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據(jù)
正月三十一,就在禮部集議的前一天,作為列席之一的翰林館師吳啟宴吳大人,在年后初次授課時便以爭爵一事問及堂下的二十七名庶吉士。
“依諸君所見,前議是否可改?若可改,應(yīng)以何議代之?”
聽得館師此問,眾人一個接一個地踴躍進(jìn)言,或把整件事的起因、經(jīng)過和當(dāng)前狀態(tài)細(xì)細(xì)復(fù)盤了一遍,或?qū)θ詠淼淖诜ǘY制進(jìn)行透徹梳理,另外還不乏針對眼下之事難點的分析。
不知不覺中,崔瑈、趙嶠和吳崧成了僅剩的沒有出聲的人。
這一番聽下來,崔瑈還真領(lǐng)教了同儕們的說話本領(lǐng),聽起來似乎廣博精到,實則無一人觸及問題實質(zhì),更別提直接給出新的襲爵理據(jù)了。
但必須得說,這正是聰明人的做法。
吳啟宴自然清楚個中緣由,只和緩一笑:“閉門閑談而已,無需多慮。”
此話一出,議論悄熄,無人敢應(yīng)聲。
倒也怪不了這些帝國精英們沾輕怕重。時人心中,能入館為庶吉士者,已視同儲相。堂下這二十七人,乃實實在在經(jīng)過多重選拔,最終才從千萬士人中選出來的人尖兒,謹(jǐn)慎更甚常人,怎會莽撞表態(tài)。
吳啟宴早料到是這一結(jié)果,只繼續(xù)鼓勵道:“當(dāng)下尚無定論,惟究明禮制之心。禮失求諸野,況爾等士人?”
是啊,若無澄清國朝典章之用,何須閑養(yǎng)他們這些人?有人聞言意動,還真就開始第一個獻(xiàn)策。
“大人,依余淺見,此次襲爵未有先例可參,遂當(dāng)遵太|祖‘兄終弟及’之訓(xùn)。依倫序,武甯的確當(dāng)襲,然而其襲的乃是淳安之父的爵位。‘兄終弟及’一句中,弟必為嫡,武甯庶出,不當(dāng)襲。武璟之父雖同為庶出,璟卻為其嫡長子,與淳安同輩,可過繼給淳安之父為子,如此襲爵,正合祖訓(xùn)。”
說話之人名叫游閬,字延之,定州范陽人,自幼便獲神童之名,紹治三年更以十九歲之齡高中三甲進(jìn)士第十一名,頗受館內(nèi)諸官關(guān)注。游閬此刻不僅敢首發(fā)聲,更直接以“兄終弟及”替掉牽涉皇帝登基之根的“倫序為尊”,叫聞?wù)叽鬄榉Q奇的同時,亦多半生出信服。畢竟,此乃祖宗之法,莫有不遵之理。
崔瑈早在定州時便聽過游閬的聲名,如今看來,這位確實藝高人膽大,只是……她收回視線,面上未顯異樣。
聽完游閬此論,吳啟宴心道難得。事實上在場中人多半不知,半月前,禮部尚書薛敬仁正是用此說向首輔吳一本請示。吳一本嫌它理據(jù)不夠圓融,卻也未反對。
“延之此論頗新,變通之余,貴在以祖訓(xùn)為本。”
吳啟宴頷首表揚,可就在下一刻,話音已遽然轉(zhuǎn)變,“唯有一點,此說尚存模糊曖昧之處,恐另起紛爭。”
他沒有將話說透,僅點到為止。
游閬眉頭微凝,而庶吉士中聽懂的則面露恍然,心下忽地松快了些。
片刻前,還真擔(dān)心就這樣被游閬破了局。
游閬很快反應(yīng)過來,朝吳啟宴拱手,坦誠道:“承蒙大人提點,是我思慮不周,心急解題了。”
崔瑈見狀微微牽動嘴角,只覺游閬這認(rèn)錯態(tài)度挺好,虛心敞亮。的確,若真依他所說,那么有資格襲爵的人還應(yīng)包括武甯的長孫武攸。
武甯生有三子,皆非嫡出,唯一孫兒武攸亦為庶子。在身份上,武攸雖比其堂叔武璟低了一層,可在其他方面卻有說道之資:若依祖訓(xùn)“兄終弟及”,武璟襲爵,意味著直接略過淳安,過繼給淳安之父為嫡子,如此則生生斷了淳安的繼統(tǒng);相比之下,若將武攸過繼給淳安為嫡子,則保全了淳安之父—淳安這一大宗脈系。
這便是吳啟宴那句“另起紛爭”的原因吧——縱使“兄終弟及”是為祖訓(xùn),但終究擴大了襲爵人選的范圍,不僅如此,身負(fù)罪責(zé)的武甯一支還能同時依恃倫序之名,似更具襲爵資格。這就相當(dāng)于將眼前足夠復(fù)雜的情勢進(jìn)一步復(fù)雜化。
吳啟宴看向一直未發(fā)言的三人,“你們怎么看?盡可暢所欲言。”
見二叔特意問詢,吳崧只好道:“不瞞大人,在我看來,延之所言雖不完滿,但有據(jù)有典,不失為解決之法。”
旁邊有幾人立馬跟著點頭附和,那原先對游閬的話不以為然者,眼下也因吳崧的表態(tài)而改換了想法。
吳崧此論,怕是距吳首輔之意亦不遠(yuǎn)……眾人這般猜測著,開始或隱或顯地看向堂左側(cè)的二人。
就不知,江左趙家究竟是何態(tài)度。
“衡如、攸寧,有無不同想法?”
吳啟宴目光從趙嶠臉上滑過,最后落于崔瑈。
趙嶠這下心里有了數(shù),吳大人怕是有意想探探他這新學(xué)生的底細(xì),于是只作壁上觀,靜等那位應(yīng)對。
崔瑈此番聽了良久,心底早已轉(zhuǎn)過數(shù)念。
其實在她看來,去年禮部的初議定得有些輕率了。面對祖訓(xùn)典章未及之例,數(shù)十位禮官未經(jīng)詳細(xì)論證,直接套用了今上的登基理據(jù),意圖很明顯,不過是為了避禍上身。
可是,禮部一不曾想,當(dāng)年興王、益王爭儲與今日武甯、武璟爭襲實有不同,二不曾想此次爭襲會因牽涉新政,爭議不斷擴大化。
對于這件事,她確實有不同看法。只是,如今局面下,趙煜會如何處理?是否與她一樣呢?崔瑈輕抿了下唇,吳大人這般定要她答,恐怕有他授意吧——
“回大人,”她沉吟片刻,道,“依學(xué)生愚見,此次襲爵,當(dāng)如武官襲蔭例。”
年輕姑娘聲音清澈柔和,如綢緞般熨帖人心,聽來只覺享受,然而她話里內(nèi)容卻似一道閃電,在吳啟宴心間倏爾劃過——觀他神色,眾人已覺出不同,一時,堂內(nèi)靜得可聞人息!
吳啟宴定定看著她,未有言語,旁人亦難知其真正想法。
迎著前方目光,崔瑈語聲徐徐不紊:
“《會典.職制》載:凡武官應(yīng)合襲蔭職事,并令嫡長子孫襲蔭,如嫡長子孫有故,嫡次子孫襲蔭,若無嫡次子孫,方許庶出嫡長子孫襲蔭,如無庶出嫡長子孫,許令弟侄應(yīng)合承繼者襲蔭,若無庶出子孫及弟侄,不依次序,攙越襲蔭者,杖一百,徒三年。”
她一字不落地復(fù)誦著,并不懼點明其中曲折。
“觀此條文辭,其首言大宗,次及小宗,若依對仗,至‘如無庶出嫡長子孫’一句,后面當(dāng)言‘庶出嫡次子孫’,然其并無此句。可見,此例意在分說嫡、長,‘先嫡后長’之意盡現(xiàn)。”
“淳安之父,是為宗主;淳安薨,大宗世絕,以小宗相繼。其中,武甯庶出行三,雖有長子孫,然非嫡;武璟之父庶出行七,武璟正為嫡。”
“因此,毋庸諱言,武璟理當(dāng)襲。”
而不論是祖訓(xùn)所言“兄終弟及”,還是此武官襲蔭例,不論是天子承統(tǒng),還是世家相繼,皆指向一點:帝國尊嫡甚于長。
崔瑈目色明凈,語氣輕緩,然而在場所有人都聽出了其中堅定。
吳啟宴這下是真正被小輩給驚了一道,此論一出,他便清楚明日所議定難逾越此說!
武官襲蔭例,武官襲蔭例……怎么就沒有人想到呢?
爭議紛紛之前,內(nèi)閣及眾部大臣對禮部初議毫無疑義,然則異論一出,所有人才意識到今上即位決不同于眼下爭襲之事,當(dāng)初趙家用“倫序為尊”,便在于正宮太子已薨,后繼者無所謂嫡庶。可禮官偏偏懾于前說,不敢二言,當(dāng)為一|大過失。
即便如此,從內(nèi)閣至翰林院再至禮部,帝國竟無一人提出,甚或知道這武官襲蔭例……畢竟,方才提及的《會典》于元和三年重修,歷時四十三年,至隆宣二年頒布。嘉祐二十六年,先帝命再修,至今未成。
“攸寧如何得知此條律例?”
吳啟宴徑直問道,臉上神色未改,問話語氣卻實在溫和。必須說,能得趙煜看重,可推測其人定有非凡之處,但崔瑈今日表現(xiàn),依舊大大超出了他的預(yù)期。
觀館師的語氣態(tài)度,余人暗暗交換了眼色。很快,有人面龐帶笑地注視崔瑈,等她回答,也有人斂下眸中異樣,自顧沉思。不管各自如何作想,這些男子終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來自崔瑈的威脅,壓力驟增。
察覺到周遭的微妙氣氛,早已習(xí)慣的崔瑈只看向吳啟宴,從容道:“學(xué)生得知此條,實出于偶然。本月中旬,田大人命我等入典藏閣對仁宗朝以來的典章冊目進(jìn)行分類,以俟諸大人修定。其間,我見刑部、戶部和禮部的卷冊中已有三十二卷泐漫,字跡不清,遂向田大人自請校勘之務(wù),得允。”
她頓了頓,唇角略彎:“好在《職制》一卷保存完整,‘武官蔭襲例’清晰可見。”
話音落下,有人忽記起與崔瑈同去整理時的情景,心中未免咋舌,彼時不過見她多本互對,以為僅確定冊目序號而已,怎知此女乃作校勘,竟然過目不忘……
吳啟宴聽完點點頭,自是明白崔瑈最后一句的言外之意,臉上撐不住浮起了笑。
看著眼前的清麗少女,他很清楚,前些日子這孩子的整理任務(wù)會有多重。難得,二十余位庶吉士中也惟她主動請纓,得此收獲。
……
二月初一,禮部第二次集議,以武官襲蔭例議請武璟襲爵,得上允。命下,眾悉以為然,再無二議。
一日之內(nèi),崔瑈之名再次于京官中遍傳,然多數(shù)人只當(dāng)崔瑈不過擔(dān)了虛名,實則真正主事人只會是趙煜。
知曉內(nèi)里實情的如吳啟宴,卻對崔瑈大加改觀,心道果不負(fù)趙煜對她的看重。
直至兩個月后,他偶然得知田欒田大人命諸生整理卷冊并非一時興起,早在去年年底便得了上面吩咐,定下此項開年教習(xí)之務(wù)。
再觀去年禮部初議方定,立刻有多位御史站出來彈劾,不僅直指武甯,更揭禮部之過,而趙煜正為都察院最高長官,若無他默許,襲爵之事也發(fā)展不到后來之洶洶。
面對如此多的巧合,他不得不深想其中必然之處。如此,趙煜怕是早有將崔瑈推向臺前的準(zhǔn)備,縱使……連崔瑈都被蒙在鼓里,絲毫不覺身邊人的步步鋪路。
費心曲折至此,也令吳啟宴著實領(lǐng)教了趙煜的行事作風(fēng),一時感嘆萬千。此乃后話,不多提。
崔瑈回到景園,獨自待了兩刻鐘后,趙煜也從宮中回來了。
聽到前院動靜,她飛快起身,小跑著朝外而去,剛至門口時差點兒與人正面撞上,幸好趙煜及時扶住了她側(cè)腰。
“怎么了?何事這么著急?”他垂眸看她,見這姑娘清黑杏眼亮晶晶的,聲音中不覺帶了笑。
崔瑈抬起手,環(huán)住男人脖子,如花蔓般纏了上去。其實就是很開心,從今日館師們看她的眼神中,她知道自己這次真正得到了翰林前輩的首肯。
“今天,館里好幾位大人都表揚我了。”還是特意找過來,只為鼓勵她一句。崔瑈埋首在他頸窩處,向他細(xì)聲說著,有些不好意思去看他。
趙煜無聲一笑,怎會不知她入館半月來壓力不小,一邊輕撫她綢緞般的烏發(fā),一邊順著問:“是么,誰表揚你了?怎么說的?”
“先是田大人說我校勘用功,記性也好。宋大人、瞿大人和柳大人讓我有問題多找他們,不用怕麻煩,國史館的幾位大人亦跟著來了。下午,我還在館里遇到四叔,他也夸我做得不錯。”
“這次是做得不錯,可以史冊留名了。”
趙煜摸了摸她玉白小下巴,語聲悠閑,崔瑈本以為這人在尋她開心,然而很快意識到,他恐怕并非玩笑。
幾十年后,等到新帝命修今朝皇帝實錄時,紹治五年初的郡王襲爵之事,必會有她的名字——崔瑈,而非“崔氏”。
而他呢?他的名字不僅會出現(xiàn)在實錄中,大周國史里亦必不可少。紹治元年狀元及第入翰林,紹治二年修睿宗實錄,紹治三年二十三歲掌國子監(jiān),紹治四年升都察院左都御史,平定藩王叛亂,成為大周開國以來最年輕的九部大臣之一……
抬起頭,看著身前人的英俊面孔,崔瑈心想,今日的她,或許離他更近了一步。
與“趙煜”此名并列出現(xiàn)于史冊之上,忽然間成了她前行的又一動力。
于她而言,這當(dāng)是一個既世俗無比,又動人至深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