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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九,是趙煜與盧老爺子啟程的日子。
崔宅外,趙煜看出崔瑈安靜得有些異樣,向崔郅告辭后,視線轉向了她:“好好吃飯,好好玩兒,別成天總看書,知道么?”
他語氣閑適,帶有調侃,盧老與崔郅聽完都忍不住笑了,發(fā)現(xiàn)趙煜待崔瑈竟還是像待學生一般管著。
“好。”崔瑈本想扯開一個笑,也不知為什么,鼻子卻忽然泛起了酸。她匆忙低頭,只將嘴唇抿得發(fā)緊,心間一下子空落落的。
他站在她面前,不過一尺之距,而自己卻不敢抬頭多看,生怕一開口便在人前暴露了哽咽。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竟變得這般依賴他。
崔郅有所察覺,扶了盧老先行上車,將地方留給二人。
趙煜視線始終不曾離開過她,見這姑娘低垂著臉,整個人蔫蔫兒的,一時,心也因之變得發(fā)軟,再難移動步。
“過完年提前回京。”他低聲道,捏了下她袖中絞在一起的小手。
崔瑈搖頭,剛過完年就回京找他,對叔叔、趙家都稱不上有禮,到時候別人該怎么想她。
崔瑈走神想著,不知不覺中就把手放入了他手心,十指交叉——
抬頭,發(fā)現(xiàn)趙煜正看著自己,倏爾間他輕輕笑了。
“乖乖的,早點兒回,聽見沒有?”最后緊了緊手中柔荑,趙煜松開,轉身上了車。
這次回安平,孟春也被派來與孟夏一起服侍崔瑈。大年初一,崔郅照例帶著崔瑈行祭禮。
今年也是第三個年頭,只剩下崔郅崔瑈二人一道祭拜。博陵崔氏宗房的往逝先人皆葬在垣山,崔瑈與叔叔并著幾位下人沿陵道而行,一一祭拜曾祖父母、祖父母,最后,到了崔瑈爹娘墓前。
祭拜畢,孟夏上前將她扶起,一旁孟春立刻遞上手爐給崔瑈取暖。看著這兩位女侍衛(wèi)進退有儀,行事極為恭敬小心,崔郅便知,她在趙家那位大人心中是何等地位。也是前次才發(fā)現(xiàn),崔瑈對趙煜的感情已遠超他所想,那般依賴一個男人,于她而言,并非好事……
“博陵崔氏總以中道處世,不執(zhí)不偏。”
只可惜,不論是阿兄還是阿嫂,終究都走了極端。
崔郅看向身后走上來的人,話里意有所指:“綺月,你向來聰慧。”不該不清楚這個道理。
崔瑈早就留意到,叔叔從不在孟氏姐妹面前多說半句,可今日卻有異于往常,便是如此,她也未叫二人回避。
崔郅稍稍一頓,很快便繼續(xù)道:“非我說教,不過你應當明白,不負己心、不留悔意固然自在,然而水滿則溢,無論何時都留一步退路,方能悠游周轉其間。”
走至叔叔身側,站定,寒風撲面而來,吹得臉頰有些刺痛。
冬日里,前方群山白氣靄繞,唯青青松柏凌然而立。君子如松,自立自持,不同于菟絲,無根而浮。
崔瑈心想,原來旁人早就將她看得一清二楚,自己裝得跟沒裝一樣,不過是白費心力。
也許,叔叔說的沒錯。
人都有自厭之時,又怎能永遠保證不被他人厭煩?與人相處,與己相處,都得留有余地。可是怎么辦,她現(xiàn)在又想他了,只想一直待在他身邊,須臾不離。
十余步外,孟春孟夏對視了一眼。崔家長輩的確清醒難得,然而此事之于小姐,卻似苛刻了些。那位大人都做不到的事,又何必用來要求小姐?
元宵日至,春假已過大半。
這段時間,崔瑈成日周旋于上門的旁支親戚之中,相比往年,今年崔宅格外熱鬧,來的人也尤其多。
“鈺哥兒來,快給姐姐請安。”宋氏推著一個七八歲小孩兒走到廳堂中心,滿臉堆笑,“姐姐厲害極了,如今在京城當官呢!”
廳中坐滿了崔家旁支女眷,都爭相笑著捧崔瑈,“是啊,綺月可給崔氏長臉了,連趙家這等響當當?shù)母唛T都要跟我們聯(lián)姻,崔氏再起指日可待呀!”
崔鈺乃三房房主崔涓的孫子,當初崔瑈父喪后,族里有意過繼崔鈺給宗房充當宗子。崔鈺從小嬌慣,此刻又被一群嬸母圍著嘮叨,性子一起怎會聽話,正眼都沒給崔瑈,直嚷嚷要出去玩兒。
三年未見這個眾人硬塞給她做弟弟的小男孩兒,崔瑈但笑不語,只自顧端了茶來喝。
崔涓家的見崔瑈一直笑吟吟的,想著眼下她既得江左趙家青眼,恐怕已有意認下自個兒孫兒做弟弟,好給宗房撐撐臉面,于是有意吹捧道:“瞧瞧,鈺哥兒一點兒不怕生,將來定是個出眾的,我細看這眉眼熠熠有光,還真有幾分宗房的氣度呢!”
崔瑈放下茶盞,也順著打量起崔鈺來,這小孩兒樣貌頗類其母,長得白嫩秀氣,不過小小年齡卻被養(yǎng)得眉眼生戾。她笑了下,并未言語。
崔筵之家的看出了些許端倪,不急不忙地接話:“大嫂這話可不興說,老祖宗們都言嚴尊卑有序,宗房與支房理當各曉其位,各知其禮,才沒得那些以下犯上、禍及家族的事兒來,您說是不是這理兒?”
見自己的話竟被一個庶子媳婦兒給堵了回來,崔涓家的臉瞬間氣得漲紅,正要說話時,卻聽崔瑈柔聲開口。
“都沒注意那位妹妹沒座兒,去找個凳子來。”
孟夏聞言立刻尋了杌凳放在一十四五歲的少女身后,她旁邊坐著的娘親忙道謝:“有勞姑娘了,站會兒不礙事。”說完又沖崔瑈道,“人說龍生龍,鳳生鳳,真是不假。咱崔氏也是等了近百年才得綺月這么一人。”
婦人拍了拍自家女兒的手,殷勤為崔瑈介紹:“綺月少得見我家紜兒,你二人同年,她不過小你一個月,可這方方面面都差遠了。唯一能夸的是讀書還行,去年年初剛考進縣學,往后還得請綺月多多幫忙呢。”
崔紜臉頰發(fā)紅,細聲喚人:“綺月姐。”叫完便垂了眼,上次見崔瑈還是三年前崔恂夫婦治喪之時,沒想到如今的她竟漂亮得令人不好意思多看。想想自個兒,與她一樣的年齡,卻長得仍像個小孩兒似的。
崔瑈本來對崔紜的確沒什么印象,不過前幾日拜訪曾舉薦過她的韋知縣和方教諭時,聽他們提到過崔紜的名字,“許久未見紜兒了,現(xiàn)在,應是跟著縣學的何夫子就學吧?”
“是,”崔紜抬眼,對上崔瑈一雙盈盈美目,“何夫子常用姐姐來提點我們,因您之故,我也格外得師長關心,只是我天分不足,倒叫夫子們失望了。”
崔紜說完有些赧然,此話雖屬實,然而也是依著娘親先前叮囑,才有心道出。
一見她表情崔瑈便有了數(shù),仿若不察。然而崔紜她娘對自家女兒這訥訥性子卻大不滿意,搖頭對旁人抱怨:“這孩子就隨了她爹,一點兒不敢跟人多說話,我總叮囑她勤向夫子請教,多在人前露臉,好讓人家記得你,不然好事來了哪里還記得起有你這號人?”
她轉而朝崔瑈笑著道:“紜兒這孩子太老實,只知道死讀書,可就算讀書讀得再好,那些眼紅你又會來事兒的人,一兩句話就可以壓得你翻不了身。所以綺月啊,嬸子還得請你幫幫妹妹,縣學如何好,也比不過州學,更別提國子監(jiān)了……”
崔紜在一旁聽得雙臉發(fā)熱,心怦怦跳,根本沒想到娘親今兒竟是這般打算!見崔瑈神色不變,不知怎的,她只害臊得不行,直想鉆到地底里去。
“嬸嬸不知,讀書要的就是老實人,能讀書讀得老實忠厚,更是文以化人的功用。”崔瑈轉眸看向崔紜,瞧她臉漲得通紅,似極為難堪,一時有些好笑,便安慰道:“何夫子治學嚴謹,紜兒往后便好生跟著夫子學,藏器待時。”
崔紜愣愣看著她,直覺這句話不大尋常,不過她娘仍想繼續(xù)相求,沒等開口,孟春已出聲代崔瑈委婉送客。
孟夏微訝,下一刻便觀察崔瑈神色,卻見那位小姐粉唇淺彎,似不覺意外。
人群散去,廳堂中空余風吹窗欞的細微聲響。
孟春送走人回來時,只見妹妹侍立一側斟茶,而崔瑈單手支頤坐在圈椅上,不知在想什么事。
與崔瑈相處這么長時間,孟夏多少也摸到了她的性子,今兒小姐的興致實在不算高,即便自始自終皆笑面對人。她猜,恐怕和那個小孩兒有關,上次來安平時,似乎也因著這個小孩兒影響了心情。
“小姐已累了大半天,早點兒歇息吧?”孟夏走上前恭敬問。
崔瑈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方長長舒出一口氣:“哎,真沒意思。”
她也想像他說的那樣慢慢來,可是沒他陪著,這慢慢來也沒什么勁兒。
孟春不知發(fā)生了何事,未敢出聲。孟夏有意讓孟春在崔瑈面前露個臉,提議說:“小姐若心煩,不妨給大人寫信,由姐姐傳給大人即可。”
崔瑈一聽便笑了:“我若不寫,晉侍衛(wèi)長那邊不也掌握我近況么?”
話音剛落,孟家姐妹便齊齊跪了下來,孟夏斟酌著開口:“中秋過后,屬下便再無透露小姐的事,之前也是我自作主張……”
崔瑈猜想,真正自作主張的怕是晉臣吧。而他呢,唯一做的,不過是順水推舟。如此,便知道了所有想知道的事,也推掉了不愿承擔的罪名。
“明兒我們就回京,不要讓他知道。”
已等不及想要見他驚訝的樣子了。
畢竟,自己的毛病好像愈發(fā)嚴重了,坐著走著就會想起他來,就算叔叔提點說不要陷得太深,要留有退路,可她還是情難自禁。
既已無藥可救,便只聽那一人的話,早日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