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崔瑈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是十三歲那年。
上一年,先是父親重病去世,三個月后娘親也如花兒般永遠凋落在了寒冬,偌大崔宅從此只剩下她一人。
幸而自幼以神童之名聞聲鄉(xiāng)里的她,在父親好友韋知縣的舉薦下,經過定州官學二次篩選,最終得以入讀國子監(jiān)。
崔瑈一直記得兩年前初次看到京城時的心情。
小時候她常常好奇,京城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為什么父親每次從那兒回來后,英俊的臉龐總浮起一絲說不清的寂寥。
也許只有真正見過它的人才明白,眼前的宏偉城池就是一頭巨獸貔貅,靜默俯臥在天地之間,源源不斷吸納著帝國最頂尖的精英,也一一擊碎了無數英才的幻夢。
她出神想,世人會不會因為自己,重聞博陵崔氏的盛名?
這個念頭伴隨崔瑈度過了那段兵荒馬亂的日子。
課業(yè),交友,還包括如何處理初潮。
兩年時間如流水般過去,卻也好似混沌不知所為,總會在不經意處隱覺不安,直到某一天才有所驚覺。
那日,隔壁學堂一個老實少話的男監(jiān)生突然扣住她手腕,滿臉漲紅直喘粗氣地步步迫近,當她驚駭掙脫后,他像是猛地醒過神來,結巴道了聲歉便落荒而逃。
好像自此以后,騷擾調戲成了常事。
獨自行路時,幾個陌生男監(jiān)生會嬉皮笑臉上前搭話,低聲問她:“崔瑈,你以前是不是穿了裹胸?怎么突然就漲那么大了,給我摸摸如何……”
起初她面露茫然,后來卻知,這三千世界里出幾個披著人皮的發(fā)情畜牲,也不算奇怪。
唯有一可笑事,一旦有人經過,片刻前還滿眼露骨情|欲的男子總會瞬間回魂,依舊是彬彬有禮的青年才俊。
平庸之輩的惡意,就這般悄然藏于每一個縫隙之處,如藤蔓般伺機滋長。
入門登記完畢,崔瑈直起身,順著那道強烈目光回看過去,原來,是個臉熟的陌生人。
年輕男子目光幽深,唇畔笑意意味深長……
她心中一嗤,仿若未見地收回了視線,抬腳跨進國子監(jiān)南門,朝著西北方的廣文館走去。
風愈發(fā)大了,將臉頰吹得生疼。
瞬息之間,心中那個念頭再次突兀冒了出來:自己命不該與這等卑賤之人為伍。
自命不凡也好,救命稻草也罷,此念已扎根于心。
剛跨進靜心堂,便聽到同窗們熱情的招呼聲。
“綺月回來啦!年過得怎么樣?”
“過得還行。”崔瑈揚眉笑著回。
一聽見熟悉聲音,幾個好友迅速走上前,將她團團圍住。
“綺月姐可算回京了,你不在的日子我連吃飯都不香,總算嘗到‘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滋味兒了。”
張靈均親昵拉住了她的手。對這肉麻話,崔瑈只當聽不清,施施然走到座位上,將帶來的包袱解開,取出兩份精致小巧的白瓷盒,向張靈均和袁怡介紹自己的新年成果。
“里邊是我調制的口脂,有雀頭香、白檀香等十余種香料,顯櫻紅色,你倆試試看好不好用。”
她向來看書看得雜,閑暇時喜歡照書弄出一些新鮮物什出來,周圍好友都深知她這一癖好。
“這顏色有點兒意思,我喜歡!”
張靈均高興得哇哇亂叫,就連性子嫻靜的袁怡也顯出了興奮之色,兩人試妝照鏡,忙得不亦樂乎。
旁邊幾位交好的同窗不樂意了,“綺月你這就不厚道了啊,我們這些人就沒禮物了?”
“等我找找。”崔瑈緊接著取出了一個黑漆食盒,笑道,“這是崔家特制的梅花糕,大家嘗嘗味兒。”
“哦,原來只有淑文和霏霏有口脂,真是偏心吶。”宋倩雅佯作生氣,輕輕拿了塊點心來嘗。
崔瑈但笑不語,繼續(xù)從包袱里取出書歸置桌內。堂外寒風呼呼,而堂內熱火朝天,熟悉的嘰喳吵鬧聲將她重新拉回到了紛繁的日子里,只覺格外親切可愛。
興奮過后,袁怡終于記起了些什么,趕緊提醒崔瑈,“綺月,今兒一大早廣文館就掛出通告,說是五日后要進行開學小考。”
崔瑈動作停了一瞬,不免疑惑,“這么快嗎?往年小考都在二月下旬,今年怎這般著急……”
“哎?原來在說小考啊,我還以為淑文姐要說那件事兒呢。”
一旁的張靈均迅速接過話來,臉蛋紅撲撲的泛起了幾分激動。
“你還不知道吧,年初圣上一紙調令,給咱新任命了一位祭酒,你猜是誰?嗬,紹治元年的狀元郎趙齊光大人!這才二十三歲便掌國子監(jiān),要不然人都說趙家了不得,感情是專出大人物。”
周圍人聽了不由連連點頭,天下讀書人誰能不知趙齊光呢?祖父趙瀛曾為內閣首輔,父親趙元溥亦是閣臣,出身世代公卿之家的他年僅二十高中狀元,接下來的步步升遷不過是為首輔之位做準備。
崔瑈支頤聽著,忍不住一笑,頰邊梨渦微現。
前幾日范陽邸報就已說了這事兒,當時她還曾與阿兄議論過,看來,往后“趙齊光”這三個字更是要聽得耳朵起繭了。
阿兄,不也是紹治元年中的進士么,與趙煜正是同年科考,只不過,如今一人已為國子監(jiān)祭酒,而另一人還是禮部最低等吏員。
她突然間發(fā)現,不止天才和凡人之間橫著一條深深鴻溝,實際上天才與天才的比對,更顯出一種難以回轉的宿命。
有人一生下來便站在頂端受著萬人矚目,而有人則需學會十八般武藝,帶著被打磨千萬次的決心步步向上爬,終之一生也難以望其項背。
雖早就看清這一現實,可她依舊因為這份落差而心亂。
剛這般閑閑想著,包打聽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誰都別跟我搶,這事兒還得我來說。”
包打聽本名江新成,一個旋身坐在崔瑈前桌,興致高昂道:“趙大人單名‘煜’,字齊光,瞧瞧,人可不得與日月同光,一般人誰敢用這名兒?”
說到這他故意一停,倒是頗得說書先生專愛吊人胃口的真?zhèn)鳎瑖膸讉€聽眾早就知他這臭德行,沒好氣的催他有話快說。
江新成只得見好就收,接著娓娓道來。
“江左趙家世代清貴,穩(wěn)居當今世家之首。趙煜、趙大人自幼稟賦超群,過目不忘,從小就拜當世大儒王湛為師,二十歲時殿試第一,授翰林院修撰,圣上命他預修《睿宗實錄》,這才不過三年就升至祭酒。”
“提到王大儒,那就又有些說法了,王老雖不入朝,但是早就立名學林。你可知他還有個什么身份?這位老爺子還是當今圣上的從外祖父,圣上素慕其名久矣。王老平生最最得意的學生便是趙齊光大人,據說還曾與人言:此子金相玉質,百世無匹。”
他一連串倒豆子般的將所知內幕吐露出來,周圍人聽得是相覷啞然,一時不知如何評論。
見語驚四座,江新成繼而悠悠感嘆一句,“照我說,平凡如我,還真難想象這是位怎樣的人物……”
“反正是我們這輩子都接觸不到的人唄。”
張靈均挑眉說著,臉上的興奮不減反增,“能得趙大人做我們國子監(jiān)祭酒,說出去也挺有面兒不是。”
崔瑈心想,這位的確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此番任命不說是后無來者,卻可謂是前無古人。
她敲了敲桌面,開玩笑般提醒江新成,“天上神仙可絕非你我凡人能直呼其名的,包打聽,你說呢?”
江新成知道崔瑈話中所指,他剛才不小心直呼了聲“趙煜”,這要是被夫子聽見,目無尊卑的名兒那是躲不掉了,于是立馬認慫告饒,“那是那是,剛剛是我嘴岔,咱都自己人,我在外邊兒可有分寸了!”
崔瑈手中翻開了一本書,微微笑了,“看你表現,若是哪天惹著我了,可保不齊會說漏嘴。”
幾人正閑聊間,主管靜心堂的陳夫子從外面走了進來,大家見狀立馬各歸其位,安靜一片。
“既然已經開學,各位就收收心,國子監(jiān)可絕不是收留閑人的地方。”陳夫子皺起了眉,語氣嚴厲。
“謹遵夫子教誨。”諸生斂目齊聲回。
陳夫子掃了一圈堂下學生,目光與崔瑈對上后,神色瞬間緩和了不少,溫聲道:“崔瑈出來一下。”
“是。”崔瑈極快地瞧了下身后滿眼困惑的好友們,搖搖頭,她也不知為何被叫出去。