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事
崔瑈隨薛嘉卉走進薛府,剛繞過花廳時便遇上薛朝宗幾人,看樣子好像要出門。
“崔小姐來了。”薛朝宗迎上前,微笑著為她介紹身邊作婦人打扮的女子,“這是內子。”接著又為女子介紹崔瑈,“這位便是崔小姐,也是我們大周首位入選庶吉士的小姐,如今可謂朝野共知。”
崔瑈聞言淺笑致意道:“薛大公子,薛少夫人,今日造訪府上,多有打擾了。”
薛家大少夫人何氏含笑走近,面相秀麗端方,雖不若薛家姐妹嬌艷,氣度卻周容舒落。早在幾步外她已悄然打量了崔瑈一眼,此女既能令京城貴女艷羨萬分,亦叫薛嘉瑛如鯁在喉,倒不簡單。
何氏嫻雅出聲道:“崔小姐萬不必客氣,我等早就盼著你來了。”略停了一停,又朝薛嘉卉打趣,“也怪嘉卉拖沓,我們一直催她邀你到家中玩兒,嘉卉卻總道國子監(jiān)功課忙,一天推一天。我后來算是看明白,原是她急著趕文章,已沒空招呼師妹了。”
何氏有心試探,故意影射崔瑈與趙煜的師生關系,見崔瑈先是一愣,很快,頰邊已輕綻梨渦。她這下也有了底,帶笑繼續(xù)道:“同窗之情本就難忘,更別提崔小姐與嘉卉還一同游學半年,這份情誼更是難得,往后小姐還得多來府上,可別生疏了。”
正說著,薛嘉卉已極快接住話音。
“堂嫂說得我好像不愿叫綺月來似的。京城好玩的地兒多了去了,我倆去哪兒不好,來家中未免束縛得緊。”薛嘉卉像是沒發(fā)現(xiàn)薛朝宗已皺了眉,還用手肘碰下崔瑈,“綺月你說是不是?”
崔瑈但笑不語,這話她可不好回。
薛朝宗不著痕跡地打量崔瑈,今日她衣著清雅,卻依舊韻致楚楚。少女此刻鴉睫輕垂,眉眼微彎,唇畔仍留著因那句“師妹”而漾開的愉悅,竟帶了幾許勾人的驕矜。他見了不免有些多想。
看來,趙煜也脫不了男人天性,私下里怕是與此女玩得夠開。
而何氏因薛嘉卉的話才覺出自己顯得心急了些,薛家與崔瑈的關系可絕非這么幾句話就能緩和的,思及此,只得將話題拉遠,抿嘴笑道:“你呀,當著你兄長的面也敢胡謅,看他說不說你。”
邊說邊看向薛朝宗,卻見他極淡地勾了嘴角,視線輕然落至薛嘉卉身上。何氏心跳漏了一拍。夫君方才并未看她,所以,在嘉卉之前,他是一直在看崔瑈嗎?
薛朝宗也沒有辜負何氏所言,有意拿話去點薛嘉卉,“你在自己人面前說笑就算了,若到外面亂說,別人還真當薛家龍?zhí)痘⒀ā!?br />
覺察崔瑈正看著自己,薛朝宗下意識動了下手指,這才望向那雙清黑杏眼,頃刻間,仿佛落入一汪柔軟盈亮的秋水中,淺然映出了他的身影。
薛朝宗頓了頓,眼底倏爾流動笑意,慢慢道:“府外尚有事需我去辦,還請崔小姐見諒,另得替嘉瑛向小姐道聲歉,這幾日她身子不適,家父命她安靜修養(yǎng),所以今兒便由內子與嘉卉好生招待小姐。”
不知怎的,崔瑈心底涌起一股怪異。
她聽出薛朝宗這是告訴她薛嘉瑛已因前日事受了罰,另因趙煜之故他也有意避嫌,與她保持距離。只不過,這般帶笑目光卻不若他口中說的那樣清白。
崔瑈忍不住蹙起眉尖,臻首微偏,對何氏道:“有勞賢伉儷妥帖安排,請自便。”
見狀,薛朝宗幾不可見地一彎唇角,對她略顯稚嫩的反應頗覺有趣。堪堪一眼他便知,趙煜還沒把崔瑈怎么著,經了事的姑娘很難再像先前那樣,對男人的調情避之不及,真正領受過個中滋味的人,只會自得自在。
男女相處玄妙難解,說不清什么時候一個眼神、舉動,便已生了萬千曖昧。
崔瑈雖對薛朝宗的出格有些隔應,但很快就把這段插曲拋至腦后。何氏與薛嘉卉引她往府里明遠堂而去,崔瑈遂第一次見到了京城薛家的當家主母薛大夫人曹氏,以及薛嘉卉之母薛二夫人江氏。
剛入門,薛二夫人便走上前來,看都沒看自家女兒,滿臉笑容地拉著崔瑈的手往東廳入座,感嘆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終于見著你了,真不知該如何感謝,當初聽說卉兒遇險,我后怕得一夜沒睡,萬幸有綺月幫忙,辛苦你了,孩子。”
江氏為人和氣,并不遮掩對她的好感,如此看,薛嘉卉的驕傲性子似并不源自這位夫人,崔瑈抿抿唇,意有所指看了眼旁邊只作閑人的師姐,回:“伯母無需客氣,懷玉姐與我是互相照顧。”
崔瑈語氣輕柔得體,明眼人皆知此乃謙詞,然而聽在耳中卻自有其真誠,只此一句就叫人高看。
紅木纏花圓桌左邊,薛大夫人也微笑著開了口:“綺月來京城也快三年了吧?還適應這里氣候否?”
江氏聽長嫂出聲便收了話音,只溫和看著崔瑈回話,“是,薛夫人,的確近三年了,京城龍氣匯集之地,能居此再適宜不過。”
皇城百姓,總以九州天下之主人自居,來者皆是異鄉(xiāng)客。更別提本就站在帝國頂端的權貴之家,有意無意間便流露了某種優(yōu)越。
也是聽崔瑈話意謙恭,不見絲毫忸怩,薛大夫人忽然心有所觸,想起了自己女兒來,那姑娘眼界高慣了,萬難有這般姿態(tài),不卑不亢的同時還能令對方舒心。
“常聽人說安平,雖臨近京畿,然長淵山擋了北邊風沙,成就北方江南,我看,還真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綺月可不正像南邊來的姑娘?”
不論身段還是性子,皆柔和似水。
江氏見長嫂顯然帶了幾分奉承,心道難得,對此卻不覺意外。趙煜為這姑娘做的事京城高門里早就傳開了,自己也聽說了不少,那位大人能婚前毫不避嫌地為崔瑈引見諸方大家,極為難得。又有多少男子能把寵愛做得坦蕩自然,不但不引爭議,反而令人艷羨呢?
眼下,江氏看崔瑈的眼神也更柔了些。前日卉兒回來曾說,趙大人特意點了她考核的事,如今卉兒能把崔瑈請來家里,可見這兩個孩子間還是有情分在。長房如何得罪人,別牽扯她卉兒就行。
遇到這類場面上的夸贊,崔瑈心里倒沒當真,只淺笑著應付,既不羞澀也未見自得。
薛大夫人笑容依舊,溫聲邀她品嘗家中庖廚新做的點心,一邊道:“我過去常對嘉瑛說,去任何地方,在任何處境下都能適應,這般才行。就像你二人有幸跟著趙大人南下游學,一路來著實不容易,但也好,姑娘家就該多歷練些,看過山川河海的人,心胸見識定遠勝閨中嬌兒。我是年紀漸長才知這理兒,你們年輕姑娘日子長著呢,早知道還能早些受用。”
薛嘉卉心里點頭,對伯母的話頗為認同。伯母內里雖驕傲強勢,就連母親在她面前也常得忍讓,但身為薛家主母,不說其眼界不同于尋常婦人,就看與人拉近關系的話術,也的確非同一般。
崔瑈對上薛大夫人的溫和注目,乖覺領了這份提點。若這么說,薛嘉瑛跟著長兄離京數(shù)百里往旸縣探望世交,也算得上一番歷練了。
薛大夫人本以為崔瑈會順著提及嘉瑛,卻見她不接這茬,知道女兒的確將人得罪狠了,也不好再提。端詳她嬌美臉龐半晌,轉而道:“你這姑娘不光性子好,長得也好,真是難得。”
又握住女孩兒纖手,仿佛觸碰軟玉一般,不禁笑了:“綺月怎么連手都生得這般細軟。”
側首示意侍女,后者呈上一個雕花梨花木盒,薛大夫人取了那羊脂玉鐲,動作柔緩地往崔瑈手上戴,嘆道:“美玉就得配美人,這顏色極為襯你……”
崔瑈觀此鐲玉質格外油潤,定然名貴,正欲推脫卻被薛大夫人按住手背:“當日綺月及笄時,卉兒沒什么拿得出手的禮,今兒方能補上。再說,你救了卉兒,薛府上下感激不盡,這點子物什不值一提。”一旁的江氏亦來勸解。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崔瑈明白其中道理,薛大夫人此禮也絕不僅為薛嘉卉之事,這不過是最好的由頭。然而若自己拒絕,對方定要多想,遂也不再推托:“夫人破費了,的確是很美的鐲子。”
見崔瑈大方收下,薛大夫人的心算是放下來不少,臉上笑容也更加親近,“這樣就對了,姑娘家沒出閣前,我們這些做長輩的還有機會贈禮,出閣后便是夫家的人了,哪還用我們費心?”
江氏聽出了嫂子的打趣,又覺崔瑈容易親近,便跟著道:“是啊,趙大人心思周到,想來是個會照顧人的。”
沒來由的,崔瑈與薛嘉卉默契地對視一眼,好像都想起了當初散步時對他的那番議論,一時都忍不住抿嘴笑了。
“不知綺月喜事將在何時?到時候可得討杯酒喝。”一直安靜旁觀的何氏趁話興正好,笑著開了口。
喜事。
對啊,崔瑈也在好奇,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嫁給他呢?
那日,她手心里滿是汗,屏著氣說出了那句話。而他卻無聲看她半晌,臨了淡聲道:“好,這個不算,再想一個。”
崔瑈不知自己是該為承諾仍在而高興,還是為他那句模棱兩可的“好”而郁悶。男人這般淡定,到底令彼時的她有些失望。
然而直到回了澄園,進了臥房后,她這才明白,原來對那人來說,公開場合與私人領地的含義,簡直太過分明……
思緒驀地回轉,見眼前幾人還在等她回答,崔瑈罕見地顯出了不好意思,向何氏道:“勞少夫人掛心,應是明年了,具體日子尚不清楚。”
薛大夫人端杯啜了口茶,留意到崔瑈用的是“不清楚”,而非“未定下”,便知此事全由那位大人決定,如此,這小姑娘也沒旁人傳的那般已拿捏住了趙煜。想到這兒,心底終究舒服了些。
自從薛朝宗出門后,何氏神思就有些漂浮不定,聽著崔瑈聲音,目光久久膠著在她面容上。
少女膚若凝脂,臉頰因提及心上人而染了酡紅,美不勝收。
莫名回憶起早前就隱覺的不對勁來。習慣走角門出府的夫君,今日卻偏偏選擇從正門出去,該不會——就是為遇上這位小姐吧?
她心里忽生出一股淡淡的諷刺,總是對女人強勢的人,也依舊會浪費精力在女人身上,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