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晉臣不由抬頭看向前方的趙煜。
記憶里,大人在崔瑈面前就不曾隱藏過情緒,連自己都很少見過他這般放松的一面……看來,崔瑈的確深得大人之心。
他斂下眼眸,不禁對這位小姐既有些佩服又心生羨慕。
徐徐夜風(fēng)將崔瑈的發(fā)絲吹拂翩飛,抬頭看,幾顆星星點綴在天穹之上,陪伴著那輪彎月。她在心中默默數(shù)著:一顆,兩顆、三顆……
“最近還看小說游記嗎?”左側(cè)忽而響起一道詢問。
崔瑈一愣,正要琢磨此話有何深意時,趙煜側(cè)首,輕飄飄說了一句:“不是考核,不用過腦子。”
不過腦子說話,萬一惹您厭煩怎么辦?悄悄腹誹一句,她很快便如實說:“沒有了。十二歲之前學(xué)生還時常在看,到了國子監(jiān)后就沒再看過了。”
“是不是書上的人物總比現(xiàn)實中的有意思?”趙煜看著那天際杳靄蒼茫之處,語調(diào)清淡。
崔瑈下意識極輕微地歪了下頭,本想否認(rèn),最后卻笑了,“以前……好像是這樣認(rèn)為的。”
她回想過去寫的手記,里面藏著自己對周圍人的尖刻品評,既有全賴祖輩基業(yè)而學(xué)無所成的浪蕩子,又有滿腹“之乎者也”卻不知所云的酸書生,還有上下攀援、左右逢源的人精。
她時常感覺自己走在刀尖上,每走一步便添上一處新傷。
總有人會用下流的話向她啟蒙男女之事,而當(dāng)她用盡全力從自我厭惡中掙脫出來時,便又有人一遍接著一遍地提醒她,你不過是個女子,記得把腿并攏,別去爭搶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忍不住難過時也會自哀自憐一瞬,不過很快又恢復(fù)了過來,只覺自己脆弱得可笑。旁人與她哪有那么多干系,她與這世間的緣早已隨著至親的死亡而寂滅了大半,只要忘掉肉身的存在,便不會那么痛苦。
但此刻,就在這清風(fēng)明月中,她卻驀然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并非只有書中藏著她的向往。這世間的人與事,似乎遠比以往料想中來得有趣,而她,好像重新生出了一種新奇的期待。
崔瑈不自覺看了他一眼,心里忽然變得軟軟的,就像是下了一場春雨,萬物開始生長。
很快,她也轉(zhuǎn)頭望向了前方,隱約感覺先生這話并非隨便一說。
趙煜的確意有所指,她那幾張答卷和心得其實隱見小說游記的影響,亦藏著她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一絲惶惑。
許是夜色淡化了身份等級的懸殊,崔瑈竟感覺身邊之人離自己很近很近,近到她觸手可及。
“先生,您少年時為何要游歷呢?”藏了許久的好奇,就這樣被她輕輕道了出來。
清風(fēng)徐來,幾無聲息。
“想于須臾間,盡見世間牢籠百態(tài),而無所避之。”
趙煜的語聲散漫而隨意,但這句話聽在崔瑈耳中,卻有種雷霆萬鈞的力量。
她默念著,只覺字字珠璣。
“那實現(xiàn)了嗎?”某人并沒有察覺,自己在趙煜面前越發(fā)大膽無忌了。
趙煜也不在意,挑眉道:“見是一回事兒,于己則另說。”
這樣……崔瑈眉頭輕擰,似乎有點兒失望,抬手胡亂將吹至臉頰的長發(fā)拂至耳后。
趙煜忍不住唇角微彎,“即便如此,面對人世間的種種喜笑慕眷、心戚哀憂時,也會更加坦然而無畏。”
見眼前人有些愣怔,他語氣愈發(fā)輕緩了幾分,“只有見了天地之大,才能打破包裹住自己的種種外殼,不再畫地為牢。”
崔瑈尚未察覺到趙煜的意有所指,只感覺他的聲音中,好像有種令人心安的確信感。
她反復(fù)想著他這番話,試圖抓住其中要領(lǐng)時,卻又不小心令它飄忽而去,不過即便如此,已下意識輕輕點頭。
趙煜將視線移開,不再看她。
他向來不是喜歡說教的人,但對著她,他的行為有時竟出乎自己意料,好像生怕她多走彎路。
這個學(xué)生悟性不錯,因心性善良,即便故作圓融也能叫人一眼看穿,既聰慧敏感,又天真執(zhí)拗。
只不過,心思過重,慧極必傷。
夜風(fēng)將她烏發(fā)的幽香吹散開,如絲如縷,綿延不絕……趙煜意識到,自己對她的關(guān)注有些過多了。
清晨,一行人動身離開晉元,繼續(xù)南下。
許是坐了太久的車,崔瑈今日又覺腦子昏昏沉沉的,于是一路都在閉目養(yǎng)神。
下午,馬車走過一座山間峽谷后,兩旁的景色突然變得迥然不同,她也稍稍提起了些賞景的心思。
從窗外望去,四處空曠無垠,零星的綠植在黃土大地上勁勁生長,道路盡頭,一輪紅日掛于半空,已開始緩慢下沉。
行駛了約半刻鐘,有隱隱水聲從前方傳來,馬車愈走近,水聲也愈大,仿若驚濤拍岸。
眾人下車,站在岸邊,腳下所踩土地正因眼前這來勢洶洶的天上之水而微顫。兩岸溝壑縱橫,青黃石壁峭立,黃河之水從高處奔騰而下,形似萬馬,聲如雷鳴,徑直向東流去。
一行人靜默不語,或為這壯觀景色而心折,或為這洶涌之水而心驚。
方建鴻?quán)剑骸包S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我再也想不到,還有什么詩句比它更能描摹黃河的雄壯。”
走上前來的高玠心里一緊,脫口感慨著:“千百年來黃河履治履泛,看來唯有親臨此地,方知人力之微,治水之難。”
就連向來對任何事都感覺尋常的薛嘉卉,面對此景也已寂然無聲,心生震撼。
眼前的激流似怒號咆哮的野獸,碰撞的水聲在眾人耳旁“轟隆”作響,黃河帶來的水汽彌漫于空,反射著夕陽的余暉。
岸邊的崔瑈,似覺天地都被裝入一個光影浮動的霧罩里,有一種模糊的不真實感。
突然間,她想起了千年前的那位圣人,他那時見到的河,會是眼前的這條嗎?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站在這黃河邊上的她再次記起這句話時,卻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哀傷。
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如流水般一刻不停地向東而去,最終匯入大海,消逝不見。
年齡、容貌、金銀、名聲,皆是如此,還有人。
崔瑈不自覺看向站在左前方的趙煜,他的背影蕭然而獨立,似欲遠離塵囂,乘風(fēng)歸去。
她有些怔愣,此刻,他與自己的距離好像很遠很遠,是那般遙不可及。
怎么辦呢?每當(dāng)與先生說話時,他的篤定似乎能將她的不安定感倏爾吹散。然而,惟余她一人時,焦慮卻又如潮水般涌來,將她整個人淹沒。
崔瑈垂下眼,心間微微發(fā)漲,自己對他的依賴好像愈發(fā)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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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船渡過黃河后,一行人便踏上了中州大地。
四月初七傍晚,馬車駛進了中州的州府雒陽,在一處驛舍門口停下。這驛舍乃是由朝廷統(tǒng)一撥款出資修造,而地方州縣負(fù)管理之責(zé),專用于接待外出公務(wù)的官員。
一行人剛下車,驛舍門前三個作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便立刻迎了上來,中間那人溫和一笑,躬身向趙煜恭敬作揖到:“趙大人此行辛苦了,在下便是陳韜,久慕大人盛名,今日得與大人一見,幸甚至哉。”
他抬起右手指向了旁邊二人,殷勤地為趙煜引見,“這位是程守中程先生,長淵書院院長,這位是吳墉吳先生,是佛道畫、山水畫的大家。”
程守中和吳墉含笑拜見了趙煜,這二人年過五十,發(fā)須微白,皆是一派儒雅清和。
“上次見到齊光大人時,還是三年前在景略先生的宴請上,因時間匆忙,我等未能與大人一敘,而今日大人蒞臨雒陽,我二人正是聞風(fēng)而至,可不能再錯過了。”
程守中搖頭嘆笑,話里話外滿是對趙煜的推崇。
趙煜笑了笑,“長淵栽桐引鳳,吳畫滿壁生風(fēng),今日得陳知州牽線與二位先生一見,實乃我等幸事。”
他語聲清冽閑雅,總有一種從容不迫,又側(cè)過身對四人道,“還不見過陳知州與兩位先生。”
四人立刻上前一一拜見,又是一番寒暄。
在三位長者的陪同下,趙煜一行人走進了驛舍,此時才知陳知州早就打點好了一切,不僅幾人入住的臥房均已特意翻新,而且連晚膳也都安排妥當(dāng)。
今日是分案而坐,陳知州引著趙煜落座主位,隨后與程、吳二人依次坐于趙煜右側(cè),崔瑈、高玠、方建鴻和薛嘉卉則依次坐在趙煜左側(cè),自沈承遠的那次宴請之后,四人的這一座次便已成定例。
坐定,崔瑈打量著案幾上的菜肴,發(fā)現(xiàn)從食材到菜品都非同一般,恐怕不是尋常驛舍所能供給。高玠顯然也注意到這一點,側(cè)首與她相視一笑。
這長淵書院與西狩書院一樣,同為天下五大書院之一,游學(xué)不過半月,他們四人就已經(jīng)見了兩家書院的掌事人,而今日這位吳墉更是名聲震耳的大畫家。
此次陳知州拜會先生,不帶任何官員僚屬,卻邀了兩位文人大家作陪,從中便可知他心思精巧。
她望向?qū)γ妫愴w正溫文笑著與趙煜攀談,態(tài)度恭敬的同時又不過于諂媚,看來是個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