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jìn)退
趙煜自請停職的消息仿若驚雷,引得皇城上下人所共議。
在此之前,何人能料到俞大成一事會愈演愈烈,那孫縉跪門死諫之舉,更是將朝堂公然撕裂成了兩派,不僅如此,還令得那位趙齊光大人都暫避鋒芒。
當(dāng)消息傳到文瀾閣時,庶吉士們紛紛感慨品論。尤其是聽說崔瑈成了孫縉開罵的靶子后,不少人都覺痛快。瞥了眼同儕臉上的意味深長,楊昭笑笑,這不正是把他們這些人的怨氣也泄了一通么。
可沒等舒心多久,卻見崔瑈跟在館師身后走了進(jìn)來,而吳大人接下來宣布的事,再一次掀起了軒然大波!
——圣上欽點,由今年新入館的庶吉士崔瑈代表翰林院,隨禮官出行以作御制詩,迎接柔國朝貢使團(tuán)。
該如何形容各人聽到此事時的表情?先是懷疑可曾聽錯了,繼而茫然,漸漸的,臉上才浮露出震驚。
如此說來,正可謂一退一進(jìn),一隱一顯……回過味的人,只久久難以置信。
又該叫人如何去相信,長年浸淫于權(quán)力場的趙家未來家主,會甘愿退居人后,僅為給一女子讓步!
這下,周圍人看崔瑈的眼神是更加不一樣了。
楊昭心中發(fā)沉,此舉無異于將崔瑈送出去鍍金,外邊隨便走一遭回來,再交上一首不定是誰作的御制詩,往后留館就成了板上釘釘?shù)氖隆魄疲闶峭瑸橼w家人的趙嶠都享受不了這般待遇,這崔瑈,可比他預(yù)想得更有手段。
而有些離譜的人已開始遺憾,當(dāng)初爹娘怎么就沒把自個兒生成個女的呢?還得是入得了那位大人眼的女的。
崔瑈自然不知旁人隱秘想法,若是知道了,倒能感受一番世間大同。又是誰說男子定然獨立自強(qiáng)來著,想做菟絲花的可多了去了。慕強(qiáng)趨利,本性使然,怎分性別年歲。
趙、吳二人走了過來,察覺到自消息公布后,崔瑈始終沒怎么說話。想了想,吳崧有心開解道:“齊光兄行事向來有據(jù)有度,攸寧無須過多擔(dān)憂。”
之前為顯親近,他一直隨趙嶠喚她“綺月”,然經(jīng)今日一事,心想,還是喚那位大人親自所取之字,方更妥當(dāng)。原先自以為多少摸到些底,誰知依然小看了崔瑈在趙煜心中地位。
崔瑈極為敏感地留意到吳崧的改口,唇角微翹,一下便了然其中原因。
還沒等她開口,趙嶠又道:“眼下不如先想想迎賓的事,離隊伍出發(fā)可不到兩個時辰了,方才館師囑咐你的,定不少吧?”
他也擔(dān)心崔瑈一時會鉆牛角尖,怕她不忍趙煜因她遭人彈劾不說,還退讓至此。
然而,崔瑈自己卻并沒有他們所想的那般自責(zé),甚或難過。盡管眼下尚未離開,就已開始想念那人了,想著他的處境,猜測他每一步背后的緣由。
“可不少么,這一去得近一月,等到回京日,想必也春深愈濃了。”她坐在書案后,單手支頤望向了窗外長天,語氣很輕,卻帶了說不出的柔韌。
只要能讓她得到鍛練成長,只要能增長見識、開闊心胸,無論事情多苦多累,或是難度極大,她都愿好好去做,而且定要做到最好。
這必然也是他的用意吧……便求慶平此行,不負(fù)己意,亦不負(fù)他心。
另一邊,內(nèi)閣中,氣氛卻顯得劍拔弩張。
此次朝堂紛爭之劇,前所未見。正值匈兀南窺用兵之際,吳一本和梁宇深知,要想立刻平息外間異議,最大的轉(zhuǎn)圜余地怕是趙煜停職。今日皇帝雖不允,然幾次過后,終會點頭。
看著不急不躁走進(jìn)來的師生二人,梁閣老心頭火起,當(dāng)面質(zhì)問道:“張閣老煽風(fēng)點火的本事真叫人喟嘆!國朝有難,邊境本已失利,而故意誘引希進(jìn)之徒妄議朝政,該是何等狼子野心?”
半年前趙元溥尚在閣時,俞大成的任命乃得到了包括蔣儲在內(nèi)的四位閣老首肯通過,即便內(nèi)部多歧義,內(nèi)閣也得以一個聲音對外。然而,今日蔣、張手下的幾人,卻公然將趙煜與俞大成的關(guān)系挑明,擺在了臺面上,不惜彈劾內(nèi)閣也要對付趙家!
蔣儲安坐太師椅上,端起了一盞清茶,仿若未聞梁宇話中影射。
張襄合擺擺手,示意嚇了一跳的奉茶內(nèi)侍退下。這吳首輔、梁閣老,已跟隨先朝首輔趙瀛長達(dá)數(shù)十年,給老的打完下手不說,如今看來,還準(zhǔn)備繼續(xù)服侍小的。
他笑了笑,道:“梁閣老何必如此動怒?我等皆為朝為君之人,而非受祿于權(quán)貴,以公利還報私恩。外朝不滿久矣,你我身處中樞之地,更該善納人言。在下還是那句話,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況在朝之官?”
“好一個‘為朝為君’!”梁閣老猛一拍案,聲色俱厲,“別以為我不知你們收受了劉威多少好處。將俞大成換下后,誰來接替其職?劉威嗎?那個私鑄互市銀牌,險些丟失邊境數(shù)城的飯囊將軍?真到了那個時候,你等皆是國之罪人!”
蔣儲不輕不重地放下茶盞,這才緩緩道:“言必有據(jù),梁閣老還當(dāng)慎言。”
見老師發(fā)了話,張襄合一笑,再次戳人心肺:“知道梁閣老擔(dān)憂情急,但趙大人行身處世為高,不懼人查,閣老寬心則是。”
梁宇冷哼了下,怎會不知他有意激怒自個兒?可年事已高,若怒急告假在家,便真稱了這對師徒的意!也不屑與之再爭,自顧起身離開了。
見此,張襄合頗有些遺憾,轉(zhuǎn)回首時,正與吳首輔目光相遇。
這位老大人,按外間所議,往好里說乃是平和求穩(wěn)、中正守成,而說得難聽些,便是不及其前任趙瀛萬分之一的手段。
“天理之在,終不容泯。”
吳一本終于淡聲開了口,似在回應(yīng)前話。
“國朝有失,我輩萬古猶罪。”
醉心權(quán)術(shù),終會為權(quán)力所噬。對于野心勃勃之徒,也只能言盡于此了。
“崔大人,您看還有哪些需打點的?左司副方大人已特意叮囑了,等您一切安排妥當(dāng),再由下官領(lǐng)您去往明華門。”
行人司行人面帶笑容恭敬道,話里為上峰陳了情。若不是擔(dān)心太過惹眼,他們的左司副方守青大人,怕得來翰林院親迎崔瑈。
崔瑈點了點頭,出行事宜昨日就安排清楚了,眼下已無事,因到明華門還有段距離,便打算徑隨他走,遂與趙嶠、吳崧及周圍同儕道了別。
她也發(fā)現(xiàn)了,直到真要走的時候,心忽然間就變得空落落的,似乎觸不到底。
行人不著痕跡地留意崔瑈,見她嫻雅少言,更不敢放松片刻,生怕怠慢了貴人。
剛走出文瀾閣前門,卻撞上屬官來報,翰林學(xué)士瞿大人、侍講學(xué)士田大人等幾位要見她。
崔瑈不免有些意外。上午吳大人囑咐甚多,不知還有何遺漏——
“崔大人您請便,時間尚寬裕,下官就在此地恭候您來。”行人反應(yīng)極快,語意更是妥帖,暗想果不愧是那位大人心尖兒上的人,僅出行一趟,連清貴的翰林學(xué)士也對之囑咐殷殷。
“勞你稍等了,可往值房少坐。”見崔瑈朝自己頷首,行人只受寵若驚,連道不敢。對于眼前的年輕姑娘,他別說怠慢了,便是想要巴結(jié),都要琢磨別惹得貴人嫌棄。
很快便行至文昭閣。此乃翰林院諸學(xué)士辦公場所,相較于文瀾閣,愈發(fā)清凈少人。
“崔大人,便是這兒了,學(xué)士們已至,您自進(jìn)門即可。”屬官停在了階下。
崔瑈依言步上臺階,入門,隱約聽到東廂房傳來人說話的聲音,便循著聲兒往前。
繞過屏風(fēng)之際,心跳驀地停了一拍。
中間主位及左右兩側(cè)椅位上的五人中,她一眼便看見了趙煜。
男人坐于左側(cè)主位,手端茶盞置于唇下,正聽身旁人說話,唇畔掛著極輕的笑,察覺到這邊動靜,悠然抬起了眼。
“崔瑈見過各位大人。”她垂了首,恭敬行禮。
“崔瑈來了啊,坐。”瞿大人與趙煜同坐主位,溫和出聲招呼。
田文位于瞿頌下首第一位,朝她笑道:“崔瑈來我這邊坐,對面可被你兩位館師提前占了,這邊也一樣,位置還更好。”
便是能與趙煜斜面相對,視線無所阻礙。
旁人聞言,面上皆會意地露出了笑。崔瑈只作聽不明白,依從地走至次位坐下,目不斜視。
趙煜看了她一眼,亦笑:“行了,別逗我家小姑娘了。”
此話一落,眾人更是笑開。
“瞿大人應(yīng)是初次見崔瑈,去年寧遠(yuǎn)茶聚,您有事沒來成。”趙煜側(cè)身放下了茶盞,轉(zhuǎn)頭看向崔瑈,為她介紹,“瞿大人乃葉老的同門師弟。”
崔瑈彎唇而笑,再次垂首致意。
至此線都串了起來。瞿大人為翰林官之首,而自己得以入選庶吉士,走的正是這位大人的門路。
瞿頌容色和順,這姑娘得趙煜百般看重,也確非虛名之輩,關(guān)心道:“崔瑈來館一月有余了,各方面可還適應(yīng)?”
崔瑈回:“勞學(xué)士掛懷,館閣大儒輩出,同儕亦是鐘靈毓秀,晚輩只得盡力追趕,略求見賢思齊。”
瞿頌點點頭,坐于趙煜下首處的宋大人繼而問:“崔瑈可還在國史館校勘?”
吳啟宴道:“一入館就隨了柳編修校勘整理,下月回來后,打算讓她再繼續(xù)跟進(jìn)。”
對此,其余幾位大人甚為贊同。
趙煜視線落于她臉龐,雙手閑適垂放膝上,道:“修書一事雖清苦,但沉下心來遍覽萬珍,倒能鍛煉人。”
瞿大人頷首。趙煜雖未直接插手館里對于崔瑈的培養(yǎng),但不必說都知道,關(guān)系到崔瑈的任何事皆得到了其首肯,不然也不會叫吳啟宴親自來帶崔瑈了。
知道趙煜此番乃是專門來看崔瑈,幾位大人很快起身告辭,將東廂房留給了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