忙著謝,上回的事兒我還沒找你算賬。”
嗯?上回?崔瑈驚訝地抬起了頭。
“往后不管你因何而不顧自身安危,一時糊涂也好,舍生取義也罷,都是你自個兒的選擇,我不會干涉。只不過,我總愿你好好的,更愛惜自己些。”
啊,原來是說那事兒……崔瑈一瞬間惶惶不安起來,下意識咽了咽喉。
她向來就是個自愛自保的性子,然而這段時日苦思冥想后,卻依舊對那個問題沒有答案:為什么當(dāng)時一見梁晟揮刀砍來,她似乎連想都沒想就擋在他身前。
眼前人面容如蘭花初綻,眼里含水,雙頰驟紅,帶了幾分難以言明的羞赧,他看了半晌,心口一陣酥軟。
“不必報恩,我沒你想得那么好。”
趙煜略微移開視線,隨意說著,唇角噙了一絲極淺極淡的笑,“世人心中都有惡念,我也不例外。”
你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曾有一瞬動過將你藏起來的念頭,也曾懷疑過往二十余年的生活,還曾因袁老那句“人各有命”而或喜或悲。
只不過,終究舍不得傷害你分毫。
人心深幽如此,圣人曾走過的路,竟是這般道阻且長。
崔瑈一怔,聽出了趙煜話里的認(rèn)真。
可你就是很好。她在心里悄悄說。
不期然對上他的目光,崔瑈一頓,輕啟了唇:“比如呢?”這話實(shí)屬大不敬,但某人卻依舊問了出來。
聲音悶悶的,竟帶著些小孩兒的賭氣,似乎在怪他有意打破她的夢境。
趙煜忍不住笑了下:“怎么,還想聽我細(xì)數(shù)?”
“想!”
他唇邊漾著些許笑意,悠然往前走:“自個兒翻佛經(jīng)去。”
崔瑈蹙眉盯著他俊逸的側(cè)臉,下意識跟上了前。佛經(jīng)?貪嗔癡么,可是先生會對什么貪念,他曾說的權(quán)、錢、名、情,他似乎都已有了……嗯男女之情,也有了么?又究竟會是何人,才能得他鐘愛呢……
見崔瑈突然蔫了,趙煜閑閑出聲將她心思勾回:“好好跟著葉老學(xué),我可是要驗收的。”
“好。”她乖乖應(yīng)下,略微一停,有些欲言又止。
趙煜看她一眼:“說吧。”
崔瑈暗暗吸氣,對上了他的目光:“先生,您是不是要去建州了?”
不然就該是您親自教我了,對么?
趙煜聽出了這話里的端倪,側(cè)頭瞧她小臉微微揚(yáng)起,清亮柔軟的眸光中滿是親近,也不隱瞞:“是。”
還真的是去建州。
“是明早走嗎?”
趙煜揚(yáng)了揚(yáng)眉,這都能猜到?想起她手中還沒送出去的禮物,倏爾回過味來,不覺輕輕一笑。
看來,這姑娘確實(shí)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見趙煜如此反應(yīng),崔瑈知道自己猜中了,卻并沒有一絲確證答案的歡欣。
“明早,我和師兄師姐們能否給您送行呢?”
“不用送。”
所以,旁人并不知他會離開,先生這是打算暗訪建州了……想起游學(xué)路上那些刺客的殘忍手段,崔瑈眼睫輕顫,忽而垂下了頭,心里隱隱有些慌亂。
“那,”察覺聲音發(fā)澀,她頓了頓,慢慢問,“那您之前提過的那個賭約還作數(shù)嗎?”
安居臨江的人,該如何知曉他的消息,又怎樣才能猜出那剩下的五句話?即便,她沒有必要再考慮入職六部了。
趙煜靜靜看著前方小徑,聲音放緩了幾分:“可讀邸報。”
哦,也對,怎么忘了還有邸報這東西……可是,能登上邸報的,無疑是家國大事。
——皇帝諭旨、大臣奏章、朝廷法令,或是彈劾,訃告,甚至戰(zhàn)事。
崔瑈突然停住腳步,深吸一氣后轉(zhuǎn)身面向他,嫣然而笑:“學(xué)生及笄那日,還能否得先生當(dāng)面賜字?”
趙煜也緩緩?fù)A瞬健?cè)首而望,她眼里水光浮動,故作輕松的話里帶了幾不可察的擔(dān)心。
他又怎么會不明白這話中含義:今日六月十七,到了八月十六時,一切是否塵埃落定?
兩個月,時間倒有些緊。
崔瑈一動不動地盯著趙煜,整個人愈發(fā)不安起來,所以的確很危險吧?她就知道……
見那雙濕漉漉的杏眼里盈滿了乞求,有人終究還是心軟了。
“行。”趙煜移開視線,云淡風(fēng)輕應(yīng)了下來。
崔瑈瞬間笑彎了眼。這可是您親口答應(yīng)的,先生。
“那,學(xué)生就靜候佳音了。”她輕聲說,一字一句皆是認(rèn)真。
請您一定要多多保重,早些回來。
不知不覺已走至濯纓水閣,這是西園和東園的分界口,也是她該向他拜別之處。
“回去吧,有人會送你。”趙煜頓步看她,語氣閑適。
這就要分別了……崔瑈心頭染上了愁緒,下意識將手中之物握得更緊,而掌心感受到的檀木質(zhì)地叫她遽然回了神。
很快,她雙手捧著檀木畫盒呈至他身前,本想提前送上祝詞,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好意思,臨時改口道:“這是學(xué)生作的畫,還請先生驗收。”
那先前說要送人的禮物,不是送給別人,正是送給趙煜。
留意到她不自覺學(xué)他用了“驗收”二字,趙煜忽而笑了下,也沒問送禮緣由:“行了,早些去休息,往后記得好好學(xué),聽見沒?”說著伸手接過了畫盒,下巴微抬指向西岔路,示意她趕緊回院。
崔瑈抬起頭,撞進(jìn)他極黑極亮的眼里,好像瞬間被夏夜的風(fēng)輕輕纏繞,溫柔而舒緩。
他的語氣很淡,卻似乎比阿兄待她還要親近隨意,她心里沒來由的酸脹著,微微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看著女孩兒柔軟怔忪的神色,趙煜也不介意她的失禮,垂眼一笑后旋步往東而去。
崔瑈仍靜默立在原地。
花木石峰下,他的身影蕭肅挺拔,一步一步,似乎漸漸隱沒在那曲徑通幽處,再也尋不見蹤跡……
她心尖一顫,不知從哪兒來的沖動,驀地啟唇喚道:“先生!”
前方人步子一停。
“祝您,年年歲歲如明日,蓮月安康。”
這次他是真的離開了。
崔瑈望著那漸行漸遠(yuǎn)的背影,既覺悵惘,又不禁彎唇淺淺笑著。自此一別,再見時已是秋日,他于生辰之日趕赴建州,而她知道,前方道阻艱險,惟愿一切順?biāo)臁?br />
這是她第一次向他恭賀生辰,雖然提前了兩個時辰。她開始期待著來年,和那未來的每一年,自己都能親口向他道出祝語。
祝齊光大人,蓮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