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古
作為中州最高長官,陳韜此番刻意不著官服而改著文士服,便是將這次會面視作私人宴請。實際上知州官居四品,比從四品的國子監(jiān)祭酒還要高一階,如此一來只有以私人身份相會,陳韜方能省去尷尬,畢竟官場中人又怎會只看官階呢?
崔瑈很能理解陳韜想要迎合趙煜的這份心思,他的言行舉止,簡直可作為如何攀附上位者的典范。
不卑不亢之余,卻又顯見尊崇。
崔瑈的確猜中了陳韜的用意,不過,她并不清楚其中更為詳細的門道。此次雒陽之行其實是趙煜的臨時決定,起因源自三日前陳韜寄來的一封信。
這陳韜頗有幾分手段,早早就知悉趙煜將途徑中州,又聽聞趙煜之父趙元溥頗好金石字畫,便將雒陽新出土的一塊石碑祭文抄錄下來,附在信中供趙煜品鑒,同時恭謹表示,欲將此碑敬獻給趙氏父子。
讀信時,趙煜目光在“雒陽鄭瑯”四字上停留一瞬,立刻就想到了崔瑈,未有猶豫,決定改走雒陽去看個究竟,于是這才有了今日的雒陽之行。
侍女們端著白玉腴釀魚貫而入,衣裙飄飄令人如墜花叢之間。
一個梳著花苞頭的侍女緩跪案幾旁準備斟酒,崔瑈頓時被她臉上的酒暈妝所吸引,其眉心輕點花鈿,雙頰飛染紅霞,恍若唐代壁畫女子一般。
也是,這雒陽曾為大唐陪都,百年過去了,雒陽女子依舊延續(xù)著昔日大唐的風(fēng)尚,與當(dāng)下京城所流行的清雅柔美相比,的確另是一番韻味。
“酒可免了,給她倒水便行。”正與吳墉閑聊的趙煜突然停了下來,側(cè)首吩咐那崔瑈身邊的侍女,聲音淡而平和,好似清風(fēng)吹拂水面。
吳墉立刻頓住話音,在座諸人也都齊齊將目光聚到崔瑈身上。雖然趙煜此話說得極為自然,可他特意出聲這一舉動卻不免令旁人驚詫,繼而格外留心。
侍女聞言迅速將酒撤下,轉(zhuǎn)而換上一盞清水。
崔瑈一愣,瞬間聽懂了趙煜的意思,即便心跳驟亂,依舊極力淺笑著向?qū)γ嫒私忉專骸巴磔吔丈眢w不適,尚在喝藥,如此只能以水代酒,還請陳知州與兩位先生海涵。”
三人開始打量起眼前貌美少女來,身著藕色云霧煙羅衫的她,綢緞般的烏發(fā)用一根南珠簪簡單綰起,雪白面龐仿若凝脂新荔,兩道細長柳葉眉下,杏眼水潤,瓊鼻櫻唇,嫣然一笑間如繁花搖曳晃人心神。
很快,程守中和吳墉善意地向崔瑈頷首以回,而陳韜則多琢磨了一瞬。
此女座次不僅居于高玠之上,而且還能令趙煜出聲關(guān)心,這二人關(guān)系恐怕非同一般。看來,即便是高高在上的齊光大人,在絕色面前也難心如止水。
陳知州溫和笑了笑,道:“還是以崔小姐身體為重,如此,后日的佛寺之行真是恰逢其時,正好為小姐求得佛祖護佑,想來玉體定能早日安康。”
崔瑈微微笑著,心里卻覺出一絲異樣。能得堂堂知州大人這般客氣,她知道完全是因著趙煜的面子,然而這話卻叫人不知如何回是好。
“云龍寺乃天下佛寺之冠,曾聽人言,吳先生的《千佛圖》便是采風(fēng)于此,線條遒勁,天|衣飛揚,如今此畫正是藏在了長淵書院吧?”
趙煜淡笑著問,將話頭轉(zhuǎn)向了吳墉和程守中,輕松化解了崔瑈的尷尬,令她頓時松了口氣。
不一會兒,陳韜亦適時加入了談話,向眾人介紹著雒陽的風(fēng)土人情,雖然眾人皆能看出他有意和趙煜攀談,但卻并未冷落旁人,反而拿捏分寸得當(dāng),談吐也極為風(fēng)趣文雅。
崔瑈忍不住將目光投至趙煜。
他正凝神聽著,不時細品杯中佳釀,面上神色認真,給予了說話者充分的尊重,只叫人覺得清貴隨和,風(fēng)度宴然。
然而看似少話的他,才是真正掌控了整場談話節(jié)奏的人,他的一句簡單回應(yīng),甚至一個眼神,便能引得對方不自覺又多說了幾分。
先生總有一種令人想要引為知己的魔力,這就是人的慕強之心在作怪,一個人好似只要得到了強者的肯定,便自以為將身價倍增。
崔瑈慢慢收回了視線,莫名感覺眼前人與初見時的他竟又重合到了一起。那從容得體的風(fēng)度下,其實藏了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疏離,而他就這樣靜靜看著眾人的討好、鉆營與真情流露,既不排斥,也并非照單全收。
所以,他在她面前屢次顯露出的親近無忌,又該是何等特別?而這便是身為他學(xué)生的好處嗎?崔瑈垂眼一笑,只覺自己如此幸運。
第二日,眾人下樓用膳時,發(fā)現(xiàn)陳知州早已候在堂中,四個學(xué)生這才知曉今日陳知州將與他們一道去往雒陽城郊。
原來今年二月間,城郊的幾個農(nóng)民挖地時,不經(jīng)意挖出了一塊保存完好的石碑,雒陽之民皆知陳知州喜好收集古物,這幾人遂將石碑送至府衙。陳韜看過石碑后,立即親自前往實地考察,推斷該地很可能就是兩百年前雒陽望族鄭氏的府宅莊園,只不過因百年間黃河泛濫漫淹,地層陷落微移,這才被掩埋于地下。
坐在馬車上的崔瑈幾人,無不對這場探古之行充滿了新奇之感。
出了城,馬車繼續(xù)行駛了約三刻鐘便到達了目的地。一行人下了車,只見眼前景色如同尋常郊外,未見有何特殊之處。
陳韜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小跑至趙煜身側(cè),為眾人引路介紹。
“雒陽鄭氏在唐代時乃是名震天下的高門望族,鄭氏一門曾出過八位宰相,子弟多為朝堂重器,天下人慕名投奔,以致食客盈門。”
陳韜指向遠處:“從此處到前方樟樹處,大致為鄭氏院宅正門,我命人勘測過,其家占地約有六十五畝。”
四人心下驚嘆,方建鴻不禁感慨到:“如此,比國子監(jiān)的面積還大!”
陳韜含笑:“正是。各位再看,此地背靠邶山,地勢開闊,前面還有洛水流過,實乃難得的風(fēng)水佳地。”
經(jīng)此提醒,幾人也發(fā)覺這處地方的確視野開闊,選址講究,還能瞧見一兩處殘垣斷壁,只是如今雜草叢生,滿目蕭條荒涼。
崔瑈不知怎的,聽聞這雒陽鄭氏之名,莫名有種熟悉之感。
她不由凝神細想,博陵崔氏也曾在唐代名盛天下,現(xiàn)今雖衰敗,但仍能香火延續(xù),為何這雒陽鄭氏竟只在史書上留下一二痕跡,其后人卻杳無音信了呢?
崔瑈正疑惑間,陳韜已開始解答這一謎團。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雒陽失守,叛軍占領(lǐng)此地,曾對高門大肆劫掠。鄭氏之人雖多在長安為官,但家底根基仍在雒陽,于是因這一役而損失慘重。”
陳韜上前為趙煜撥開雜草,一邊引著眾人往前走,一邊繼續(xù)解釋。
“玄宗皇帝西行避亂時,鄭氏也隨侍御駕。但戰(zhàn)亂中,鄭家之人或因病去世,或流亡失散,滿門清貴所剩無幾。及至唐末黃巢之亂,鄭氏一族幾近覆滅,其后遂漸漸不聞鄭氏族人的聲息蹤跡了。”
短短幾句話,便勾勒了一個世家大族的敗落之路。
眾人穿過一片雜草叢后,行至一處站定,只見一塊石碑正臥在地面。
陳韜拈須說到:“石碑便是出土于此,后來一直存放于我家。此次知曉齊光大人攜幾位高徒前來,便命人將石碑再運送至此,方有探古尋幽,身臨其境之感。”
幾人會心一笑,將目光轉(zhuǎn)向了石碑。
這碑保存得十分完整,上面的文字清晰可見,但令人疑惑的是,石碑用料卻很是尋常,碑上也無繁復(fù)精美紋飾,似乎并非出自高門官宦之家。
眾人都頗為不解,于是開始細讀碑文,探個究竟:
哀無名氏
維廣德元年八月十五日,余終歸家,至家門忽見一人橫尸于此。念其暴骨無主,欲命童子埋之,然不知其名姓,遍問旁人,無果。惟一婦人告之,亡者生時日坐門前,自言為鄭氏仆,世代為主家侍養(yǎng)花草,有滿譽雒陽之藝。昨日薄午,其曾喃曰:牡丹花開,鄭家郎君可有歸矣?及至薄暮,人已死焉。
余聞言,涕泗滿面。就后院花圃為一坎,葬之。又以雞、飯一盂,嗟吁泣涕而告之曰:
嗚呼哀哉!汝何人?汝何人?吾中書舍人雒陽鄭瑯也。吾與爾雖有主仆之名,吾既不知爾郡邑,又不知爾姓名。爾何辜乎?何必忠心幾愚至此?吾少時離家,至今歸返,已十有七年矣。庭院破敗,親友散盡,早已物是人非。爾率妻子另尋差事可度余生,胡為乎不領(lǐng)食飯而終日守此空宅?吾歸矣,爾何以遽然奄乎也?
余憶往昔牡丹之會,公子王孫往來宴笑,光祿池臺錦繡遍開,物華天寶,輕歌曼舞通宵。及至漁陽叛亂,經(jīng)年征戰(zhàn),盛世舞頹聲漸消。嗚呼!昨日之雒陽如夢幻泡影,今日之長安空余鳥雀聲悲。權(quán)貴尚且落魄,何論爾等蕞爾之民維生之難。朱門已敗,何人再養(yǎng)牡丹?
嗚呼傷哉!吾念爾孤骨無依而葬之,以全世代主仆之情。吾為爾歌,爾且聽之!
歌曰:邶山聳立兮飛鳥盤旋,游魂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四海皆同,長眠異鄉(xiāng)兮了有所終。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來世勿做養(yǎng)花人,牡丹易敗入塵埃。吾與爾皆喪家之犬兮,家破人亡而空唏噓兮。盈虛終有數(shù),性命不可期。吾茍死于茲兮,率爾牡丹,來從予兮!吾與爾邀以嬉游兮,忘卻世憂。爾安爾居兮,莫有無窮之愴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