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辯
時間很快就來到了崔瑈入館。正月初八,不僅是崔瑈頭次入宮,也是她以庶吉士身份正式入翰林的日子。
當看見屏風(fēng)后走出的人時,趙煜目露欣賞。
大周庶吉士服制為圓領(lǐng)袍外束烏角帶,他對此早就見慣,然而一到這姑娘身上,竟令他再難移開視線。原本素淡的鴉青色反將少女稱得宛若明珠生光,不僅內(nèi)蘊文士典雅,更顯清絕動人。
崔瑈自然留意到男人目光流連,一邊若無其事地朝前走近,一邊暗自品味他細微神色變化。從眉毛,到眼睛,再到嘴角似有若無的笑。
只是漸漸的,隨著距離越來越近,身上他目之所及之處竟悄升熱度,鼻端也隱約嗅到了熟悉的檀香味,清清淡淡的,混合了他的體息,很是好聞。
不知怎的,崔瑈臉頰有些發(fā)燙。
趙煜視線再次落于那姑娘的細腰,盈盈不足一握,柔韌之美難以形容……四目一經(jīng)遇上,只見女孩兒杏眼含水,香腮染赤,可面上仍極力維持從容。
相比過去,她每次看他時眼底滿溢純?nèi)磺樯睿涩F(xiàn)如今,里邊已添了幾分道不明的情愫。
趙煜自然知道原因,忍不住笑了,俯身,輕啄了下她嘴唇。
“欲蓋彌彰。”
在他靠近那刻,崔瑈不覺閉上了眼,聽聞此話,睜眼后目露不解。
伸出纖細食指撥弄他腰間玉帶,忽道:“怎么辦,我今日有些緊張。”
趙煜被那作亂小手弄得分了神,自若握住她指尖,牽著人往東廳而去,隨口問:“如何緊張了,跟我說說?”
在茶幾對面坐下,崔瑈未曾思慮太多,回:“之前聽趙嶠言,庶吉士課業(yè)緊張,考核甚繁,另外人際交游復(fù)雜——”說到此處她略停頓,搖頭道,“不對,其實是我心亂了……”
如果自己只是博陵崔氏的崔瑈,面對眼下處境,她斷不會這般猶疑。如今的她乃是與江左趙家、與趙煜名聲相連,身上陡然添了千鈞之重。畢竟在外人眼里,作為趙齊光的學(xué)生,她遠超翰林院同輩實乃合情合理,而稍有失誤則得忍受嗤笑。誰讓你占據(jù)了天時地利人和,卻還是不爭氣,這怎能叫人心平?
她害怕給他丟臉,害怕旁人說,他看重的學(xué)生也不過如此。轉(zhuǎn)念又想,他一直過的不正是這樣的日子嗎?一言一行皆被置于帝國萬眾精英眼前,任由品評。思及此,望向他的目光變得柔軟更甚,滿是傾慕。
趙煜心如明鏡,放下茶壺,將剛倒好的清茶推至她面前。
等崔瑈接過,他這才不緊不慢道:“其他的都好說,就這識人的功夫你還須長進,別跟人相談甚歡,臨了把我給忘了。”
一瞬間,崔瑈“嗤”的笑出聲來,知他故意曲解“心亂”一句,乃是變相安慰罷了。不過,自己還是頭次聽趙煜這般說話,真真切切的陰陽怪氣,怕是還記著武謙那件事。想到這兒,心中泛甜,嘴里卻反駁:“我哪有!”
聽她嬌聲嬌氣,趙煜不由輕笑,邊說邊放下杯盞,語氣悠然:“我不跟你翻舊賬,只看今后表現(xiàn),若是再犯——”
崔瑈視線始終凝在他被茶水潤澤的雙唇上,忽地情不自禁湊上前,啟唇含吻住了他唇瓣,濕濡舌尖輕舔一下,沾了茶香后又立刻退回。
被這突襲之舉打斷,趙煜停住話音,就這樣定定看著她,目光愈發(fā)深黑。
對視半晌,崔瑈微抬下巴,單手支頤間拇指撫過玉白頸側(cè),輕聲問:“若是再犯,你當如何?”不經(jīng)意間流露了幾分睥睨。
在他面前,她從未如此展露過那骨子里就有的矜傲。
趙煜暗自玩味一瞬,身體舒落地靠向椅背,左手食指點了點案面,“再犯啊……”他側(cè)首看她,“我只好親自去會一會那人。”
男人唇畔笑意極淺,語聲也漫不經(jīng)心,只若玩笑,可崔瑈卻從中聽出了十足強勢,心也被這話撩得發(fā)酥。
這怎能令她不好奇呢,敢與趙齊光大人作對的男子,究竟會領(lǐng)教他何等雷霆手段?
崔瑈抿抿唇,壓住直欲上翹的嘴角,不怕死地繼續(xù)問:“那人的同犯怎么辦?就這樣放過么?”
趙煜容色未變:“你說怎么辦,聽你的。”
崔瑈頰邊梨渦頓綻,也學(xué)他繞圈子:“要我說,敢欺負我們趙齊光大人,定得嚴懲才行。”
“嚴懲。”
趙煜一字一頓,慢慢重復(fù)道,很快,頷首:“那得好生想想,是該打她手板心呢,還是夸她做得不錯,爭取下次別再被我發(fā)現(xiàn)了。”
一聽這話,崔瑈撐不住笑得花枝亂顫,瞬間記起了在臨江發(fā)生過的種種。
——彼時,她是怎么敢向他提出那個無禮請求的呢?可這人,偏偏面不改色答應(yīng)了下來,就未料這有朝一日,還會被他用來作梗回懟……
見崔瑈再不復(fù)先前憂慮,仍一個人在那兒樂不可支,趙煜也跟著輕輕笑了。
這姑娘,以前他說什么她都信,眼下反倒不信了。
若真有那一天,若她目光不再落于他身,心已游離……趙煜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愿去想那個可能。
早膳過后,馬車駛出北府,平穩(wěn)穿行于街巷之間。
車內(nèi),趙煜正處理公文。崔瑈原本手持《杜詩》在讀,然而讀著讀著卻走起神來。隨著離入宮愈近,起先沒深想過的一些事,卻如風(fēng)如霧般吹入心中。
昨日傍晚與趙瀛、趙元溥共進晚膳時,趙瀛問了句翰林院中誰人來帶她,隨后趙煜回說是吳啟宴,當朝首輔吳一本之子。崔瑈聽后有些意外,但當下便覺是了,猶記得去年聚會碰到吳玉如時,她便特意提及趙煜請她父親多關(guān)照自己的事,想來恐怕那時就定了下來,不然吳二小姐也不會這般輕易透露。
崔瑈一直以為會依翰林慣例,庶吉士入館后由諸官安排教習(xí)大人。可一想到若無趙瀛此問,她都不知原來已定了吳啟宴,而趙煜此前也從未對她提過——
為什么?是此事在他看來并不重要,還是他擔心她性子過直,羞于借他權(quán)勢?或許,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畢竟初聽此事時,她的確別扭了一瞬。
曾經(jīng)無依無靠、僅憑自身和那幾分運氣才走到京城的人,必有排斥特權(quán)的充分理由。然而等到真正成了坐享其成者之后,她才明白,拒絕誘惑究竟有多難,也說不出拒絕。早在得到爹爹同窗韋知縣的舉薦時,她就深知人脈的重要性,后來為了成為趙煜學(xué)生而萬般揣摩其意,此舉離圣人之旨更遠。
只是,她還是有些訝于趙煜的選擇。即便從未將他當作超脫世外之人,但她清楚,他終究不同于俗人,像她這樣的俗人。她也不曾動搖過關(guān)于他的“無我”之論。
趙煜合上折子,已打量了崔瑈好一會兒,見那姑娘兀自斂眉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準備收拾收拾書,快到宮門了。”他出聲提醒一句。
崔瑈怔愣,轉(zhuǎn)頭對上他清和目光,正欲開口時又抿緊了唇,只作無事。
難得見她如此猶豫,趙煜心底滑過了某種猜想。
“怎么了?”
她抬眼,反復(fù)斟酌間,還是問了出來:“為什么,會顧忌我知道你做的那些安排?”
崔瑈心想,他必然聽得懂她真正要問的。親疏有別,自古有之,小民如此,遑論權(quán)門?
而你屢次為我破例,該說是違背己志,還是順應(yīng)本心?
若世分陰陽,從今往后,究竟是陽奉陰違,還是知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