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心
崔瑈讀著碑文,只覺心臟好似被人狠狠一抓,一瞬間呼吸節(jié)律全亂了,眼淚立刻上涌,瞬間模糊了視線。她不想如此失態(tài),下意識將嘴唇咬得發(fā)白,一刻不停地眨著眼,克制著不讓淚珠落下。
直至看到“鄭瑯”二字時,她才恍然為何會有這般熟悉的感覺。萬萬沒有想到,曾經(jīng)在幼時睡前故事中出現(xiàn)過的人,有一天竟會以這種方式與她再次相遇。
心開始加速跳動著,恍惚中,似乎置身于破敗蕭瑟的鄭氏庭院,眼前躺著那具無名園丁的尸體,而鄭瑯在一旁哀慟哭泣,他為家仆、自己、家族乃至盛唐的永遠消逝而悲傷難抑。
此時,陳韜低沉的語聲從風(fēng)中傳來。
“廣德元年是肅宗皇帝即位頭一年,當(dāng)年二月,安史之亂被平定。也正是在這一年的中秋,鄭瑯回到了雒陽鄭宅,卻想不到會有這般遭遇。能得忠仆如此,既是慰藉,也成心哀。”
此話將崔瑈拉回了現(xiàn)實。耳畔,風(fēng)吹雜草,一片蕭肅之聲。
她心中酸澀難忍,從頭開始默念碑文,一遍接著一遍,想要將它完全刻在心中。
眾人皆默然唏噓,當(dāng)?shù)蹏溁冀蹬R時,不論是平頭百姓還是煌耀高門,又有誰能全身而退?
陳韜繼續(xù)慨嘆:“可惜的是,安史之亂后,鄭氏族人的消息便很難獲悉,就連鄭瑯,我也只知他戰(zhàn)亂間隨侍御駕,另從碑文中知曉他曾擔(dān)任中書舍人。”
趙煜側(cè)頭,看見了崔瑈眼底的淚意,他對鄭瑯與崔家的淵源心知肚明,也一直知道她有一顆極為敏感纖柔的心。靜立其旁的他面上一片淡漠,而心尖卻莫名有股酸軟之感。
“鄭瑯,字瑾瑜,雒陽鄭氏嫡系子孫,天寶七年進士及第,隨后歷任翰林供奉、門下給事中和中書舍人,二十三歲時娶博陵崔氏女。安史之亂間隨侍玄宗西行,途中二子夭折,其妻不久病逝,惟余一女。”
崔瑈緩緩對眾人說到,聲音輕柔,卻帶著幾不可聞的澀意。
“先父曾對我說,雒陽鄭氏與博陵崔氏為世代姻親,而自鄭瑯以后,鄭氏門庭人丁凋落,兩家便漸無聯(lián)系。我幼時曾見家中收藏有鄭瑯文集,諸位若有興趣,我可命人抄錄贈予。”
幾人聞言均驚訝不已,高玠三人緊緊盯著崔瑈,滿眼的不可置信。
陳韜更是驚嘆:“這可真是因緣際會啊!想來也對,唐代時博陵崔氏乃天下士族之冠,雒陽鄭氏亦是頂級門閥,兩大家族通婚聯(lián)姻久矣。”
剛一說完,他忍不住暗自思量,莫非趙大人便是因這學(xué)生之故應(yīng)下了他的邀約?他小心覷向趙煜,不料趙煜正直直盯著他,目光深邃清冷。
陳韜一凜,心思急轉(zhuǎn),很快側(cè)身對崔瑈說到:“如此一來,我也只能忍痛割愛。崔小姐請務(wù)必將這塊石碑帶回崔家,想來鄭瑯的后人比我這游宦更能好好愛惜它。”
他拈須而笑,面上似是一片坦蕩灑脫。
崔瑈愣住,未曾料到陳韜大度至此。回神后,她無以言謝,只能深深躬身一禮。
回城路上,車廂內(nèi)十分安靜,一旁的高玠、方建鴻和薛嘉卉都不著痕跡地看著崔瑈,見她好像有心事,各自交換個眼色,未曾出聲煩擾。
崔瑈在心中默念著鄭瑯的文詞,料想著他那時的境遇。安史之亂將他一把推向流亡之旅,他從一位長安官員變成了帝國戰(zhàn)亂中千萬個普通人中的一員,妻離子散,顛沛流離,往昔的日常生活已全部崩塌,一舉蕩平了高門的驕矜。
她心下不禁嘆息,自己對鄭瑯?biāo)坪跤蟹N天然的親近,讀著他的文字時,竟能真切感受到他的悲傷,就仿佛自己也曾遭遇過一樣。
在鄭瑯身上,她隱約瞧見了外祖父和父親的影子。他們?nèi)烁髯猿蔀榱肃崱⒈R、崔這三大世家走向衰落的縮影,只不過時間上有遠近之別,鄭家?guī)捉矞纾R、崔兩家也隱沒于地方。
但是,家族的昔日故事和禮儀風(fēng)度卻被極力保留下來,固執(zhí)期待著代代相傳。
當(dāng)她今日直面雒陽鄭氏無可挽回的衰敗宿命之時,崔瑈突然明悟了父親。
父親常以文墨自娛,寧靜淡然,但她卻時常能感知到他在不經(jīng)意處的神傷,也于偶然間得見他的隨筆漫談,曾為一句“寂寥而莫我知也”心驚不已。
此時她已明白,父親的哀傷不僅僅是因科舉落榜而失意,他還在不斷懷疑與自問著“我到底是誰”,反復(fù)追憶博陵崔氏的歷史盛名,承受家學(xué)漸已失落的感傷和愧疚,死亡于他則成了一種解脫……
對此,她既無可奈何,又茫然失措。她究竟能做些什么呢?極有可能的是,什么也改變不了。
突然,馬車停下,車廂外孟夏叩門,洛水到了。
眾人在洛水邊站定。臨近傍晚,粼粼洛水映著漫天霞光,行人只覺水天相接,天地連成一片。
對岸,雒陽古城高垣厚墻,氣勢雄偉,這座歷經(jīng)了十三朝的古都,目睹千年間的風(fēng)云變幻,靜默不語。
“咚——咚——咚——”
遠處佛寺傳來了陣陣鐘聲,渾厚肅穆,聲聲入耳,似能將世人心中的執(zhí)念一一擊破。
四月初八,佛誕節(jié)。正是今日。
崔瑈恍然。此刻聽聞鐘聲,心也隨之平和安定,她閉眼靜靜感受著江風(fēng)吹拂。
驀地,趙煜淡淡出聲:“八百年前,曹子建在洛水邊作《洛神賦》,‘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dāng)’。”
他的聲音清醇,語意閑適,總有一種處變不驚。
洛水輕緩流淌,眾人也開始想起了辭賦中那位翩若驚鴻的河洛神女。
又聽趙煜繼續(xù)道:“如今聽這佛寺鐘聲,你們中誰能以佛謁來一解此苦?”
高玠三人相互看了看對方,彼此并不熟悉佛經(jīng)。
“一切有為法,皆悉歸無常。恩愛和合者,必歸于別離。諸行法如是,不應(yīng)生憂惱。”
輕聲將這句經(jīng)文說出口,崔瑈的心逐漸變得更加寧靜,與此同時,也愈發(fā)感到趙煜心思之敏銳難猜。
她不由看向前方那道修長挺拔的背影。
此刻,她心中已有了一個猜測。不論是“所學(xué)為何”之問,還是龍城清議“用才”之辯,抑或是今日雒陽之探古,其實都是趙煜在向他們發(fā)問,而這些問題都極為精準(zhǔn)地擊中了她內(nèi)心的困惑與不安。
他從來沒有直接告訴四人他的答案,不過崔瑈卻似乎漸漸感知到他的用心,也察覺到他此刻未曾明言之意,一種沉靜而迂回的安慰。
崔瑈心底升起暖意,“先生,前日在黃河邊上,學(xué)生想起了圣人的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當(dāng)時,我曾有一種宿命之感縈繞于心。”
趙煜側(cè)頭,靜靜看她。
崔瑈彎唇,一朵梨渦驀地綻開,“但今日在這洛水邊,我再念此句時,不知為何,反而有了一種沉靜的力量。
她盈盈眸光聚于他面容,“即便世事無常,我也愿清醒以對,坦然且無畏。”
先生,這是您曾對我說過的話,此刻,我似乎有所領(lǐng)悟了。
趙煜望進她的眼,只見一縷云霧浮動的背后,她那澄澈動人的目光忽閃若星辰。
一股前所未有的綿軟微顫之感擊中趙煜的心尖,他閉了閉眼,隨后抑制不住地彎了嘴角,與她四目相對,淡淡“嗯”了一聲。
崔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此刻的氛圍,為何轉(zhuǎn)瞬之間先生的目光變得格外灼灼迫人,她不禁垂眼反思,難道是自己過于直白了么?
而趙煜則移開了視線,靜靜感知著平生第一次如雷般的心跳。
夜色已深,月涼如水。
崔瑈翻了下身,朝右邊側(cè)躺。窗外傳來輕微的蟲鳴聲,她依舊神思清明,未有睡意。
在一遍遍回想過傍晚于洛水邊說的那番話后,她突然就有點兒難為情,自己一時沖動,竟在眾目睽睽下直抒胸臆,這可真是前所未有……只是心中也并不后悔,反而有些如釋重負。
那夜先生說的“畫地為牢”一句,便是這個意思吧?夜談時她還不知他話中所指,誰知今日就已真切體悟,這才后知后覺他那不動聲色的提點。
崔瑈反復(fù)回味著趙煜的那聲“嗯”,以及他眼里的笑意,突然生出一種念頭,先生似乎在對她說,終于開竅了,總算明白了他的操心費力……
她忍不住微微笑了,只覺心里的暖意都快溢了出來。
真好,遇見他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