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樣
兩刻鐘后,一行人終于回到客舍。
崔瑈并著薛嘉卉剛要走向大門時,怎知樓上用來支窗的木竿突然松動。
誰也沒意料到這等意外,落后半步的高玠迅速一把握住崔瑈手臂,將她猛拉至懷中,而孟春也幾乎同時推開了薛嘉卉,瞬息之后,木竿砸空在地,彈了兩下。
“已經(jīng)沒事兒了,剛才弄疼你了嗎?”
低頭盯著她紅潤飽滿的唇瓣,高玠問得漫不經(jīng)心,邊說邊緩慢松開了手,只是掌心仍留存著片刻前的柔軟之感。
被人突然抓住手臂那刻,崔瑈嚇得心跳驟停,不過轉(zhuǎn)頭瞧見地上的木竿后便知曉了原委。她回過頭來舒眉一笑,目光盈盈:“不疼,謝謝師兄相助。”說完朝薛嘉卉走去,發(fā)現(xiàn)她也只是踉蹌了一下,并無大礙。
高玠站在原地,靜靜凝視著前方那人。幾步之外,昏黃夕照溫柔落在她纖柔的身體上,恍若圣光,他似乎還能聞到那縷處子幽香,暖甜誘人,輕輕淺淺,直叫他色授魂與,心神蕩漾。
過了會兒,高玠抬腳前行,最后一個走進(jìn)了客舍。
站在二樓窗邊的趙煜將剛才的事盡收眼下,回想著片刻前高玠的神情,不由得輕輕揚了下眉。
晚間用膳時,飯桌上照舊極為安靜,就連筷著相碰之聲也幾不可聞。然而今日的安靜中多了一絲“你我皆知而他卻不知”的異樣,眾人終究被所謂的江湖術(shù)數(shù)攪亂了心神。
崔瑈看起來神色寧靜,然而心里早已亂成一團。
傍晚時因身上只帶銀票,她便從晉臣給的錦袋里拿了十兩銀子遞給周虛延,其他幾人必然都留意到了。如此一來,自己不就是挪用公款了嗎?
到底是該當(dāng)著眾人的面坦白,還是單獨找先生認(rèn)錯?可她從未主動找過先生,這樣一來是否太過冒然?而如果自己不說的話,晉臣又是否會向先生稟告?
崔瑈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凝神權(quán)衡著幾種可能。
趙煜剛一停箸,四人也齊齊放下銀筷。
就在趙煜準(zhǔn)備起身的前一刻,崔瑈硬著頭皮輕聲開了口。
“先生,學(xué)生想向您認(rèn)錯。方才我等體味當(dāng)?shù)仫L(fēng)俗時,不得已擅自借用了游學(xué)經(jīng)費,等兌了銀票后我會立刻將錢補上,還請您原諒我這次的冒失,學(xué)生保證絕不再犯。”
話一說完,崔瑈心里打鼓地望向趙煜,臉頰已開始迅速升溫。
趙煜側(cè)頭看著她,淡淡問:“玩了些什么?”
崔瑈呼吸一停,未曾料到先生竟對這事兒如此好奇。在一陣快過一陣的心跳聲中,她調(diào)了調(diào)呼吸,措詞到:“這晉元小鎮(zhèn)頗具中原特色,因地處黃河水網(wǎng),洪災(zāi)頻繁,似乎盛行占卜之風(fēng),學(xué)生見沿途有不少算命攤位,于是入鄉(xiāng)隨俗……”
“算、命?”趙煜一字一頓道,尾音微微上揚。
四人還是第一次見趙煜露出了不可思議的神情,心里都是一窒。
“算出了什么?”他繼而慢悠悠地問。
……
崔瑈腦袋瞬間充血,微微張了張口,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下意識將指尖捏得發(fā)緊,突然發(fā)現(xiàn)在自尋死路方面,自個兒還真是天賦異稟!
見崔瑈遲遲不答,可雙頰卻已漲得通紅,再掃視另外三人一眼,竟皆是神情緊張,各有異色。
趙煜輕輕點了下桌面,不再多問。
然而這道聲音卻像是敲在了每個人的心上,室內(nèi)氣氛一時凝滯緊繃,如同一張拉滿了的弓。
就在下一刻,崔瑈如聞天籟。
“不必補了,就從你壓歲錢里扣。”
說完,趙煜長身而起,朝著門口走去,四人見狀立刻起身目送。
等他離開后,余下之人面面相覷,都還有些沉浸在絕處逢生的余韻中。
突然間薛嘉卉“噗嗤”一聲,另外三人也終于忍不住了,齊齊笑出聲來。
回味著趙煜的那句話,崔瑈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翹,心里不禁輕輕哼笑:原來還有壓歲錢拿……先生仍當(dāng)她是小孩兒呢?
回到臥房,趙煜坐下翻開了公文。晉臣靜默隨侍一旁,過了半晌,突言有事稟告,然而話一說完卻又閃過了片刻的遲疑。
趙煜抬了下眼,今兒一個個的都是怎么了?
晉臣立刻回轉(zhuǎn)心思,詳細(xì)匯報了傍晚之事,并將周虛延的話一字不落地復(fù)誦一遍。
趙煜聽完神色不變,“周、虛、延,不就是‘謅虛言’嗎?查清楚此人底細(xì),若有人特意安排,立刻斬殺。”
晉臣恍然,向來沉穩(wěn)的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羞慚,他怎么就忘了這一可能?許是察覺到,大人的確待崔瑈很不一般吧……
趙煜掃他一眼,淡笑,“你還相信這事兒?”說完便繼續(xù)翻開了公文。
只不過旁人不會知道,貌似波瀾不驚的人,已然罕見的走神了一瞬。
回想起飯桌上她雙頰緋紅似被胭脂浸透,緊張時只知道用一雙濕漉漉的杏眼乞求地看著他,趙煜的心里終究還是劃過了一絲異樣。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窗外蟲鳴聲聲,愈發(fā)襯出夜色的靜謐。臥房內(nèi)藥味濃厚,熱氣繚繞。
崔瑈泡在浴桶里,露出了一截玉白肩頸,雙臂俯靠在桶沿,眼睫上也沾了幾顆晶瑩的小水珠。孟夏彎身為她揉捏后背,力道柔緩,直叫人舒服得昏昏欲睡。
“今兒小姐逛了哪些地方?”孟夏一邊按,一邊好奇問。
聽聞此話,各種記憶瞬間涌入腦中,困意立時消退大半,崔瑈垂了眼,輕聲道:“就看了出地方戲,嗯,還瞧了算命先生算命……”
孟夏也是閑聊打發(fā)時間,并沒有留意到她聲音中的異樣。
崔瑈歪頭靠著手臂,總覺得心里發(fā)熱,突然看見孟夏放在桌上的佩劍,一時好奇心起,帶了幾分試探,“孟夏姐,你以前曾隨先生外出游歷過嗎?”
“未曾,這次游學(xué)我也是第一次。”說完,孟夏記起侍衛(wèi)長曾專門交代過,大人對崔瑈很是看重,于是特意多說了兩句。
“不過八年前大人曾帶著侍衛(wèi)長游歷天下,北至漠北,南至南海,西至碎葉,東至蓬萊,用時近五年。世人只看到大人出身尊貴,卻不知他年少時便行走萬里,吃盡了常人難咽之苦。”
原來,先生年少時確實曾游歷四方。崔瑈自然聽出了孟夏話里滿滿的崇敬,亦是贊同。能跋涉萬里之人,必有著遠(yuǎn)高于常人的堅毅。
先生,似乎總與旁人很不一樣,看似清貴自矜,有時卻不拘小節(jié),瞧著疏雋高遠(yuǎn),又冷不丁與她逗趣。
即便今日她寧愿失禮也拒不回話,他竟然也放過了她,而這貌似不是第一次縱容了?先生還真是雷聲大,雨點小啊……
她忍不住笑了下,感覺趙煜就像是一個謎,表面上叫人猜不清摸不透,然而,她卻好像覺察到了他的內(nèi)里,一種引她親近的良善與包容。
起身穿上衣裙,崔瑈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明月彎彎,清風(fēng)拂面,輕輕吹動著那一波三折的心緒,頓時興起幾分賞景的心思。
“孟夏姐,我們?nèi)ヂ杜_吹吹風(fēng)可好?”
孟夏對崔瑈基本是有求必應(yīng),兩人簡單收拾一番后前往客舍頂層。
剛一踏上露臺,卻見已有人正立在欄前,幾步之外又立侍一人。欄前的男子背影修長挺拔,肩膀挺闊,崔瑈一眼便認(rèn)出那是趙煜。
她心里一動,雖想走上前,但又怕此舉過于莽撞,一時間進(jìn)退猶疑,最終還是側(cè)身對孟夏悄聲道:“走吧。”
誰知趙煜耳力極好,相距十來步,僅憑一聲便聽出了是她。
“綺月。”他并沒有轉(zhuǎn)頭,然而這道低沉悅耳的聲音卻隨著夜風(fēng),輕輕鉆進(jìn)了崔瑈的耳中。
突聞趙煜出聲喚她,崔瑈驚訝之余心情立刻微揚起來,緩緩抬腳來至他身邊,而孟夏則自覺退至露臺之外。
崔瑈還在想著剛才那聲“綺月”,竟發(fā)覺先生其實極少喚她小名或名字。此刻站在他身側(cè),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怕冒然出聲攪擾了他的清凈,又覺得即便這樣靜靜站著不說話,其實也挺不錯。
“怎么,見我就跑?”趙煜的視線從幽藍(lán)無際的夜空轉(zhuǎn)向了她,語聲清淡,意味不明。
“學(xué)生不敢。”崔瑈莞爾,“只是擔(dān)心擾了先生賞月的雅興。”
“那你更得留下了。”趙煜好整以暇,“這新月終究少了點兒意思。”
話剛說完,他便覺不太合適,眉毛幾不可察地?fù)P了一下。
崔瑈一怔,不知趙煜話里之意,然而與他黑亮的雙眼對上后,忽然就有些回過味來。
今日正值四月初四,月缺未滿。
“綺”有“美妙”之意,如此,“綺月”可理解為“美月”。
所以,先生是依據(jù)這一點,拿自己的小名開了個玩笑嗎?
——初四的殘月比不上眼前的“美月”。
她從小便喜歡與爹娘玩文字游戲,如今突聞趙煜這一戲語,竟是遇上了同好,不由恍然一笑,“先生此語妙極,我這小名便又多了層含義。”
趙煜的目光落在了她那水紅色的唇瓣上,柔美鮮妍好似花間沾露……
他不動聲色看向那雙杏眼,里面似乎盈滿了自在坦然,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未曾料到,他所覺察到的曖昧之意,卻被她解讀得如此自然合宜。
——你一走,也就少了可賞之月。
于他而言,此話意在“賞”字,然而這個字用在他們二人之間,不免顯得狎昵。
收回視線,趙煜繼續(xù)遠(yuǎn)眺夜空,將心中未曾明說之意按下不表。
見狀,崔瑈便也安靜賞著夜景。
一時只聞風(fēng)聲,四周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